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28章

“商大人丢了。”孙修说。

他把经过原本讲出来,武释坐着,说:“解释有个屁用,带人去找。”

孙修带着满身潲水味走了。武释又骂了自己一遍猪脑子,这一趟注定不能安生了。

夜里渐渐起凉意,本来已经听不见声,武释应付了这一个县的大小官员一个晚上,还要分出神智来写呈送给指挥使的这一日所见,此刻终于得出空闲休息,刚一躺下,忽然外面一阵躁动,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轰鸣如雷,吵得他心中火起,逮了个人一问,城郊义庄走水了。

据闻县衙的人已经赶去扑火,火势挺大,基本上整个县大大小小能论上品的官全部出动,哈欠连天乌泱泱地往城门涌,守城的兵卒早早开了门,见到这一群衣衫不整的官老爷的时候,还是没绷住呛了ko气。

驿丞一把年纪了,老胳膊老腿嘎啦响,胳膊肘挂只木桶,边跑边套靴子,招呼着武释:“大人,城外走水了,惊扰各位官爷还请宽恕则个!”

小老头刚一讲完,没留神摔个狗吃屎,提的小桶骨碌滚一圈,哐啷停在武释脚边。

武释把人扶起来,驿丞抄起桶道声多谢,一溜烟窜出门去。

这边闹得热火朝天的,武释今夜是睡不成了,看情形要熬通宵。照孙修和尤先生的说法,商闻柳已经去过了义庄,查验尸体时被察觉,险些被一帮子人捉现行。现在义庄烧了,鬼才信是天灾,云泽县这些人这么大胆,他们头上都是谁撑腰呢?

武释又头痛。

这事闹的。

找钦差的一队人马还有有消息,武释带着人去事发的义庄探查情况。

这庄子落在城外,四周没有草木遮挡,也亏如此,火势才只在房子上,没波及周围。冲鼻的臭味和焦糊的ro味混在一起,武释冷眼看了被拖出来的几句炭黑尸首€€€€其中还有一具身首分离的。

县丞张燎也在,穿着比旁的整齐不少,茫然地望着烧成废墟的义庄。他们来晚了,火势很大,烧得周遭空气都是热的,火烧了一夜,没人能入眠。

葛师爷跟在县丞身边,脸色铁青,他看着那具身首分离的焦黑炭块,忽的咳嗽起来。张燎悄声道:“怎会忽然走水?”

“我怎知!”葛东敕低低斥道。

这时候什么动作都无疑是徒增把柄,布局早早就造好,他怎会忽然临时起变。

“张县丞€€€€”那边的锦衣卫开ko了,“徐县令是停灵于此吧?”

张燎纵然无辜,一听他提起徐子孺,心虚道:“是......”

武释幽幽道:“眼下这般情景,你待如何?”

“县内琐事,怎劳得您大驾,是我们办事不牢,惊扰您了。”张燎擦把汗,在这锦衣卫的逼视下,简直快死过去。

武释哼一声,一脚蹬在边上的大石上,按着刀:“本官是为徐县令而来,如今他停灵之处被烧了,尸首难辨,你说我来是不来?”

张燎是怕极了,他自己就是个窝囊废,靠着墙头草的本事爬上来的,真刀真枪往他眼前一亮,人就像吹气的球瘪了。这会求饶道:“大人明察,定是这看庄子的玩忽职守,否则仁善庄几十年不出事,怎会忽然起火!”

“哦?”武释磨着后槽牙,“县丞不妨回头看看,那后面可有一具无头尸啊。”张燎两股战战,涕泪糊满脸。

葛东敕实在看不下去张燎这糟心模样,僭越上前,伏在地上恭敬道:“大人容禀,小的是县衙师爷。历年的知县仁善,让这高阿五来守庄子,此人原先是个游手好闲的光棍,头十几年还好,这几年身体渐渐不行,原本是要换下来的。可是高阿五年老无处去,丢了差事也活不下去,只好找了个小徒弟给他带,只是没想到这小徒弟生xin惫懒,没干几天就跑了。后来出了徐县令的事,咱们县衙上下一团乱,后续就这么耽搁了。没想到种下恶因,这么快便结恶果,确是小人的过失。云泽痛失一位好官,咱们下面办事的便消沉不少,实在有悖初衷,大人要责罚,是在律例条陈之中,大人若能体谅,小人更当铭感不忘。”

武释最讨厌文人这种cun秋笔法,说是罪在己身,其实一席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收回蹬在石上的腿,抱臂审视着葛东敕的脑袋顶。

都是人脑袋,这些人怎么这么会诡辩?

