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究竟在不在这潭浑水里?
这和傅鸿清故作清高不和旁人来往,人人都说他一蹶不振,此番看来,莫非是谁留的底牌?
温€€心烦意zao,捉笔在纸上圈点,不想手掌过处用力过猛掀翻了砚台,黑漆漆墨汁洒了满桌,墨点溅得一身,指甲上染上几粒墨星。
武释连忙唤人进来收拾,两个守门跑来手忙脚乱地擦净了桌子,又见指挥使双手墨黑,赶忙端了温水给他净手。
座下两名锦衣卫相视一眼,起身道:“指挥使,我二人先行去查办剩下事宜。”
两手交替浇水搓着手,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屋内便只剩他与武释。
武释见左右都退了,便说:“早晨陛下问到案子的进展,左右的都在推诿,想是一会要派人过来了。”
“知道了。”温€€揉了揉太阳xu,连日绷紧的精神得不到舒缓,头疼欲裂,“还说了什么?”
他放下手,想把桌上打乱的纸展平,忽然注意到虎ko处还有一小颗墨点没有洗掉,墨点又细又小,像个针孔,刚才就这么略过去了。
大理寺……大理寺€€€€
那个商闻柳。
温€€的神思微恍,眼前乱晃的又是早上那颗不知是朱痣还是朱墨的小点。
这世上原有一种人,他越是看着温吞良善逆来顺受,越是一身反骨,靠近了才看见他磨牙吮血。鲜红色的点伸出血淋淋的细牙,每颗利齿都没入血ro,轻而易举将他攫住了。
温€€怔愣地看着那根指头,火烧火燎的奇妙感觉似乎还没有褪去,他摩挲着指腹,那片白腻的皮肤仿佛还在眼前,舌根一阵焦渴。
武释讲了许久,ko干舌zao停下来,上司却并不回应,他奇怪地抬头。
只看见温€€两眼虚望着掌背,不知在琢磨什么,便低声唤道:“指挥使?”
温€€忽的回神,粗暴地擦去那点墨迹。
“走神了,方才说的,你再复述一次。”
武释便简要道:“陛下说镇抚司办案向来雷厉风行,此事迟迟未报想必还有不明之处,总归也不算大事,叫下面仔细查好就是了。”
温€€缓和脸色,皇帝还是倚重他们的。
但他马上又感到另一种压力,一旦此事案纠结不清,失信于御前,于公于私都不好交代。
他心绪纷纭,望着窗外。
阴晦厚云翻动,是大雪将落未落的天气。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还未见,就听见声音急吼吼的传来:“指挥使,宫里来人了!”
第12章 籍田
温€€赶到文华殿的时候,龙骑营十六卫的统领高骐也到了。
高骐是贵门出身,平日自与他那一派武官为伍,甚少与温€€往来,有时打了照面,也不过点头致意。
此时见到他,温€€先是一愣,原以为皇帝是要向自己兴师问罪的,可高骐眼下在这,那便是为了别的事了。
临近年关,宫里需要他们同时来觐圣的,除了元夕宫宴,便是一月开cun的籍田大典。元夕宫宴自不必说,锦衣卫扈从已是开朝时的规矩,籍田则荒废了几年,去年出了些岔子,今年大典想必会更加筹备周祥。
心里这么想着,人已经走上去:“高统领,近来安否?”
高骐也不意外,抱拳寒暄:“一切安泰,指挥使公务还好?”
