蝙蝠侠联系外界来检查还有没有残留物。夜枭站在那似乎有些走神,半晌后轻微地吐了口气。
达米安走到他旁边。
这孩子在塔利亚的教导下,对生命的逝去有着天然的敏感性。他仰起头,沉默了半天,终于开口对托马斯道:“我知道你做了什么,父亲早晚也……”
托马斯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口鼻前,打断了男孩的话。他说:“嘘。”
然后仿佛看着另一个孩子似的,抬起手摸了摸罗宾的头。
第78章
守着共同的、特别是罪恶的秘密,会让两个人的关系变得密切。
浊脸死了。
安纳奇把她当作反制手段关在罐子里,放置在毒气室的隔壁。托马斯口中的中和剂是个谎言,其实是无法维持固定形状、彻底失控的浊脸被放出来,与‘毒雾’同归于尽了。
其他人不难发现,达米安和托马斯的关系突然好了很多。
他们见面时少了很多单方面的火药味,达米安偶尔会盯着托马斯看个不停,好像他是房间里的大象,而达米安刚发现这一点。又有一次迪克走进庄园的时候,看到托马斯和达米安站在老鹰亚历山大的鸟架底下交谈,气氛无比居家且和谐,迪克差点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并因过度震惊被阿尔弗雷德浇花时垫在脚下的凳子绊了个跟头。
托马斯认为达米安是因为好奇。
他好像才意识到托马斯不同于他的父亲蝙蝠侠,但也不像他的母亲塔利亚。
他关注托马斯不是因为浊脸的死,而是托马斯做出的另一个决定€€€€当时三个人从应急通道走出来,夜枭动作最快,走在最前面,也就离反制装置的控制器最近。
达米安清晰地记得,夜枭当时停下来,转过身对蝙蝠侠说:“看来就是这里。”
他没有立刻按下开关,反而后退一步让出位置。
他将解决病毒、也是杀死浊脸的任务交给了蝙蝠侠。
达米安不觉得这代表着夜枭对蝙蝠侠的恶意。
他的母亲塔利亚,给刚出生不久的、自己的继承人递上屠刀,教导他如何收割生命,这是期待,这是厚望,这是像他们这样的人表达‘爱’的方式。
达米安几乎感觉自己能理解那一刻的夜枭:他和蝙蝠侠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他等着蝙蝠侠无知无觉地从这条线上跨过去,到那时他就能给自己的兄弟一个拥抱€€€€
看,现在你我站在同一边了。
可是夜枭也不过被这样的念头蛊惑了那么一两秒钟罢了。
他推开蝙蝠侠的手臂,令夜枭在达米安心中的形象彻底脱离塔利亚,而变成从未见过的、复杂的矛盾的人。达米安永远不会去问托马斯,你放弃让蝙蝠侠杀人的时候在想什么?但他会忍不住去观察,去交谈,去从生活中的蛛丝马迹里进行推测。
其实如果达米安询问的话,托马斯说不定会告诉他:我在犹豫的那两秒之间所获得的快乐,远比你想象得还多。
之前托马斯与蝙蝠侠演戏的时候说:“你更喜欢我现在正在做的脏活,我们也可以交换。”
莫比就问过他:“如果他愿意,你能让他来做吗?”
这问题是个陷阱,它所蕴含着的诱惑难以去描述,托马斯甚至有些惮于想象€€€€他只要稍微产生这样的念头,都不需要实际做出来,就能感到令大脑发麻脊背战栗的快感。而快乐抵达一定程度,反倒令人痛苦;快乐只有一瞬间,它引发的痛苦则格外绵长。
所以两秒钟后,托马斯心想,算了。
这与在布鲁斯面前杀死‘哑巴’的感受差不多,影响却更深远。
你不能明知道是毒品还去触碰,因为不值得。趁这两秒钟的感受还未向负面情绪转化,你得将它掰回正轨。
€€€€夜枭匆忙且突兀地推开了蝙蝠侠的手。
这件事过去几天,托马斯的状态有点像进入了贤者时间。他还在养伤,可是心情不错,在韦恩庄园和洲际酒店两边跑,也不在意红罗宾磨磨蹭蹭地不来找他。
再加上浊脸死了,就只剩第一受害者还在逍遥法外。和蝙蝠侠合作钓鱼成果也不错,刺客联盟铩羽而归后,所有反对洲际酒店与蝙蝠家族合作的势力都做起了缩头乌龟,不是忙着推卸责任就是每日惶惶不安地担心迎来夜枭的报复。
托马斯最近应酬不少,因为所谓的‘加冕仪式’并不像真正的古代皇帝继任那样来一场作秀就完事了,更多的是今天和这个官员见面,明天和那个老大见面,大家签签合同,聊聊在你家地盘上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钱能拿、哪些碰了会死等等。
“夜枭”这个代号一下子跑到了明面上。
杰森€€托德某日躺在安全屋里刷手机,偶然间看到本地新闻频道里写着“洲际酒店董事长、知名慈善家、哥谭建设发展委员会主席、哥谭船舶运输工会荣誉会长夜枭,就今年下半年上西区的改建计划同新任市长见面并友好协商”巴拉巴拉时,实在没绷住一口水喷在了客厅茶几上。
他给迪克发信息:“老头最近脾气是不是变好了?”
