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磕磕巴巴地好不容易才将完整的话说完:“我母亲不是才五个月吗?”
莫娜亚没有武断地打断她们,而是问:“你们怎么算的?”
简浮肿苍白的脸上弥漫上一点红晕,看了一眼女儿,嗫嚅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莫娜亚对珍妮说:“你先去帮你母亲办理一下住院手续,出走廊左拐,红色房子的右边第一个窗口。”她安抚地说,“免费的,不要钱,放心吧。”
听到这句话,珍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赶紧去办手续了。
没有了女儿,简才勉强能说话了:“我、我丈夫秋收的时候去打工了,累得回家就睡觉,很长时间都没碰我,是后来秋收结束没工作了,才开始碰我。”
这里说的打工,并不是去农场干一天,而是干着自己原本的工作,晚上再去农场打工,一天干两份活,这样才能挣出丰收节的感恩税款和冬天的口粮钱。
大家都是要这么“兼职”的,要不然税款交不上,只能卖女儿家具房子老婆儿子。
勉强交上也很不好过,因为冬天没什么活,大家也不太敢出门,秋天的时候小孩要捡柴火收集干草,大家还要再继续挣口粮,要不然冬天要么冷死要么饿死。
整个秋天大家都很忙碌。
简的肚子是两个月前鼓起来的,她算着时间,大概是秋末的时候怀上的,也只能猜个大概。
她算是有经验的孕妇了,没经验的孕妇第一胎干活干着就流产了也是正常的事情。
莫娜亚却说:“你的孩子应该是夏天的时候怀上的,因为你没吃什么有营养的食物,所以她也小小地发育不起来。”
简干巴巴地问:“不是多胞胎吗?”
“不是的,她已经九个月了,如果没有推迟的话,大概会在三天后出生。”
简脑瓜子嗡嗡的。
她摸着自己比五个月要大一些的肚子,一阵阵的后怕。
夏天怀上的,也就是说这个小生命和她一起经历了宛如地狱的秋收和丰收节。
简的丈夫一天干到晚,简也没有休息的,她一边干两份工,一边还要忙活家里的事情,她以为是累得没有血来,她还暗暗松了一口气,结果没想到竟然是怀孕了。
她就想到了之前几个意外流掉的孩子,忍不住想他们是不是也因为她的粗心大意所以连出生都没办法呢?
怀孕的时候,母性都是最强大的,简垂下眼睫,眼里闪过水光。
莫娜亚给了她一点消化的时间,然后说:“你和孩子都是严重的营养不良,如果不好好补身体的话,你和孩子都活不长。”
简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窘迫的现实又让她闭上了嘴巴。
人都是怕死的,简也不例外,尤其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还是她怀了这么久的亲生孩子,放弃自己和她的生命,对她来说都是一件无法做出的决定。
莫娜亚叹了一口气:“你的丈夫和孩子呢?到时候我会和他们谈谈的。”她也算是见到了各种各样的病人,卫星城那边的情况比这里更糟糕,因为是女孩子的缘故,送到莫娜亚手里的大部分都是孕妇。
有作为生育工具被解救出来的,也有被强奸怀孕的,更有意外流产的。
但因为都是无依无靠的奴隶,她们的治疗方案反而更简单。
医药费先欠着,孩子根据她们的意愿选择留下还是流掉,如果不忍心流掉又无法跨过自己的心理障碍的话,孩子就送去互助会,孩子会用财政教育拨款抚养长大并接受教育。
但是这里的孕妇大部分有家人,要考虑到其他人的意见。
简的家里有五个劳动力,丈夫、三个儿子都已经工作赚钱了,珍妮只是找到了工作,还没赚钱,也没有工资。
存款是有的,但也就是几个银币的存款。
要不要治疗,医院这边只会参考简的意见,但她的意见会受到家人和现实的左右。
治疗要多少钱?能保证钱花了就能治好吗?负债的话又要什么时候还?有利息吗?就算治好了,又能保证活多久?
这些都是未知数。
今天是社区医院开始接待病人的第一天,病人还不一定知道这里有医院,因此来得人不多,床位很空,珍妮很快就为母亲办好了手续。
简挑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她躺在病床上,里面放着暖气,是恒温的26度,暖洋洋的,床下面铺着一层柔软的毯子再铺上一层床单和尿垫,最后还有一床被子盖在身上。
简很紧张地问:“要、要多少钱?”
