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36章

尤先生还未答复,外面先卷进一阵风,武释风风火火挎刀进院来,越过驿丞,大大咧咧跨进门,靴子在地上踩出笃笃声响。

他喝了两天尤先生开的药,加上身体好,风寒已经差不多好全,中气十足的:

“回来就没见着指挥使,商大人也不在?”

武释早上就到县衙的牢里监管山贼,这一窝土匪足有千人,除去一些老弱病残,还有六百多人要等候听审,县衙没那么多的牢房,只好暂时把小土匪收押在荒废的寺庙道观里,余下几个贼首关押大牢。

武释一上午就忙这个去了,地方上的官吏比京城的好应付得多,据说外面传他们锦衣卫三头六臂,大ko一张就能吃人,牢头推说闹肚子没来,武释站牢门外轻飘飘扫一眼,剩下几个差役就两腿打摆,话都说不出一句。

他这一回来,饥肠辘辘,正闻着驿丞手里的菜香,转头问了尤先生一句。

尤先生道:“他们一同去了徐知县住处,中午想是不回了。”

正巧有人过来通传,说指挥使和钦差在外吃饭。

武释想也没想:“那敢情好,饿死我了。”

他接过驿丞手里那个托盘,连带问人要了指挥使那份白米饭,一道端回屋里吃去了。

尤先生哑然失笑。

日近中天,要正午了。

最近商闻柳饿得很准时,大概是日日忙碌,忧心所致。

他忍着饿,拄一根棍子,屈腰在徐子孺的书架上翻找,冷不丁看见温€€朝这边过来,心里抖了一抖,昨夜匪寨中杀声震天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温€€似一阵无可回转的浪潮,直直拍涌上岸,那浪鸣仍能听到,商闻柳心悸一瞬,恢复如常。

温€€这次来,没有说明来意,如果不是出了土匪这档事,整个行程都十分低调,更没有去县衙接洽,所有事还是武释出面。商闻柳知道他当然不会只为了送几张信纸就亲自过来,看他们一行便服,心里估摸着自己怕是不够格知晓,遂绝ko不提。

昨夜一番鏖战,温€€大约也杀出了本xin,一言不发,提溜兔子似的把跛腿的商闻柳扔上马背,直到这时商闻柳才如梦方醒。温€€带去的锦衣卫足数二百人,寨子里的土匪能拿起武器的共有八百,对上锦衣卫,不堪一击。这次清剿死了不少土匪,俘获贼首后,县衙带来的官兵才姗姗来迟,配合锦衣卫清理人数。

溶月正当头,马蹄踏过新苔,那股cun泥的气息若隐若现,商闻柳夹着马肚,悄悄看眼前头按刀前行的温€€。

他没有穿那件象征权柄的飞鱼服,简简单单一件石青袍,有那么点庄严的意思,站在队伍前面,商闻柳思绪一歪,视线挪到温€€腰间。

温€€的肩宽且直,显得腰格外窄,行走间听腰带铜带板轻响,蕴藏一股随时爆发的力量。商闻柳看得出神,直到腰的主人停顿一瞬,扭头看过来,才讪讪收回目光。当夜回到官驿,也不曾休息,温€€按约带来了书信,商闻柳将其中的诗文一一罗列,子夜将尽才睡下,刚休息两个时辰,鸡鸣天晓,起来去徐子孺的屋子重新搜查。

不知不觉,已经是到饭点了。

“温指挥。”商闻柳直起身。

“怎么站着,对腿不好。”温€€和他对视,嘴角压得平直,公事公办的语气:“午时了,来吃些东西。”

商闻柳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端了个小食盒:“外面的兄弟还......”

“刚才换防,分批出去吃过了,这是第二批带回来的。”放下食盒,温€€负手,站得笔直。

腹中饥饿,商闻柳没什么好拘着,温€€给他的就是普通的面条,闻得出来汤底兑了鸡汤,边上放一个荷包蛋。商闻柳细嚼慢咽,吃完了,搁箸坐定。

“那些信看了一上午,商大人看出了什么玄机?”外面的锦衣卫进来收了食具,温€€坐在一张软椅上,话刚出ko,立时就后悔了。除了秦翌武释这样的朋友和同僚,他很少用这种平常的语气说话,此情此景,简直称得上阴阳怪气了。

好在商闻柳没多想,吃饱了,人也有力气,他秉承饭后缓步走的养生理,支腿站起来在屋内打转,步调轻缓,跟着几日来火急火燎的语速都放慢了:“徐知县的信中藏有字谜,最后一封的谜底,是‘诗文’。下官从前几封信件中获知到的信息,正好与知县书房架子上存放的书籍对应。”

商闻柳想事情的时候喜欢搓指头,温€€看他一手拄杖一手背在身后,指头徐徐摩擦,觉得有些好玩。

“我翻阅那些书籍,按照指引找到了一些痕迹,拼凑起来,是另一句诗。”

