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8章

好天气只持续了三天,腊月一来,京城又纷纷下起雨雪。

零落枯叶混在积水里,被人踩后烂成一团,叶脉洇着泥沙,草鞋踏过,溅起水花惊飞鸟雀。

两个轿夫披着蓑衣,在寒雨里抬轿缓行,到了大理寺门前,前面一人吆喝一声,停下轿子。

“少爷,到了。”

陆斗裹着厚狐裘从轿子里弯腰走出,脸上冻出了两团红晕。

他吩咐二人道:“回去吧,中午不必来接,晚上照常过来。”

两个轿夫俯身称是,一弯腰抬着轿子回去了。

陆斗撑伞,缩着脖子投入寒风之中。

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人,披件蓑衣,手里挎着个封ko严实大篮子,步子微快。陆斗走得不急,远远见了那人,高声招呼道:“老何,你也来迟了!”

老何面不改色,见到陆斗也放徐脚步,将篮子挎在胸前:“清早内人做了虾泥蒸饺,等着吃熟的。”

老何发妻烹调之道,美名远扬。

陆斗说:“今日大家有ko福了。”

老何说:“少卿低声语,莫教旁人知道大理寺的官爷们都是饿死鬼转世。”

“哈哈哈哈!”

二人一同进了门,里头空空荡荡,长廊中逛出来一个青袍子的小吏,见了二人拱手:“陆少卿,何寺正。”

陆斗说:“你今日赶巧,老何带了包子,一会叫大伙过来吃。”

他环视一圈,又问那人说:“傅大人呢?”

“今日有新同僚报到,寺卿正带人在里头转悠呢。”

陆斗转头对老何说:“日前听说要来人,不知是哪里的倒霉蛋?”

老何道:“大有来头,说来话长。”

“哦?长话短说。”

老何一斟酌:“赵氏案的那个士子,调来做主簿了。”

陆斗恍然:“他呀!”

又调笑道:“他可真是在京城混出大名声了,这样的奇人,我非得去认识认识!”

大理寺府库陈设敝旧,幸得库吏精心打扫,各个台架一尘不染。

傅鸿清揣着小暖炉,温声向身旁青年一一介绍:“这是先皇宁熹年间的案卷,这是轸庸年的,这些案卷相隔五年放一架,每架有标签,因为卷帙繁浩,所以用天干地支分架,再用数字标识。这还只是其中一间府库€€€€案卷实在繁多,小商不必操之过急,慢慢看。”

商闻柳拿着笔,不时在纸上记些句子,听到寺卿叫小商,愣了一愣才知是叫自己:“多谢大人。”

傅鸿清笑:“你我是同乡,我见你就觉得亲近,不必这么客套。”

说话间,外面传来脚步声。

门外隐隐传来人声:“寺卿在这?”

接着便是叩门声,不及人反应,亮堂堂天光中冒出一颗脑袋:“哎哟,傅大人!”

商闻柳循声望去,见那人披着一身十足金贵的狐裘,手上端个小碗,正用手捻饺子吃。

那人递了碗过来,对着一脸懵的商闻柳介绍:“在下陆斗,忝居大理寺少卿,想必你就是商闻柳了,幸会。”

老何从他身后踱出来,看了看傅鸿清,摇头说:“拦不住。”

傅鸿清倒也不气,笑眯眯地看着陆斗,徐徐地叫他:“是犹敬啊。”

陆斗就着油腻腻的手上来勾肩搭背,商闻柳见他一身金光闪闪,唯恐把他这一身行头给蹭坏了,闪身贴在木架旁。

傅鸿清是习以为常了,淡笑着拂去他的手:“你既来了,我便去办别的事,小商交给你和老何了。”

转头又对商闻柳道:“这个陆犹敬是个偷懒耍滑的老油子,他的话做个笑语听就好,你凡事跟着老何不会错。”商闻柳给这上上下下不合规矩的行止看得一愣一愣的,连忙点了头,忐忑抱着记录的册子跟在那两人身后。

这一路叽叽喳喳暂且不提,商闻柳用来标注的册子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未干的墨迹糊了一手。前面陆斗还在讲个不停,老何同他对视一眼,眼中分明写着“此人向来如此”。

陆斗像个老妈子似的介绍完了各司事要,翩翩转身,嘴里却还叼着饺子,ko齿han糊道:“你来时想必也知晓,咱们这儿是个落魄之地,不过胜在比其他衙门有人情味儿。这是老何他老婆做的蒸饺,虾泥馅儿的,尝尝?”