“蒙高统领记挂,承沐圣恩,令行如流。”
宫娥新添了热茶水,迈着小碎步离开,帘子后人影交错,掀帘出来个年轻人,容长的脸,穿着便服,面带疲色,没什么精神。
温€€与高骐立刻站起来,郑重行礼:“陛下。”
这年轻人正是当朝帝王。
皇帝李庚轻咳了会儿,摆手说:“起来,叫你们来议事,不是来学礼。”
二人谢了恩,李庚坐在主位,两个武官对坐足下。
高骐道:“近日天寒,陛下劳碌之余还要保重龙体才是。”
李庚端起茶饮一ko,手掌焐在杯身,缓缓说:“真龙之躯不也染了风寒么,可见这龙体并无多大用处。”
高骐噤声。
温€€道:“陛下日夜劳心,负荷非常人之所负荷。”
李庚垂着眼睑,放下茶杯,一缕热气升腾,殿中金龙高悬,流泻下一丝幽光。高骐绷着身子,目光在温€€与皇帝之间打转。
半晌,皇帝才幽幽叹气说:“你们一片丹心,朕是看在眼里的,去年那样艰难的境地,都是多亏有你们这样的忠勇之士。今日天寒地冻把你们传来,本是不该,可也实在是有一件烦心事困扰朕多日,要你们二位奔走了。”
温€€说:“为国为陛下分忧,原就是我等臣子分内之事。”
高骐道:“臣等万死不辞。”
“已经是腊月了,再有不到两月就要cun耕,”李庚开门见山地说,“朕承大统以来,算不得海清河晏,可也称得上民生安乐。先皇仁善,不忍见籍田所废人力物力,长此以来,民间多有微词。不忍先父大德为人曲解,去年cun耕一到,朕便举行了籍田大典,谁想南边闹起蝗灾,漕粮供应不上,连着国库受损,开cun之后再要办籍田大典,便有些变动要与你们说。”
桌上热茶微冷,热气不再升腾。
去年的籍田大典准备两月有余,锦衣卫随扈左右。眼看到了东郊,皇帝刚站上犁车,本该牢固的犁忽然断裂,籍田只行了一推一返,草草收场。追查下去,是修整田器的宦官玩忽职守,原本要重罚,御史台劝谏皇帝仁德,最后便草草打了板子结案。
温€€坐直了身体。
李庚接着说:“今年陆续出了些灾情,秋收缴上来的粮食较去年少了三分之一,朝廷也都拨银下去赈济,昨日清对国库,再像去年那样办大典只怕要入不敷出,可大典不能不办,只能在流程中间动脑筋。”
“今年籍田,所用冠服从简,车马九乘改为六乘,这是其一。其二......钦天监的王汲川前日上表,东方凶星有异,昨夜内阁和户部的也来商议了,籍田的田地从东郊改去南郊。”李庚说着,递给他们一张图纸,上面绘制了京城各个街巷的布防。
从皇宫去往南郊田地......必经之路是明朱坊,兰观街穿坊而过,倒是足够车辇通过了。只是明朱坊向来是牙行林立之所,黑的白的生意全都做,因此暗巷众多,几乎每一户地下都有暗窖地道,可供躲藏的地方太多,而禁卫之间通信困难,想要藏匿刺客简直轻而易举。
想要万无一失,实在太困难了。
高骐同样神色凝重,想必也是犯了难。
温€€沉思着看向那张布防图。
户部和内阁敲定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可是事关皇帝出巡这样的大事,怎么会单独传唤他们两个来商谈,昨夜户部和内阁在时就该一同商议才是。现在这样的局面,温€€想要逆转已经来不及了,一面是困难重重的布防,一面是触怒圣颜,乌纱和xin命,怕就怕最后哪个都保不住。
他一颗心慢慢沉下水底,另一种担忧又立刻浮上心头。是谁让他和高骐晚一步知晓此事?
锦衣卫和龙骑营的部署一旦出了疏漏,被刺客得手,他们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可皇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北边窥伺的盘京必定趁乱一举南下。
温€€背后一凛,又想起了马久志的案子。
这之间莫非有什么联系?
高骐沉不住气,站起来拱手:“圣上,皇宫去往南郊土地,中间街道形势复杂,这一路恐怕难以布防。”
皇帝说:“高骐,朕传你进宫,可不只是为了听你发牢骚的。”
高骐急道:“圣上!”
温€€按住了他,鞠身道:“皇上,高统领所言不假,光兰观街这一带就有数百暗巷,要严密布防恐怕只有我们手里的兵是不够的。”
皇帝道:“从禁军中给你们增调两千人。”
二人只得说是。
临走时,李庚又把温€€叫下了。
李庚在前面走,温€€不吱声,在后面跟着。
出了大殿,君臣在红梅虬枝间行走,身后远远跟着太监宫女,年轻的帝王扫了眼,挥手让他们退去了。
“没有外人看着,咱们就当做是兄弟聚首罢。”李庚说。
温€€顿下脚步,还是那副恭敬的样子:“微臣不敢轻慢。”
李庚叹气:“咱们从前出生入死,如今坐了这把凳子,万事都变了!秀棠,你是不是觉得朕,觉得我李庚,越来越不近人情?”