给她打针的玛利亚温柔地说:“到你生产后三天,都是免费的。”
简和珍妮长长地松了一大口气。
玛利亚对珍妮说:“回去收拾一点你母亲和自己的换洗衣物过来,这里有24小时的热水房,去洗漱一下,洗过热水澡之后再睡觉会更舒服的。还有带一些碗筷过来,鸡蛋你也拿回去煮了,一天煮三个,水开了下把鸡蛋放进去,数到三百就可以了。不用剥壳直接带过来,用一勺红糖泡碗水,再把鸡蛋剥壳放下去端给你母亲吃。”
珍妮用力地将玛利亚的话记到脑子里。
“还有,记得叫你父亲晚上来一趟医院,我们莫娜亚医生要和他交代一些事情。”
珍妮将脑袋点了又点。
母亲没有换洗的衣服,但珍妮还是将家里唯一的毯子带了过来,这条毯子是看在母亲是孕妇的照顾上发下来的,但因为很小,一直是家里的三个男孩在盖。
父亲身体“强壮”不怕冷,但是三个男孩身体就没这么好了,他们还要上班工作赚钱,不能生病。
珍妮想到母亲在“住院”,虽然不太清楚“住院”这件事,但想来应该是很严重的事情,她咬咬牙还是将毛毯带上了。
然后揣着给母亲煮的鸡蛋,一路小跑着往医院赶。
洗完澡又吃了红糖鸡蛋后,简就有些困了,珍妮的父亲来医院后,看到的就是熟睡的妻子。
“珍妮,你妈妈怎么了?”远比这个年纪看起来苍老许多的男人脸上带着忐忑,眼神里的恐惧是装不出来的。
珍妮沉默地带着父亲去找莫娜亚医生。
莫娜亚仔细地将简的情况告诉了男人。
珍妮其实没走开,她知道莫娜亚医生是故意支开她,但她不聪明的脑袋在这一刻突然像是被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变得灵光了起来。
她趴在门口,屏住呼吸听着里面的动静。
莫娜亚医生的话说完之后,里面许久也没有传来声音。
“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父亲的声音。
但这一刻,珍妮甚至生出了“父亲就这么变成哑巴”也挺好的想法。
莫娜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问这个问题的目的是什么呢?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只需要告诉我‘治疗还是放弃’。”
男人蹲下身,痛苦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他在挣扎,一边是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一边是和他结婚十几年的妻子,太难以抉择了。
但是门外的珍妮眼泪却瞬间下来了。
她一直以为,她的父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但在这一刻,她的世界崩塌了。
父亲的犹豫,其实就是最好的答案€€€€他舍不得那些钱!
多么可笑啊!活生生的两条命,竟然还需要犹豫的吗?!
那不是别人啊!那是她的母亲和妹妹!
珍妮的崩溃来得很突然,但又好像早就预兆,她嚎啕大哭,她歇斯底里,她没有跑进去质问父亲为什么要犹豫,而是跑回了病房:“妈妈,我们治病,我有钱,我们之前糊了很多的纸盒子不是吗?我们赚了好多钱!明天开始我也要去纺织厂上班了,以后我会挣更多钱的!”
听到动静追来的男人愧疚地看着崩溃大哭的女儿和安静安抚着孩子的妻子。
他慌张急了,本就泛红的眼眶更是充满了狼狈。
最后,没有办法也没有选择的他宛如一只困兽蹲了下来,发出嘶哑的嘶吼:“啊€€€€”
贫穷,是最大的苦难。
简从睡梦中惊醒,她这“显怀”后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太好,不过医院的病床对她来说是做梦也想象不出来的舒适,洗完她躺到床上就睡着了,也没做梦什么的,更没有噩梦。
十分平静地睡着了。
一直到珍妮哭着跑到她的身边,简才醒了过来。
她伸手摸了摸女儿湿漉漉的脸蛋:“别怕。”她这样说着,却没有看向自己的丈夫。
珍妮家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珍妮的妹妹出生,简没有奶水,她太瘦了,即便一天三碗红糖鸡蛋,但也没办法一下子就补回来。
不过医院这边对孕妇有奶粉补助,可以用三铜币买一包奶粉。
珍妮一天的工资是六铜币,能买两包,六包奶粉可以让小妹妹喝上三个月了。
“我的建议是你继续住院,把自己和孩子的身体调养好再出院。”
简沉默着,最后摇了摇头。
贫穷,是最大的原罪。哪怕莫娜亚医生说了,只需要三银币的治疗费用就能治好她们母女,以后注意点身体,和正常人一样会活得很健康。
但那是三银币啊!
他们一家全部的存款也才6银币,大儿子过两年也该结婚了,二儿子和大儿子就差了一岁,还有三儿子呢%……
一通算下来,这6银币也不够花的。
玛利亚和她掰开了揉碎了说:“你还年轻,能干活,而且儿子的婚姻要让他们自己去忙活,他们都已经是大人了,应该学会独立了。”
简还是摇头。
这些道理,她不是不知道,但让她一个一天只能挣几铜币的人去花3银币这么昂贵的医疗费,她实在是做不出来。
最重要的是,莫娜亚和玛利亚描绘的那些未来在她的眼里都很遥远,遥远到像是梦一样,不敢相信那会成为真实的现实。
但拿出3银币,却是立刻就能触及到到“现实”。
她办不到。
简办了出院手续,珍妮却没有来帮忙。
她在割芨芨草。
纺织厂开起来了,就在简住院待产的第二天,她就去上班了。
在纺织厂的临时工工资是一天六铜币,可以选择日结,也能暂时先存在厂里。
珍妮只领取了三天的工资给母亲买了奶粉,其他的钱她一分没取。
现在她已经有35铜币的存款了。
9铜币是工资,另外的24铜币则是她下班后出来割芨芨草赚的钱。
10斤芨芨草1铜币,240斤就是24铜币。
现在的芨芨草已经不是曾经的小杂草了。
它摇身一变变成了人人争抢的“宝贝”。
珍妮的大哥二哥在扫雪的时候都会有意识地将芨芨草收起来,下班后拿去换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