陆斗嘴cun泛着油光。

商闻柳婉拒了。

一圈转下来,发现大理寺的同僚们不论官位,各个闲得千姿百态,或逗鸟或弄墨或侍弄花草,总之没个正形,这样一比,婆婆妈妈团团转的陆斗反而像个勤于公务的好官。

好在大理寺上下十分好相处,简直就是贬谪之人的桃源,商闻柳待了两天,被同僚们从家中带来的小吃糕点喂圆润了不少,此前牢狱之灾带来的憔悴丝毫都无了。

闲来无事,商闻柳便去府库中翻阅案卷,这些卷宗从开国至今,浩如烟海,他从去年翻起,三天才只看了半架子,其中多有无头公案草草了事,实在唏嘘。

这日休沐,寒风大作,商闻柳取了先时皇帝赐下的金银,去牙行寻了一处房子,好说歹说低价买下,带来京城的衣物书册不多,便自己动手从客店搬来。

来来去去忙碌了两日,终于将这座小院填满,家具物什用的都是旧主留下的,只有一些盆景旧书是自己带来,商闻柳精心摆放,把这间院子€€饬得整整齐齐。

他想是时来运转否极泰来,在这地段还能捡着便宜房子,关了门把余银一算,还剩了十分可观的数额,心中稍喜,把一半金银换成银票,找镖局寄回家里。

如此一来,今年家里便可过个好年了。

这样又安生过了几日,腊月已去小半,全城上下欢欢喜喜备着过年的年货和新衣,店门前摆满了爆竹花灯,街上虽是飘了雪,那些挑担走货的却更多了些,便是天子脚下升斗小民,也都从困窘中抬起头,脸上露出几分融融的喜气来。

傅鸿清一早给众人发了糖,此后一直见首不见尾,大小事都由陆斗去办。陆斗人虽看着不牢靠,可办事十分雷厉风行,各方兼顾,更是个精打细算的好手,商闻柳这些日子看在眼里,学到不少。

眼见着年关将近,大理寺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一匹漆黑骏马停在大理寺门前,辕门下扬蹄嘶鸣,马上之人利落下马,腰间玉牌微晃,门里晃出来一个小吏,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呵欠问:“贵驾是哪......啊!”

那声音在半路陡然变调,尖锐一转:“温、温、温!”

他“温”了半天没吐出句完整的话,在庭下除枯草的陆斗循声过来:“温什么,发瘟啊?”

那不速之客见管事的来了,拱手礼道:“陆少卿,近来可好?”

陆斗听那声音,汗毛一竖,若无其事道:“温指挥使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是为贵司卷宗而来。”

“卷宗?”

温€€颔首道:“此前我遣人来取卷宗,不知何故无功而返,想来是眼神不好,才找不到卷宗。人我已罚了,可卷宗总归是要拿的,既然下面的人找不到,只好我亲自代劳。”

陆斗呼吸一窒,手里小花锄捏得更紧。

温€€所说的卷宗与之前婢女之死有干系,婢女原是商贾之女,家底殷实,一日商人忽然暴死,一家就此沦落,富家小姐自此被母亲卖为奴婢。旧案上说商人是外出办货,途遇强盗杀人越货,谁知当年的所有罪籍记录中都无强盗记载,此案现今归置锦衣卫,自然也就由锦衣卫来取当年的旧卷宗。

明面上是这么说,暗地里的弯绕也只有知情人才明白。

那夜锦衣卫捉到的男子实非偶然,若是让旁人办理,难保不会露出马脚。

只是大理寺向来与锦衣卫不睦,这牵扯出来的案子又实在论不上大案,大理寺众能躲则躲,先前派去的几名锦衣卫都扑了空找不到人,这才惊动温€€亲自前来。

这下再想推脱也不成了,陆斗打着哈哈把人向里请,去找管理库房的小吏。

一路气氛僵硬,两人只字不言,皮笑ro不笑走到官吏群聚的房门ko。

里头活络多了,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陆斗一听,几欲立刻逃回家。

“锦衣卫我打过交道,凶啊!两句话不成就要把人打一顿!路过他们卫所,都能听见人在惨叫,都能闻见那里头的血腥味儿。”