“你指什么?”迪克很快回复,“如果是对我们,那可能是,毕竟他精力都耗在同辈人身上了。”
“……”
杰森回忆了一下最近蝙蝠侠对小辈的态度,好像还真是。
他陷入了沉思。
布鲁斯近期很忙。
他比托马斯还要神出鬼没,经常大白天不见人影,既不在韦恩庄园,更不可能去上班,家里人都不太清楚他在忙什么。托马斯问过一两次,被阿尔弗雷德搪塞过去,就以为是正义联盟那边有什么不方便让夜枭这个超反知道的行动。
但其实布鲁斯一直和康斯坦丁与扎坦娜待在一起。
魔法是个神奇的东西。康斯坦丁有着丰富的、从暴怒的契约对象手中苟命的经验,扎坦娜则出生于魔法世家,身边有太多超出常理以至于无法轻易动用的物品:比如能够显示出世间一切真相的魔法球,就连另一个宇宙、或者是被封印起来的异空间内的景象都可以展现出来。
再结合正义联盟那个能和托马斯梦境产生共鸣的神奇道具,布鲁斯想找回自己的记忆。
不是单纯看电影,而是真正经历过的、完整的、包含着情感的过去。
这个过程很漫长,因为人的记忆实在太庞杂了,就算是神也只是发出诅咒,却并不能知道自己究竟带走了多少东西。扎坦娜需要一点点找出回忆与事实不相符的地方,康斯坦丁就负责保证这个过程中布鲁斯不会触碰到禁制并突然暴毙。
“托马斯找回记忆的方式好像没什么危险。”布鲁斯在康斯坦丁给他科普的时候说。
“按照你描述的,蝙蝠侠,你以为他为什么每次都要以梦境的形式重新推断和经历过去发生的事情,而不是直接想起来?”康斯坦丁挑眉,“那个在诅咒中保护他的力量难道不想一劳永逸吗?当然是这样不行。托马斯€€韦恩是直面诅咒的人,他大脑中的那把锁头可比你这个复杂多了。”
“那他永远也不可能恢复记忆?”
“也不一定,他活了下来,就代表最难的部分已经解决了。”康斯坦丁漫不经心地说,“我猜测€€€€只是猜测哈,具体情况你还得去问他,通过多次重复经历相同的场景有助于稳固他对这段过去的‘认知’,好比说你每天吃药,一段时间后你就有了耐药性,这样再突然来点大剂量的东西,虽然会很刺激,但还不至于要了你的命。”
“没有负面作用?”
康斯坦丁嗤笑一声:“得了,蝙蝠侠,你总不能要求每件事都完美无缺。”
“闲谈到此为止,扎坦娜要施法了,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住。”
布鲁斯握紧扶手不说话了。
反语魔法的古怪音节在拥挤的房间中回荡。
布鲁斯闭上眼,感觉到有细密的、连绵不绝的疼痛从神经末梢传来,与此同时,凌乱而无规则的画面突然开始在浅层意识中浮现,带来半是陌生半是熟悉的奇异感觉。当他试图否定它们的时候,康斯坦丁在他耳边厉喝:“不要抗拒!”
布鲁斯抓着扶手的手蓦然握紧。疼痛开始加剧,脑海中的画面过于繁乱无法分辨,附带的情绪像洪水爆发那样猛然冲击过来,使他无意识地张开嘴,想要喊出声,想要说点什么,想要转移注意力。他肌肉绷紧,浑身颤抖,心脏狂跳,身体完全受到了情绪的支配。
康斯坦丁的声音如同从水下传来,显得模糊不清:“集中你的思绪,蝙蝠侠,想想特定事件或者人。”
布鲁斯开始深呼吸,他努力降下心跳速率,同时想着托马斯。有点古怪的、蹲在墙角的小托马斯,对他说想去看看猫头鹰的小托马斯,和他一起穿过哥谭的小托马斯。但是€€€€不对。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否认。那不是过去的托马斯€€韦恩。那是你现在认识的夜枭。
这个理性认知使得康斯坦丁在他大脑中艰难建立起来的防线瞬间崩盘。
布鲁斯感觉自己陷入到半昏迷的状态。他能听见扎坦娜惊叫一声,也能听见康斯坦丁语速飞快地念着什么。然而实际上,吸引他的是另一道声音,从他的大脑、从灵魂深处传来,说着无人能够听懂的语言,布鲁斯却不知为何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我可以放你离开,托马斯。但你带走你的灵魂,也必须要留下点什么。”
“我决定收走你的珍宝,它现在归我了€€€€你将逐渐遗忘你拥有的一切,而你最重要的人将会遗忘你。若是你无法接受这个没有你停留过的痕迹的世界,就回到这里来找我吧,到那时,我再将你引渡到彼岸去。”
布鲁斯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保有思考能力。
他意识到脑海中的声音并不在对他讲话,而是对过去的托马斯。
这是诅咒的内容。
第79章
布鲁斯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扎坦娜让他不要急,三个人又休息了半个小时,然后准备尝试第二次。开始之前扎坦娜强调道:“你不能拒绝接受属于你自己的记忆。哪怕你现在在诅咒的影响下仍然会下意识认为托马斯€€韦恩这个人并不存在……”
“再来一次。”布鲁斯打断她。
“嗯?”康斯坦丁看过来,“你昏迷的时候看见或听见什么了?我建议你不要相信,像是神、恶魔之类的东西,虽然人们使用着不同的称呼,但在我看来本质都差不多。无法达到目的的时候,他们可以和任何智慧物种一样卑劣。”
布鲁斯:“不是你想的那样。”
扎坦娜表情微妙:“还有什么是我们不能知道的?”