“至于这断头尸身,想必是哪个无名氏在义庄陈尸过久,遭野鼠啃食,故而......请大人明鉴。”

反正这一十七具尸首已经无从辨别容貌,他想怎么编都行。

武释冷哼一声,没再过问。

大清早的,廉善被叫去葛师爷院里,人还没睡醒,整个懵懵的,肚皮遭了狠狠一踹后,在地上连滚两圈,干呕一阵,这才清醒了。

他吃了满嘴的土渣,咳嗽半天,趴在地上告罪。

“爷爷,我知错了。”

葛东敕冷笑:“错哪了?”

廉善麻利地爬起来跪着,一歪头,说:“还是请爷爷明说。”

葛东敕又一脚把他踹翻了。

“操你娘!昨夜义庄起火了,是不是你!”

廉善瞪圆眼睛,即使他那双豆点大的眼看起来还是像没睁开似的:“爷爷!我冤枉!我去那干嘛呀!”

葛东敕提了鞭子,狠狠一鞭下去,厚衣裳哗啦破开,廉善后背立时皮开ro绽,这小流氓惨叫一声,缩在地上直抽抽。葛东敕咬着牙:“昨夜你不在家,出去干嘛去了?”

廉善还没喘上气,另一鞭子抽下来,落在左脸上,刺啦一条深深地血ko子,鞭子带倒刺,一片ro给鞭笞烂了。左脸起先是火辣辣的发烫,接着那股钻到心里的痛像锥子一样往全身钻,廉善恨不得马上死了,他咬着牙,狠狠仰头,咽下喉头的腥味,血糊了眼睛:“不是我!昨夜我在嘉兰那儿过夜了!”

葛东敕还要抽他,一听,手停了。

嘉兰,是那个被廉善赎身的j女,养在一座破茅屋里。葛东敕提起他的衣领,那张血淋淋的脸扭曲得不像个人:“真把自己当贱命了?一个婊子,玩玩就算了,你就是老子的一条狗。老子告诫过你,过日子老老实实娶个好人家的,娶个婊子,你不嫌掉价,老子还嫌丢人。”

葛东敕扔了鞭子,正要让人抬他下去敷药,听见身后廉善气若游丝道:“我的好葛爷,廉善既是为狗,婊子配我绰绰有余啦。”

驿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武释得了消息,忙去门ko迎接。

经了两昼一夜,商闻柳总算与他汇合。

刚一见面,商闻柳不掩焦急之色:“义庄烧了?”

武释默然。

“是......县衙的人干的?”前脚刚从义庄出去,后脚庄子就着火,实在不能不惹人怀疑。

“还不能下断论。”他并不准备把全部细节告诉商闻柳,经过那天筹划,他对于商闻柳的目的还心存怀疑。

纵使出发前指挥使叮嘱过万事听从钦差吩咐,他还是不得不留个心眼,为他们这一支队伍,也为了枉死的县官。

那日夜谈,他问商闻柳为何敢孤身犯险直入云泽。

商闻柳倒也从容:“陛下既然派了钦差,就是将此事公诸天下,朝野的视线也会看着这里,他们所有的一行一止都会被放大。徐县令的家仆能够到达京城,并且将消息传到陛下的耳朵里,仅凭他一人之力根本办不到,这就说明有人在为此事推波助澜,云泽县的背后势力在朝中也必然为此掣肘的,一旦我死在云泽,朝中就会有人以此大做文章,就算揪不出幕后黑手,也够云泽的小卒喝一壶的。”

“所以他们不会轻易要我xin命,最多就是吃些苦头。”

也正是这一通侃侃而谈,把武释说服了,虽然心中还有对于文官的成见,但最后依然抽调了孙修随他进城。

到了屋内,武释屏退左右:“商大人去过义庄,徐县令的遗体可有异状?”

商闻柳是信他的,目光一黯:“尤先生查验了,死前......目不忍视。”

这就是说徐子孺死于非命,武释想了想,信他几分。

“接下来如何办?”

“稍待,我有一位客人就要上门。”

商闻柳轻叩桌面,不似平时所见,目光幽深。

第37章 焦炭

大白天的,勾栏院后门掀开条缝,出来个纤纤女子,拿帷帽遮脸,后门早有一顶小轿等着。女子盈盈提裙摆,正要上轿,忽的远处一声哨响,

“唷,陈秀才的闺女!”廉善嘻嘻哈哈地上前,作势去掀女子的帷纱。

“滚,老娘的花名好好的,扯什么前尘旧事!”韫汝打落了他的手,见是县衙的泥腿子,有些心虚,只好壮起十足的气势骂道。

廉善的眼睛下面豁开一大条血ko子,平添几分狰狞,脸上有点青紫,韫汝见了,有心损一句:“怎么,我那嘉兰妹子好生泼辣,往日还看不大出来呢!”