“那指挥使温€€,也是个狠角色,白刀进红刀出,眉头都不动一下。”

“早年他不是在朔西那儿当兵么,那些武职的都靠人头领赏,杀红了眼,砍下来的人头就挂在裤腰带上,啧啧,吓人!来京城了怕还收敛不少哩。”

陆斗扫了眼温€€,冷汗涔涔,这门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只好在门外弄出些声响以警同僚,可惜并无人反应。

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屋内越说越离谱,什么吮人血啖人ro,叽叽喳喳ko诛笔伐,好似一窝黄毛鸡仔。这些话温€€听得多了,面色如常等他们讲完,再好整以暇扶正腰间佩刀,伸手推开了门。

门内文人起初以为是哪位出去如厕的同僚,定睛一看,竟然正是方才他们ko中的那位煞神!

热闹非凡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一屋子人被捉了现行,在喋血煞神的注视下如丧考妣,闷头装作公干。

第10章 耳后

满室阒静无声,陆斗咳嗽一声,道:“今日谁在府库当值?随我去取卷宗。”

竟无人相应,温€€抱臂站着,冷眼望着屋内。

陆斗一张笑脸已经快绷不住了,这时候外面才传来个温糯声音:“犹敬?”

是商闻柳。

他抱着一堆册子站在门ko,不知在哪里打翻了墨汁,黑的红的溅了一身,脸颊上还有一块没擦掉的红迹。陆斗身侧那位锦衣缇骑十分打眼,商闻柳呼吸一顿,嘴角还挂着笑:“温指挥使也在,近来安健?”

温€€只点头,不搭腔。

陆斗知晓商闻柳曾被关押诏狱,恐唤起他的伤心事,故作轻松上前把商闻柳脸上那点朱红墨迹擦了:“这样不修边幅,在指挥使面前像什么样子,快下去换身衣服。”

温€€截住他的话:“商主簿这是从府库中来?”

商闻柳一怔,道:“正是,下官整理卷宗,记录时打翻了墨汁。”

温€€懒生纠缠,直截了当说:“锦衣卫事忙,某现在就随商主簿去取了。”

陆斗说:“商主簿刚来不久,不熟府库中卷宗摆放,还是、还是......”

他话未尽,犹豫扫一眼屋内众吏,人人噤若寒蝉。

商闻柳此时明白过来,倒觉得有些好笑,不等陆斗琢磨出个合适的人选来,便道:“少卿好意,多谢了,府库摆放我已熟稔于心,这就请指挥使移驾吧。”

转身引路时,也没看到身后同僚们闪闪发光奉若神明的目光。

大理寺官署面积不大,是从前一位大员的旧宅改的,是间五进的院子,比不上京城其他堂皇气派的官署。先皇在时就不重视此间,况且自先皇以来大梁河患频发,就更无余钱修缮,若是掉了哪边屋檐碎了哪块砖瓦,还得官吏自己掏钱请人修补。

说是天子脚下,实则天高皇帝远,得过且过而已。

去存档府库,还需经过一条长廊。

长廊两侧围着厚重枯藤,天光不透,寒风难进,商闻柳双手兜袖在前面平稳地走,他领子围得高,只露出两边圆润的耳朵尖,温€€眼光在他背后逡巡一阵,心思又飞到那日在诏狱中见到的眸光上。

那会在诏狱光线昏暗,看的不甚仔细,今日又见了,才觉得这双眼得了上苍眷顾。

墨黑眼珠乖巧卧着,平时不看人的,只在不经意间才向人望一望,眼头圆俏可爱,一绺平滑的弧线渡到眼尾,轻轻上提,白生生的肌肤衬着这双眼,怎么瞧怎么讨人喜欢。

“大人要找哪年哪宗?”

商闻柳缓声问。

温€€一定神:“轸庸二十三年六月初八,锦安府白荇县的强盗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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