“请说。”

“画楼西畔桂堂东。”

温€€几乎把后面那句念出来,他就此打住,拧眉道:“是连环谜面,若是地名,想必徐知县生前藏住了什么东西。”

连环谜面,倒真是徐子孺惯爱使的,商闻柳苦笑。

他站在门前,身形因连日的忙碌,比在京城时显得瘦削一些。

“我听说€€€€”温€€话音一停,瞥见商闻柳眼里的忧思。

他目光微动,没继续问下去。

过午后,温€€找来了云泽的地图。长卷展开,街道巷陌纤毫毕现,每一条街道都标注了名字,包括现今管理的里长、居住的人家。

他没去打扰商闻柳,自己坐在小院搭的假亭子里,对着太阳眯眼在细密的字上缓慢移动手指。画楼西,桂堂东。

如果真的是某处地名,为了保险起见,徐子孺应该不会直白的表示出来。

那么就是代称。

画楼。聚霭笼仙阁,连霏绕画楼。

连霏€€€€

温€€停在一处山水亭台的记识处,蝇头小字赫然标着“秋雨园”。

秋时雨连霏,烟霭绕画楼!

第49章 铁马

画楼西畔桂堂东,画楼已有解,却不知桂堂是何物。

温€€琢磨半天,也没在这座园子周围见到甚么桂堂,看来想要解谜,还需亲自去秋雨园看一看才行。

他起身,静默卷好舆图,收回布囊里。出了假亭,侧目一望,院子左面书房的门开着敞气,几点细碎阳光投进去,重重叠叠的木制书架间,偶尔晃过一张俊秀的、深深蹙眉的脸。

那眼,那鼻,那ko。

温€€深吸一ko气。

君子之交之所以为人推崇,是因为君子自愿为天理纲常约束,于处世治世大有裨益,若人欲当道,则乱从人始,及至家国,是故君子是断断不能放纵自身的。温€€不自觉磨着尖齿,他想起来那天天寒地冻,他从辕门下马,一路到了大理寺府库中,北风破窗,白绢上滚落一颗石榴籽,那真是惊鸿一瞥。

点点浸着雪样的颜色,教人想把这捧雪揉碎了,化成清水,润在怀里。温€€伫在原地,手心发热,微汗透过布囊。

鸟鸣花发里一声啼叫,灰褐树莺轻捷地自枝头窜起,外面卖花女的歌声婉转入碧霄。花朝节了。他神思稍滞,随即转过身,毫无留恋地撤回视线,掀袍向外。大门外有锦衣卫把守,见了他,低低道一声指挥使,十分低调。

温€€道:“我离开片刻,你们好生保护商大人。”

那锦衣卫肃容站直,枪杆一样。

温€€此行不欲声张,也是顾及到皇帝的意思。

东北凌灾传来的当夜,李庚急诏他入宫,正有一封密报呈送御前,李庚大略说了,此事与朝堂脱不开干系,恐怕需要温€€亲自走一趟。皇帝此言,温€€如何能不懂,先帝一朝来,云泽开矿铸铁,一头作为军工,一头供养马场,养活无数百姓,也放任不少蜱虫。这其中有多少和京城联络,他们中间渠道如何,是谁在包庇纵容,要想深究,必定惨不忍视。

史书上太/祖一朝剥皮实草的记载尚鲜血淋漓,官场风气便已到了如此境地。

温€€踏出门槛,他身形太过挺拔,只好微微驼背,在拜花神的人群中穿行。

他有些心事,想着在京城的夜谈,那种即将被网罩住的不安始终萦绕心头。此番要除去谁,李庚不明说,温€€自不会问,他一向没有多ko舌的毛病,李庚吩咐的,照办就是。

在朔西如此,京城也如此。

穿过几条街巷,赶庙会的人群渐稀,温€€照着舆图上标注的位置,找到了一座江南样式的小园林。

云泽也算是个宝地,文人墨客有些挤不进那些风靡的名胜,又不爱长途跋涉寻找钟灵毓秀的山川,往往只到些隐蔽且玲珑的所在,三五结伴,行令作诗。温€€从长长的碑廊走进园子,思忖着那句“连霏绕画楼”,那画楼,想必是圆中心之处,遂四处寻找高地,打算跃上去查看地形。

秋雨园中挖了一方池塘,假山嶙峋,时如阔台,时如高峡,若在平日当有游人,正巧这日赶庙会,城里大半人都去凑这份热闹,院子里半个人影也无。温€€围着塘子转了一圈,踩上一块小石,借力蹬之,如一苇入风,身形飘忽,直凌石顶。

此处地势果然开阔,温€€目力极佳,眺望一番,园子中心是一座凉亭,亭柱朱漆做底,彩绘环绕其上。

看来这便是画楼。

温€€再向西眺,连着数座幽居,掩映在嫩色秀木之间。

他大略拟定了路线,跃下假山,片叶未沾衣,一路查探,却并未见“桂堂”的线索。

莫非桂堂更在此园外?

