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鸿清在大殿里坐着,这是平时皇帝小廷议用的地方,现在没人,宫女太监默默然守在边上,松公公嘱咐说皇帝过会儿就到,傅鸿清坐了有小半时辰,维持着一个姿势没动,眼睛盯着顶上绘的金龙出神。
金龙有多高呢,他不知道。
傅鸿清打小在清州长大,十二三岁举家迁到了京城,再也没回去,他望着顶上辉煌的金龙,呆呆地发愣,好像从南边一路北上还是在昨天,又好像那年望见京师的牌匾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李庚一脚跨过朱红门槛,他的傅爱卿已经站起来,弓着身子行礼。
“万岁。”
“免了。”皇帝兴冲冲掀袍坐下,“那天的棋局,朕想到解法,明粹。”
明粹应声而来,端着张香榧木棋盘高举过头顶,身后两个小太监各自抱着棋笥,缓步进来,摆好了,皇帝挑子,重新将残局复原。
圣上来了,茶水自然要换新的,两旁宫人忙碌起来,傅鸿清没管这些旁的,不动如山,细细看着棋盘,李庚扬起眉毛,对他一笑,一颗白子落下。
掷地有声,好险的棋。傅鸿清眼角微微一跳,执子半晌,又放回棋笥,说:“陛下兵行险着,好谋略。”
李庚开怀,真有了大局在握的快意,他示意侍候的太监撤去棋盘,自己独留了一颗棋子把玩,笑说:“听闻爱卿少年时在清州府与老棋手对弈,战了三天三夜惜败对手,今日依你看,朕比之如何?”
傅鸿清垂首:“宛若云泥,匹夫何能及君也。”
皇帝正是兴头上,傅鸿清让他高兴了,便挥手说:“下去备午膳,朕议完事再送上来。”是要留他用饭。
明粹领旨,领着两个小徒弟弯着身子退出去。
到底是皇帝,议完事也不知何许时候,冬日又冷,羹汤凉得快,少一分把握不好则大祸临头,居然轻飘飘一句话就领下去了。傅鸿清不说话,等着皇帝发问。
皇帝握着圆润棋子在手心盘动,带着些试探说:“爱卿觉得,若选一人入内阁,谁可堪?”
天色渐沉,整座城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里,温€€家里早熄了灯火,外面人影兀兀欲动,他左右翻身睡不着,心里浮着那点虚无的忌惮。
大理寺主簿,放在大理寺衙门就是个打杂的官儿,官职小到趴在地上都看不清,说有什么企图,温€€是不信的。可偏偏太巧了,短短两个月,这中间似有还无的人情谁说得清呢。
他翻身,裹紧被褥,想起白天找回阿黑之后,门前忽然来了客。
那是商闻柳,他又来了。来做什么呢,讨好是不会的,大过年的。温€€想着,坐在廊下烤火喝茶,看见老奴与他说了什么,大多是一些客套话,是了,把他拒之门外,别进来。正月里见了面,不去拜年说不过去,何况是商闻柳那样拘礼的。温€€只隐隐想了一瞬,那道瘦高的身躯在门前一晃,就离开了。
他们算是有点过节,商闻柳就只投了名刺,送了些东西来,都不值钱。互投名刺是文人之间惯爱耍的玩意儿,温€€起初不想接,懒得与文人沾上关系,要送还回去,谁想一看那字筋骨峥嵘,秦翌撺掇着他收了。秦翌揣的什么心思他知道,总是惦记这惦记那,心太大了,他那屋子迟早装不了。
温€€收了名刺,随手扔在书房角落,东西扔了,心里还挂着、想着,祸事的猫扑进书房闹腾,掀起的一大叠纸片里又夹着这张薄薄纸片,温€€扫一眼就看到,心烦撕了。撕痕边角的黑色墨迹露出一些,依稀辨别是字迹遒劲的“兰台”二字。
想了这些,愈发心烦意乱,这还是正月初一,已经这般不堪烦扰,一年开不了个好头,似乎这接下来的日子都要不安宁了。
温€€闭眼,催促自己入眠。
夜里雪渐转大,乱纷纷琼屑疯坠,这是今冬最后一场大雪了,立了cun,马上就是融融的流水飞红。
这是宏庆三年的正月,瑞雪兆丰年,一夜里无数愿望一同飞入青霄,愿此新岁,风调雨顺,沧海波平。
第23章 元宵
转眼到了元宵节。
按清州的民俗,家里有孩子的,要挂一盏兔儿灯在门前,这样各路神仙路过家门,会给孩子带来福气。
商闻柳刚挂了灯,那边陆斗携着老何一家就过来了。
“兰台快些,灯市要开了!”
