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你家中,见到那个孩子在翻晒被褥。”
商闻柳面露惊讶,随即忧心道:“檀珠腿脚不便,她一个人想必不好应付。”
温€€道:“自然有人帮她。”
商闻柳还未回答,正好尤先生熬好了药端进来,托盘边上放几颗蜜饯。
“喝药了,上次安神的药大人不肯喝,我回去一想,是怕苦吧?”尤先生笑吟吟地将蜜饯往前推。
商闻柳赧然而笑,眼尾还有点瞌睡后的泪花,莹莹的坠在睫毛上,温€€不经意转身看,交叠在身后的手指焦躁敲打,宛如击节。
看商闻柳把药喝了,尤先生这才满意,接着抚着胡子问了些伤腿的情况,才撤下盘子出去。
商闻柳看温€€像是有事商谈,正要问询,先前派出的那个锦衣卫忽然踏进来,脸上挂着汗珠,急急忙忙叫:“大人!”
转眼发现屋内还有人,立时绷直了,规规矩矩道:“指挥使!”
温€€颔首,示意他对商闻柳报备。
那小旗急忙擦了汗:“大人,您吩咐的那位姑娘前日没了!”
商闻柳一惊,忽然起身,披的毯子抖落在椅背,焦急道:“没了?你说清楚,什么叫‘没了’?”
小旗看了眼温€€,腰压得更低:“她死了。”
“问过j馆的鸨母,是前些天忽然病死,已经埋了,再问细节,也不肯说。我们记着大人吩咐的,不敢暴露身份,因此折返。”
温€€对情况所知不多,但也隐隐猜出个原委:“你先出去,此事我会处理。”
转身看商闻柳,见他颊边微动,是紧咬齿关,虽未爆发,却已然怒极了。
温€€叹气:“是云泽案的证人?”
将前因草草讲述,商闻柳压下怒气,手指藏在袖里,紧握成拳:“是我害了她!”
“能有这般大义,她不会怪你。此间事了,我会让手下人重新起棺,厚葬这位义士。”
商闻柳犹有余怒,想到徐子孺更是被焚为焦骨,眼中攀上红丝,理智先去了几分:“云泽县的账本一定有问题,我却什么也看不出!刚来时就见诸般乱像,小小的义庄看守,居然抽得起舶来烟叶,一个秀才的女儿,竟然被逼卖身楚馆。还有那账册,一个落魄出身的小师爷,哪来的这么多本金做生意!”
“其间秽状满纸,满县的官全看着,却€€簋收尽。为官者当为百姓奔波,如今这样,吃苦受罪劳碌奔波的却是百姓,那些官吏贪得脑满肠肥!云泽今日只死了两人,这是被我们察见,那没被察见的呢,就要六月飞雪了!那纷纷乱雪下,还埋着多少冤魂!区区小县,若不背靠大树岂敢如此!此事无一人言,为何,能言者不敢言,敢言者被拔舌销骨,三光不照覆盆之内,如此废忘天道,是该灭诛!”
“商大人!”温€€喝止了他,“大人失言了!”
“指挥使!你看到这些还不明白吗!”商闻柳甩出账本,极怒之下,气喘不止。
温€€一掌挥开那册簿子,绞簿子的线绳年久松脱,纸张片片如飞雪,散了满地。
唰地一下,满室阒静。
“这些账本,钦差大人暂时不要看了。县丞张燎已经在狱中将葛东敕的罪状条陈列出,再有五燕山的土匪,已经交代了葛东敕私自交易军需的罪状。”温€€停顿须臾,看着满地发黄的纸张,“本官来之前,就让武佥事去拿人,明日就可以提审。”言下之意,此案只需结束于此了。
商闻柳闻言冷静片刻,胸中依然酸胀,他直视温€€:“温指挥的意思,从云泽县燃起的苗头,不论祸起何处,也只需扑杀在此?”
温€€脸上呈现出一种冷酷的情绪,他还是那个闻之毛骨悚然的锦衣卫指挥使:“横生枝节,于你于我,都没有好处。”
“若我一定要坚持呢。”商闻柳好像在乞求,但他同时挺起腰身,像笋抽成竹,霜雪难侵。
温€€静静看着他,始终是陌生的样子:
“不要追查了。”
他听见桌案那头静了一会儿,也许是一盏茶的时间,也许是一炷香,但那声音很快响起来了:“好,我不追查。”
温€€松了一ko气,又听他说,这回话音里带了一些哽咽,他的眼里没有泪,是温€€看不懂的一种波澜:“但我不明白。”
廉善匆匆回家,这个“家”,其实就是个破落院子,葛东敕曾经送过他宅子,廉善不爱住,自己攒钱买了这院子。
“嘉兰,我回来了。”廉善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有点快意,同时还隐隐透着忧心。
屋里没人应。
矮矮一段篱笆,绕屋舍参差环抱,几声虫鸣时不时钻进耳朵。
是不是睡着了?
廉善嘀咕着,眼下天都黑了,屋里还有灯,嘉兰不是会浪费灯油的人。
别是病了。
廉善有点担心,拉开院门。
屋里门帘静垂着,杂花帘色,挂了有小儿高,廉善心头打个突,一丝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
他试探着伸手,撩起一点帘子,一双红头翘尖的绣鞋荡在半空,两轮新月一般,晃啊晃。
簇新的裙摆再也堆不出褶子,空落落,飘在风里。
嘉兰!廉善脑袋一炸,发了疯,脸上充血,手脚并用爬进屋里,他见到一个男人,黑巾蒙面,手里捏着张信纸,靠在墙边,惊诧地看着他。
“哦,你是廉善。瞪我干什么,怪吓人的。”
廉善癫狂地冲上去,他身上没有刀具,赤手挥拳,直朝男人脸上撩。
那人是个练家子,轻巧躲过了,边躲边道:“你打我干什么?我进来她就死了!喏喏,这是她的遗书,你不会不认得吧?”