廉善嘬着牙花没做声,仍是笑着,那条血ko子一抽,开ko了:“你从前对她好,我念着呢,为着这份情,我能装瞎子就装了,走吧。”

手一挥,韫汝怔怔地不知什么时候上了轿,抬轿的两个轿夫好没分寸,她摇摇晃晃的,后知后觉发现手心已经冰凉一片。

过了许久,前头抬轿的轿夫嚷一嗓子:“姐儿,到地方了!”

韫汝这才掀开轿帘,站定了,一座气派酒楼跃然眼前。

敞阔的厢房里,商闻柳在和武释阐述案情。

武释摸不着头脑,讲案子就讲案子吧,还非得到这么大个酒楼里来。驿馆好歹有他们的人把守,酒楼呢,人多眼杂,这就不提了,关键是酒楼也忒贵了!

商闻柳掏钱袋的样子倒是行云流水,可武释在边上瞧着,小钦差眼睛里就写了俩字:ro疼。

这酒楼是真贵,外面买的小物件进来一转手,利润翻了三成。偏门ko还拉张条幅:小店谢绝外物。这还“小店”!武释没好气地想,简直店大欺客。

两人坐在厢房里,门ko叫两个便服的锦衣卫守着,若有来人,需要验明身份方可放行。

见什么客呢,武释漫不经心地想,视线看向桌上摆的一张白笺,工工整整写着漂亮字,是商闻柳整理的这两天收集到的线索,条陈清晰,武释耐着xin子看完,果然与他所料相同。县丞那副怂样,看着就是个管不了事的,张燎后面还有个庞然大物等着他们呢。

“昨夜义庄起火,手底下的兄弟有精于勘查的,我叫他们去看了,义庄停尸的屋子受损最严重的,梁柱都已经倒塌,守庄人住的那间虽然也变成废墟,不过受火烧黑的部分最少。县衙那边说是高阿五烟瘾重,点火时烧了房子,目前来看,也不尽然。”武释话不说满,徐徐道。

商闻柳冷笑:“这回他们又要说,是守庄人守在尸体边上抽大烟了。”

武释略略点头,又道:“从义庄找出的尸体共有十七具,十六具是原有等着认尸的,还有一个就是高阿五。其中有一具无头,可惜火势太大,所有尸体已经面目全非,那颗头颅无从辨认。”

商闻柳原本捏着笔在纸上写案情,听到这顿了一顿。

“我见过高阿五,是个身长不足五尺的老者。人被火灼烧致死,肌肤化为焦炭,但骨骼仍在,尤先生精通此道,辨别得出骨骼的男女。在进城前,我曾看过义庄的认尸布告,庄子里共三具男尸,粗载都是身长六尺以上,那无头尸是否是高阿五,请尤先生一验便知。”

武释赞同:“大人好筹谋。”

他和商闻柳照面不多,唯一的印象还是诏狱里头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最多有个宁死不屈的评价,现在看来,此人自请来云泽县并不是有勇无谋。武释自己琢磨一会,心说哪个文官不是如此,做不到心细如发,怎么能取悦天颜骑在他们武官头上作威作福。

商闻柳颔首,收下这夸奖:“此事先按下,在下有一事想请武佥事帮忙。”

还不等武释搭腔,商闻柳径直道:“贵司所带信鸽,还请借在下一用。”

武释上下瞅他一眼,心说这小钦差还有点摆官威的意思,便一清嗓子,公事公办的语气:“信鸽还剩几只,只是不知大人要此何用?”

“同京城联络,我此时去信,不如信鸽来回便捷,且恐有心人作梗。”

武释一叹,心想指挥使还嘱咐要多行照料小钦差,这时一看,这书呆子哪须他照料。

指挥使也有被表现蒙蔽的一天啊。“不说下官是同商大人一同办案,就说咱们同为天子分忧,有此一心那就是同侪,还分什么你司我司的。尽管用吧。”

正说着,外头的小旗敲门:“大人,有位客人。”

门吱呀开了,守在外面的小旗递上一把短刀。

商闻柳道:“请她进来。”

武释早听说有客,问了商闻柳也不说,好奇得很,不知道小钦差葫芦里买什么药,抬眼一看,走进来一个女人,遮得严严实实,他再一嗅,结结实实打个大喷嚏。

“什么味儿......”武释脱ko抱怨。

一股香粉味,里面混杂轻微的女子脂粉香,闻起来不伦不类。武释鼻子灵,一闻就受不了。

韫汝摘下帷帽,施着明艳的胭脂也掩不住苍白脸色,武释在两人之间看了眼,隐隐猜出这女人的身份,桌下的手局促收紧。

大白天不好发作,他转念一想,赧然站起身,道:“下官回去看看鸽子。”

商闻柳奇怪道:“回去作甚?”

武释傻了,尴尬:“啊?”

商闻柳安抚武释,又han笑看着那女人,站起来拱手说:“姑娘今日能来,是为大义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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