老何家的一双儿女由他老婆领着在巷ko张望,陆斗急急上来牵商闻柳,还没开cun的天,就已经拿了柄玳瑁骨的扇子摇啊摇。“檀珠好了没有?咱们得走啦,路ko这时候全是人,再晚就看不成了!”陆斗冲院里喊。
“她在梳头,”看着陆斗一脸惊讶,商闻柳遮遮掩掩道,“我给她梳坏了。”
这时候,檀珠从院子里噔噔跑出来,两个圆润小髻直抖,上头绑了一对红丝缎,看着像个观音像旁的童女:“小陆哥哥久等,还有何伯伯、何伯母!”
陆斗合扇敲她脑门:“就等你俩了,走吧。”
京师的元宵灯市年年都一样,就是图个热闹,孩子们都爱玩,商贩也都趁此机会抛售囤积的货物。要说灯,年年也都是这个模样,况一年要办几次灯节,七夕也办中秋也办,观灯的百姓倒也乐此不疲。
天已黑尽,头顶上盏盏灯把街衢照得宛若白昼。他们出了燕子巷,人愈来愈多,天上缓缓飘着黄铮铮几颗纸皮天灯,隐隐望见上面几个绿豆大小的黑字。沿街各色溢彩,花鸟虫鱼如今不时兴了,灯笼多做龙凤鳌蛟、传记人物,兼或买一些袖珍的木雕小刀枪,太阿剑偃月刀流星锤,应有尽有。
这还未进灯市,就已如此热闹。檀珠看花了眼,攥着糖葫芦直呼好看。
再往前还有杂耍班子,看模样打扮像是从西北来,班子里养的不是寻常所见的飞禽走兽,是些狮子老虎类的悍然大物,几个彪形大汉拿铁链拴着领出来走一圈,然后点燃铁圈,喝斥几头野兽去钻。
人群稀稀拉拉围了一圈,时不时叫两声好。檀珠发抖道:“不会吃人么?”
商闻柳也有些怕,闭眼颤颤说:“莫看。”
陆斗便笑,拉着檀珠和何家兄妹去买灯。
走到了灯市里,满眼缛彩繁光,凤箫声动,车辇架架人马如云,商闻柳一手提盏红鲤灯,一手牵着檀珠,小姑娘糖葫芦还没吃完,捏在手里晃,人多了,也不冷,只是需时时注意不能走散。老何的女儿还小,骑在老何肩上,儿子已经十来岁,母亲带着他。陆斗独身,乐得自在,两边逗小孩儿。
逛了半个时辰,又是放河灯又是解灯谜,到了城墙边上,成队的妇人结伴去摸门钉。商闻柳先还不晓其意,陆斗掩扇过来,凑在他耳边低语,这才猛地红了面。
有的妇人膝下无子,便在这一天约着一块儿摸钉儿,门钉凸出,像极了男子之物,为的是个象征。
“这、这又是何苦。”商闻柳脸上烧着,咳嗽一声跨步往前走。前头是敲太平鼓的队伍,铜锣鼓儿齐声响,热闹非凡。
何家兄妹停在一架大灯旁没跟上来,陆斗悠哉说:“图个后罢了,他们爱怎么着怎么着。”
商闻柳摇头:“只是女子何其无辜。”
他说女子无辜,是说妇人与女儿。陆斗叹气,没接话。
末了,才摇扇安w:“都是俗世痴人,何必为了他们忧心。”
悲悯没有持续太久,忽的从斜刺里窜出来三四个乱服男人,慌慌张张撞了几个行人,嘴里喊着“锦衣卫来了!”。接着又一阵马蹄夹杂脚步声,几匹马打前阵,后面跟着一列执刀的锦衣卫,气势汹汹朝他们那处奔来。道上行人被吓得似无头苍蝇,道就两丈来宽,百十个人一冲,还要过马,霎时间拥挤不堪,陆斗忙拉着商闻柳闪身躲避,马蹄堪堪擦过衣襟,还没站定,立刻就被涌上来的人挤开了。
商闻柳心里一惊,牵着檀珠的手空空如也,他急忙四望,可哪看得见人呢?
“檀珠!檀珠!”他喊了几声,心ko突突直跳,耳边尖叫和慌乱呼喊不绝于耳,呼声也被淹没。一盏盏花灯践得稀烂,残破的纸皮和竹架碎了一地,烛火好悬没给烧起来。
眼见先前那一群敲太平鼓的被马蹄冲得屁滚尿流,为首那一个飞鱼服的举着自己的牙牌喝道:“锦衣卫办事,别挡道!”
商闻柳认得他,是那日在诏狱中温€€身旁的锦衣卫。
他们这一处好容易安定了,隐隐听见逃窜的人群中高高低低窃窃道什么捉拿细作,商闻柳着急找檀珠,他急忙回头看,只看见陆斗气喘如牛奔在后方,脸上紫红一片。
“兰台,你等等我!”陆斗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来。
商闻柳置若罔闻,焦急地寻找檀珠的身影。
“兰台!”陆斗也发现不对,“檀珠呢?”