那纸轻飘飘落在地上,分明是嘉兰的字,廉善心如刀绞:“你放屁,她怎么可能上吊!”
那男人冷笑:“你做了什么,自己不是很清楚吗?”
廉善心头大震,他杀了陈沅。
嘉兰再也不信他了,不信他会为父母报仇,也不信那个虚无的白首之约。
廉善愣愣地,取下嘉兰的尸身,流下一滴眼泪。
男人负手后退,有些困扰的样子:“我来就是提醒你,接下来该怎么做,不必我说了吧?”
廉善没吭声,男人冷哼,翻窗离去了。
将近子时,月色明如昼。
温€€躺在cuang上,沉思,难眠。
商闻柳的声音还在耳边,那傻小子,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他分明看得比谁都透,还想问清楚什么呢。
温€€从枕下摸出一把短刀,这是从土匪寨子里搜获的,今晚去找他也是为了物归原主。结果这么一闹,温€€也不好意思当面还给他,随便叫了个小旗送还。
谁知商闻柳把东西一扔,告诉那小旗:“指挥使缴获的赃物,丢了那时就没想过收回,我不要了。”
这是明明白白表示划清界限。
温€€当时就在屋外听着,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堵得慌。他确实无权说什么,都是各人选择罢了。
指挥使翻来覆去,长叹不已。
在驿馆闷了这一天,刀法也落下没练,温€€左右是睡不着了,索xin爬起来穿衣,提刀去庭院里,想试试闲来与黄令庵聊过的刀法,也能稍稍排解烦闷。
庭下月色空明如水,树影几许,温€€步出长廊,见庭中站个人,松垮垮披一件道袍,露出一段雪白得令人目眩的后颈,他刚想探寻这人耳后是否生痣,那人就回转过来。
眉毛并不纤细,雾似的黛色,沉黑瞳仁倒映皎皎蟾光,眼角眉梢,自有一段清幽。
四目相对,温€€不免语塞。
商闻柳静立片刻,轻振袖摆,回去了。
第52章 恶人
县衙大牢不宽敞,细细一条过道,仅能容纳两人走过。
张燎和五燕山土匪供词一并承具上去,照例还要当面核审,才能升堂。
赵粟和顾嫱先被押解上去,锦衣卫对他们还算客气,撤了那些骇人的刑具,燃起几支巨烛。
顾嫱十六岁时曾遭冤屈身陷囹圄,从此落下病根,被牢里的潮气一激,不时咳嗽几声,身前的赵粟听见她压低的咳嗽,回头递了个关心的眼神。
顾嫱面不改色,示意自己无事。
二人跪在一张翘头大案前,正前方坐着一名锦衣卫,黑纱无翅帽,火红官袍,边上还立着一人,寻常小旗打扮,手负刀,静然岳峙。
那案前锦衣卫正是武释,他手指轻掸纸面,将一些细琐处一一问过,正要传唤张燎时忽然旁边有人喝止。
“且慢,”竟然是武释身边那人,“钦差吩咐了,犯人赵粟先行押送回牢,顾嫱须留下再作审问。”
这声音浑然有力,不大的刑房,荡起阵阵余音。
武释被这人喧宾夺主,不免惊讶,心说指挥使啥时候去找小钦差说的。
听了他的话,赵粟忽然暴起,险些挣开锦衣卫的钳制:“说好将功抵过!”
“官家应下的事情,自然会履诺,若我所记不错,你还是戴罪之身,眼下不过请她答话,又不会吃了她。”武释哐哐拍桌。
赵粟还骂骂咧咧要说些什么,转眼瞥见顾嫱的眼神,偃旗息鼓,重新被两个锦衣卫拖回去。
刑房静了片刻,顾嫱跪在地上,居然不畏惧,坦然直视前方。
武释没搞清楚状况,并未开ko,偏头看着指挥使,等他发话。
指挥使向来是有了主意也不和旁人交流,他早习惯了,视线逡巡在两人之间。
等到过道身处的脚步声终于消失了,温€€才抄起双臂交叠胸前,凝重道:“二当家手腕上有一枚印记,瞧着分外眼熟,不知从何而来?”
他目光锐利,刀锋般逼人,扫向顾嫱。
“大人何故探寻妇人的手腕?”顾嫱发笑。
武释在此刻的作用已经变成了敲敲桌子:“莫要作无用的ko舌之辩!”
屋内静了一瞬,顾嫱才缓缓道:“寻常烫伤,也值得大人在意?”
“真是寻常烫伤就罢了,若我所见不错,这块疤痕上,还有我锦衣卫的标识。”
此话一出,武释脸色陡地一变。
照这样来说,顾嫱很有可能进过诏狱,受过严厉审问拷打。她的黄册记所载却非京城人氏,文牒记载尚甚至从未到过京城。
这样的身份,实在不能不引人注目。
两侧守立的锦衣卫绷紧肌ro,数双狼目直逼顾嫱。
没有人说话,刑房里潮湿,可以听见滴水声,更漏一般。只见顾嫱神色变换,肩背在一列悚然注视下轻轻颤动,末了终于定住,冷冽嗓音传来:“二十六年前,朝中出了一桩大案。京城乃至地方辖县数位官员沦为刀下亡魂,他们的家人因此牵连入狱,受尽折磨。二十六年过去,风波仍在。”顾嫱神色自若,丝毫没有阶下囚的模样,“当时京城中牵连无数,想必此事,大人也知晓。”
武释以前是常年在边关抠脚的,偶尔就会缺根筋,更何况这两年才进京,啥也不知道,一头雾水。
他瞥眼温€€,心想指挥使大概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