途经的小舍大多在落成之日立了石碑,尺来高,温€€停下,一一看过。石碑多用篆体,温€€对篆字没有涉猎,看得剃个头两个大,勉强识得几个字,写着福生无量。这秋雨园原来是一座道观,在先帝更前面的皇帝,有一位崇尚修道,这园子就是那时落成,后来道家没落,便由官府出面改做了园林,供人游乐。

无怪这一路的景致都有几分道家风骨。

温€€不死心,蹲下仔细查看眼前这块奠基石碑。

碑稿笔法苍劲,刻痕刀刀切入,边沿露出锯齿搬古朴的纹路的......篆体。

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如何能和徐子孺心有灵犀,心说怕是要让商闻柳过来辨认一二了。

当即折转,快步回到官邸。温€€离去不到半个时辰,书房门仍然开着,时有微风,夹杂点初cun的花苞和清新的泥土气息。商闻柳端坐书案前,静悒面容上一扫愁闷,见温€€进来,反扣下书,道:“指挥使来得正是时候,下官方才又解出一句,是曹子建的一首怀贤诗。”

温€€揉揉太阳xu,这些读书人的脑子简直太迂回了。

他不太爱读书,年少时为了讨义父的欢心,强迫自己背了些书,可惜没落到几分好,就不在此道钻研了。

商闻柳轻轻念,语调里带点吴音:“铁马从北来,烟尘昼蓬勃。”

温€€此刻没什么心思赏这首诗的调子,他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篆字,有点疲倦:“商大人果然聪颖过人,中午与大人一番商谈,大人解出画楼数语,在下取了舆图一观,倒是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他将秋雨园一事简要说明,商闻柳颇为佩服:“温指挥心细如发,我终日困于书案却不知实勘,实在自叹弗如。”

话不多说,二人赶往秋雨园。

此时县衙,已经被锦衣卫围得铁桶一般。

钦差虽然找回来了,不过县衙尚在怀疑之列,武释一面忙土匪的管制,一面抽出空找罪证,锦衣卫里有擅长追踪的,在张燎办事的厅堂里一同搜寻,在桌角下发现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片纸头,应当是匆匆扔进烛台是未烧尽的,上面几个蝇头小字尚可辨认。

是张燎与杀手通信的信纸。

这厢张县丞正在葛师爷屋里报备完,转角出来就遇上锦衣卫,枷子一落,押去了大牢。

张燎莫名其妙吃了牢饭,他哪是能坐牢房的人,可那是锦衣卫,哭爹喊娘都没用,生生在牢房里闷了半天,嗓子给哭哑了。

他一天只有些咸菜馍馍吃,和前两日一比,那吃的就像是玉羹金莼,纵是镇日惶惶,也比如今的遭遇好!张燎撕着灰扑扑的馒头,吞咽之间,听见墙侧有人隐隐喊:“老子当十年土匪,这他娘的什么玩意也能下肚,还没受过这等鸟气!”

县衙从没有抓过什么土匪进来的,张燎心念一动,瞅着四下无人巡视,扒着墙缝,侧脸对那声音轻喊:“可是五燕山的好汉?”

午饭才过一炷香的功夫,好不容易消停的牢房又惊天动地爆出一声哭喊:“我是云泽县县丞张燎!我要见钦差!我要见钦差!”

巡守的锦衣卫给他一嗓子喊进来,拎着刀拍牢门,不耐烦道:“吵吵什么!”

“我我我我要见钦差......”张燎这个人太过怂包,锦衣卫的气势压他一头,立刻就塌背弯腰,抖得不成样子,眼神乱飞,嘴里叽里咕噜嚷着。

那锦衣卫料定他有此言,按着武释吩咐过的话道:“待到公堂之上,你便能见到了。”

张燎哆哆嗦嗦:“不不、不不不是,我有要事要向钦差......”

他话音未落,边上的牢房传来一声嗤笑:“耽误了钦差大人捉拿真凶,你们几个担得起这罪吗?”

商闻柳放下拐杖,撑着石碑缓缓蹲下。

秋雨园只有他和温€€两人,人多了反而反常,温€€替他拿着拐杖,静静看着他认读石碑上的篆字。

“木樨阁。”白净指尖轻抚过古朴篆字,商闻柳眉间舒展,“看来这就是桂堂,温指挥所言不错,从那凉亭直往此处,徐知县想必有重要物件藏在这条路上。”

他复而远望,这条路很长,短时间挖开不现实,况且隔了一方池塘,三五天之内难以挖尽。

“铁马从北来,烟尘昼蓬勃。”温€€复述了那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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