蝙蝠侠没有回答,坐在那无声地催促。
一块长大熟悉他性格的扎坦娜愈发好奇,但是没有探究:“好吧,我们再试一次,记住我说的,还有在过程中尽量听清康斯坦丁在说什么。”
第二次尝试花了更长时间,不过结果比之前好上许多。布鲁斯的进展可以说是突飞猛进,大大超乎两个正联同事的预期。要知道就算是普通人,哪怕明知道自己记忆出了问题,也很难在‘逻辑自洽’的回忆里面给一个刚认识没几天的人腾出位置,就算理智上知道他应该存在,潜意识想适应也需要时间。
简单来说,布鲁也许已经接受了他现在有一个兄弟的事实,但他需要选择合适的角度,让两个人的关系往前延伸,而不是在夜枭出现的那个时间点突然断掉。
布鲁斯毫无征兆地就找到了这个角度。
扎坦娜好奇死了,只是她感觉这个问题要是当事人不主动去讲,旁人也不好问。康斯坦丁就比她勇多了,在第二次尝试结束后、布鲁斯还在喘息着平复心情的时候问:“你是怎么发现诀窍的?”
布鲁斯:“……”
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启齿。
但即使是蝙蝠侠,听到那句‘最重要的人’也很难不产生惊讶之情,继而对过去抱有更强烈的探索欲,同时还因为无法回应而产生些许愧疚€€€€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血缘上能够互相倚靠的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没有失去过至亲的人是不会体会到这种空落落的惶恐的。
死亡不是一个名字、一个数字、一块墓碑和石板上的两行文字。死亡是永恒不能再见面,是你习以为常的生活突然被剜出块空白,是你起床时、回家时、出行时总能陪伴在身边的人影忽然消失不见。死亡说到底只是一瞬间的事,你可能很快就接受他们不存在了,然而等到你条件反射地转头、向着空无一物的方向说笑或求助,或者当你冲进隔壁的卧室、看到过了一晚上仍然折叠整齐的被角时,才能逐渐感受到它的余韵。
布鲁斯的记忆中,他是独自挺过了这段时光。但是在真实的过去,他想来应该是将情感支撑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无论如何,在令年幼的孩童感到陌生又广阔的世界里,有个人能永远在你身边,而且并不是你需要他,反倒是他需要你,这样想足以让一个八岁的孩子感到慰藉,并获得继续前行的勇气。
尤其是€€€€布鲁斯暂时还不知道这一点€€€€当时杀死韦恩夫妇的凶手已经死了。
年幼的布鲁斯€€韦恩连复仇对象都没有。
他得等到年长几岁后,才能逐渐理清自己的想法,将理想定为‘以我的余生与犯罪做斗争,且至死方休’。可要是凶手死后缺乏渴望复仇的怒火,也没有需要他留在家里、需要他尽快强大起来的小托马斯€€韦恩……少年迷茫的时间会更长久,甚至说不定来不及成长为蝙蝠侠。
世界的运转就像齿轮一般环环相扣,缺少任何环节,他们都不会是现在这幅样子。
说回夜枭。布鲁斯能捋清楚自己的想法,却不能保证曾经的托马斯同样看重亲情€€€€毕竟某猫头鹰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强调,‘我不在乎这世上最大多数东西,包括韦恩’。
可是,诅咒判定的‘最重要的人’,啧。
他在扎坦娜提出休息半小时的时候没有拒绝,就是因为需要花时间回想夜枭的言行。
越回想越觉得古怪。
当然,托马斯现在是失忆状态。
问题是他们记忆出问题之前十多年都没怎么见面。
布鲁斯甚至怀疑诅咒将他列为托马斯‘最重要的人’,是因为猫头鹰在社交上过于失败:反正不认识几个人,于是拥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就荣登第一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