温€€愣了会,说:“陛下自有陛下的难处。”
李庚恨恨折了枝梅花:“说得好,普天下谁不难,可谁能有皇帝难?你知道为何我要改籍田去南郊?国库如今没几个钱了,万事都要从简,南郊是离宫最近的。内阁那几个老臣还死死盯着我这个外家子不放,只要我做出一点不合他们规矩的事,他们就要明着暗着指摘我非皇室嫡出!”
“籍田是给谁看?天上的神仙根本看不到,这破田不过是拿去塞那些呼风唤雨的老妖怪的嘴,去年朕先时九日斋戒沐浴,整饬田器层层设卡,谁想那犁还是断了,那些风言风语传得不堪入耳!当年的太子党还等着看朕的笑话,我怎能让他们再飞谋钓谤!朕一朝倒下,他们又要扶谁登基?改朝换代要的不仅仅是朝廷的钱,还有百姓的命,盘京和朔西部虎视眈眈,可觊觎大梁的何止这区区两匹豺狼!坐在这个位子上,就是要斗一生,内与勋贵斗,外与犬番斗,不死不休。”
他说的都是实话。
李庚并非先皇亲子,先皇的两个儿子死于宫变,全大梁仅存的皇室血脉里,只剩一个侄子李庚还看得过去。先皇驾崩前夜,以赵复为首的文官集团将边邑王李庚从朔西偷偷带来了京城,一起赶赴都城的还有一支精锐的小队,温€€就是这支队伍的领头。
登基那夜的腥风血雨自不必回想了,温€€只记得他的双手被鲜血泡得发涨,可他手中的刀还在不知疲倦地挥砍,这里的敌人比战场还要凶恶,不€€€€这里才是真正的战场。
这里才是真正的尸山血海。
同队的士兵把他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时候,温€€全身的血液已经凝成厚厚的黑色,浑身遍布着刀ko。等到三日后他苏醒过来,一张锦衣卫调令就送到了家门ko。
李庚不让他去禁军,不让他去龙骑营,偏偏让他掌管了锦衣卫,这是温€€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温€€怔愣的看着李庚溢满花汁的指缝,恍然发现从前在边郡一同纵马的时光已经过去许久了。
李庚回头,扔了花枝,拍拍他的肩膀:“便是所有人谤议朕,朕也能视若无睹,只希望你不要误解。咱们从边邑一路险阻来到京城,那么多兄弟留在路上,再也回不来了,可我们总归还有一点念想,看看浩然天地,看看万里河山。”
温€€动容道:“皇上......”
那点澎湃的少年往事,还是被消磨在君臣天堑了。
“罢了,念旧的事暂且放下,”李庚背着手向前缓行,温€€看不见他的表情,“这次的布防事务若是交给你,你打算如何布置?”
温€€料到皇帝要有此一问,迟疑说:“陛下想必也知道明朱坊暗巷地窖繁杂,要完全布防实属不易,为今之计,只好先在坊市间排查所有地窖和暗巷的分布,这样内阁那边问及,就说是年关时的排查。”
当兵的总归只发那么些饷,让他们去挨家挨户查好过拨银子绕道。
“也好,那就交给你了。”
第13章 寒夜
梆子响过三声,湮没在呼号寒风之中。
窗子插栓似乎没栓牢,给冷风推得嘎吱直响,商闻柳迷迷糊糊起身,趿着棉履磨磨蹭蹭去窗边检查。
插栓果然松了,油白窗户纸瑟瑟瑟抖动,寒潮从窗缝呜咽的鸣叫中不断涌来。商闻柳惺忪着睡眼去拨木头栓子,忽然愣住了。
他呆立半晌,倏地转身回到cuang榻上,拿棉被盖了头,外面啼哭似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他紧闭眼睛,烛影摇了整晚。
大理寺,炭盆熊熊,热腾腾清茶糕点,正好眠。
“你是说,你从窗缝瞧见一只眼睛?”老何抓了把瓜子,嗑得咔嚓响。
商闻柳形容委顿,倚在椅背上,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