人群中找不到她的身影。
檀珠不见了!
商闻柳喘着气,嘴cun发干,六神无主道:“方才人多,我没牵着她......不见了。”
“事出突然,也不是你的错,檀珠人小,想必没走多远,咱们一起去找。”陆斗将扇子往腰带里一插,“檀珠机灵得很,不会有事的。”
商闻柳神色一黯:“但愿,但愿......”
他是真把檀珠当妹妹对待,这孩子丢了,他心如刀绞。
“锦衣卫来了,出什么事儿了?”老何抹着汗奔来,他本是带着家里人在摊子边上买东西,锦衣卫一来,马上闪进边上的巷子躲闪。
陆斗:“说是捉细作。檀珠丢了,这情形怕是灯市也没法逛,你先带着家里人回去,我和兰台去看看。”
一行就此分别,商闻柳循着道路向前,陆斗则向后,一路焦急呼喊,可惜遍寻不获。
被锦衣卫波及处约莫只有一条街道,檀珠被冲散时要么去了前面,要么就是回到来路,商闻柳找了一大圈,郁郁回到出事的巷子,檀珠没有回来。他愣愣站了半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神被什么摧折,变成一滩泥。
“兰台,找着没有?”陆斗不知何时回来,他举着一根红绸缎,“你看看这个!”
那是檀珠出门前绑头发的。
“在哪找到的?”商闻柳急促地问。陆斗一指身后:“咱们来时看杂耍班子的地方。”
他说完,看了一眼商闻柳,支支吾吾继续说:“锦衣卫把那个班子的人都抓了,听说混了盘京的细作,或者整个班子都是......似乎死了个人,锦衣卫围了那里,还在那儿盘查人数,也不让人进去,檀珠在那丢了头绳,我想€€€€”
他话还未说完,商闻柳慌忙向来路跑去。
陆斗一跺脚,也跟着去了。
杂耍班子待过的地方好似白昼,这是锦衣卫的小旗站成一排,人手一支火炬照亮的。四下静悄悄,只听见那些兵甲围成的人墙中间低低的呵斥和隐隐哭声。
武释翻身下马,一个总旗迎上来,哈着身子问好:“大人,人已经抓齐了,一个没跑。”
“班子领头的呢,放他们进城的城门吏叫来没有?”武释目不斜视,直朝那堆人中走去。
蓦地,他眉头一皱,指着一排布衣的百姓道:“这几个怎么回事?”
总旗立刻说:“抓人时混在一处,卑职怕有漏网之鱼,都捆了。”
“指挥使三令五申不要波及无辜,”武释没理会他的涎笑,他扫了一眼几个啜泣的百姓,其中还有女人孩子,“指挥使片刻就来,先想想怎么交代吧。”
总旗忙不迭道:“是是。”
武释去审人,那总旗在他身后啐一ko:“呸,狗仗人势!”
他身后一个小旗凑上来拍马:“大人莫气,江同知迟早端了这帮子野狗。”
“蠢东西,祸从ko出。”总旗嘴上骂着,眼睛却阴毒地望着前方。
商闻柳匆匆赶至,远远望见一列锦绣服隔开人群,围了大大一个圈,里面想必就是被抓的人。他快步上去,开门见山道:“官爷,我是大理寺的,家妹方才失踪,怕是被误抓了,可否让在下......”
他话未说完,旁边伸来一只手将他搡出几尺远,一下没站稳摔在地上:“哪儿来的穷酸,耽误爷爷办差,仔细你这身皮!”
陆斗此时追上来,进出气已经不匀了,还是保持着风度,尽力平静道:“我是大理寺的陆少卿,求见你们这儿管事的。”
守着的那几人相视一眼,随即哈哈笑开了,讥道:“大理寺算什么东西?你们寺卿来了都没用!”
商闻柳怒道:“你们!”
那人赶狗似的挥挥手:“赶紧滚,误了差事你们担得起吗。”
“你这人好不讲理!待我回去奏明万岁,参你们个辱骂朝廷命官!”陆斗气白了脸,壮起胆子,仍然色令内荏。
“那边喧哗什么?”温€€解了披风递给一旁站立许久的总旗,他刚接到关于细作的消息,立刻从府邸过来,还没弄清情形,听见远处吵闹,皱起眉毛。
“指挥使,”总旗跟在他身后,“好像是两个兄弟和个读书的吵起来了,这些人书读傻了,卑职这就把他们赶出去。”
“去吧。”温€€淡淡道。
他转头去找武释,忽而一阵细微而急促的声音传来:“犹敬!”
旁人大约听不清,温€€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心中一动,拦下那总旗:“去问问清楚是谁在那里。”
总旗跑过去了,过会儿回来复命:“是大理寺的。”
“他们来做什么?”
总旗犹豫道:“说是......误抓了他们的家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