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着时间,锦衣卫这会儿也该下衙了,从正阳门过来燕子巷也就几刻,商闻柳扒着转角的青砖,心说还是探探ko风心里才最踏实。
在巷ko装作偶然路过,重复走了十来次,终于听见一阵马蹄声,商闻柳忐忑地踏着步子,估摸着是温€€回来了,便不经意踏出去,蓦地外面马蹄声也止住了,翻身下马的衣料摩挲声响了一下,最后是佩刀轻微的撞响。
“指挥使。”
商闻柳有点不好意思,轻轻蹭掉手心泌出的黏汗:“温指挥,听说圣上遣你去南关,那里水患骇人,要保重身体。”
温€€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可能表示诧异吧,总之指挥使半天没说话,倏然转过身,状似安抚地拍了拍身侧沉静的慎独:“劳商大人挂心。”
慎独一动不动,安静垂着头。
“温指挥这次公干,是为了押送许郎中?他不是已经定罪,关押在诏狱了?”
商闻柳暗忖,要是温€€反驳,那许仲槐的处境多少会好一些。
指挥使不自觉扬眉,ko气不善:“你在套我的话?”
“温指挥多想!”
商闻柳动机不纯,被人拆穿后更加心虚,不过若他此时壮起胆子抬头看一眼温€€,就能知道其实这人并没有动怒。
他手指勾着腰间翠绿的丝绦,流苏打着摆子晃来晃去,暑风带起一丝zao热,额间挂了滴汗,他踌躇地辩解:“并非......下官是......”
要放在刚碰面那会儿,商闻柳还能伶牙俐齿辩出个一二三来,可现在做这些cun舌之争好像显得他不够真诚€€€€特别是在经历了一些让人欲语还罢的古怪事情之后。
温€€等了半天没等来回答,很想捏着他的脸ro问问他到底哪来的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自己嬉皮笑脸的。指挥使双臂环抱,居高临下看着商闻柳。
指挥使为刀俎,商闻柳就像块砧板ro,支支吾吾结巴一会儿,忽然听见头顶上的声音沉沉的,人身上的热气离他近了几寸:“罢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商大人也不是头次了,况且以你我的关系,替你遮掩一些也不妨事。”
商闻柳惶惶抬头,在指挥使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一种笑容。
嘴角幅度很细微的变化,蜻蜓点水一样马上就散了。
他无端起了一身汗,回忆了自己童年的时光,终于确定了€€€€
那是一种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第67章 赈灾
马车辚辚在驿馆门ko停下,南关驿的驿丞佝着背出来迎接,虽然已经知道这次的队伍里有锦衣卫随行,不过当他看到队伍前那位金蟒曳撒的锦衣卫指挥使时,还是两腿发软,心说恐怕有两个自己那么高。
京师赈灾的使团今夜要在这里歇脚,南关驿馆距离水灾最严重的县还有半天的脚程,眼下已经赶了两天路,实在是人马疲敝。交接过文书,指挥使把许仲槐从轿子里放出来。
说是轿子,其实是变相的囚车,许仲槐手脚都带着镣铐,在休息时也要寸步不离看守。他人精神尚足,镣铐的铁链哗啦在地上拖行,进了屋,几个锦衣卫捧了日常用具进去。
庄奚扫一扫袍子上的灰尘,隔着重重守卫望了一眼许仲槐下榻的房间,里面灯火通明,还有来往走动的人影。他和许仲槐有些私交,对河堤决ko这件事上所持的怀疑态度不亚于其他人,许仲槐是不可能在河堤上弄出什么手脚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十有八/九是南关衙门内部出了问题。
出发前王白对他说的话很有道理,锦衣卫既然来了,南关五县的情势绝对不可能是单纯的需要排查河堤决ko和赈灾那么简单,天子耳目是何等重要,放在这里,大材小用了。
秦邕当时举荐自己来南关,不仅仅是因为工部擅长此道,还有朝廷派系的避嫌在里面。就从内阁两位阁老向来水火不容,这次竟然出奇地达成一致这事上也可窥一斑,庄奚把现在的情况往党争上一套,豁然开朗。
辖治南关的布政使章€€荇是以郑阁老的门生自居的,那么秦邕势必不会推举自己人去南关,把庄奚推出来,既能保证专攻,又避免了声名受损,两全之策。
锦衣卫的加入无疑在庄奚头顶悬了一把大锤,他忍不住想,皇上恩准了许仲槐的上书,真的就是让许仲槐来查清河堤决ko一案吗?又或者许仲槐只是引出锦衣卫的一块名正言顺的砖,搞不好这些缇骑真正的任务就是来监察全局的。
庄奚越想脑门越冒汗,赈济这个体力活,做好了不晓得能不能平步青云,但是做不好粉身碎骨几乎是注定了的。入夜盥洗,他捧着热巾子惴惴不安,陡然看见大开的窗户外一个蒙蒙的人影向他拱手,那人是王白,点头致意之后,就消失在院子里。
他换下外袍,坐在cuang沿出神。王白确实有眼力,庄奚自知不如,但是他一个常在户部奔走的人忽然向自己示好,庄奚觉得不能全信。做了这些年官,他最大一个优点就是拎得清自己的斤两。
锦衣卫看不上他一个工部的小员外郎,他们的指挥使只过来简单寒暄了两句,随手拨了两个人护卫。庄奚不怎么舒坦,纵然自己位卑,但为人所轻,心里就是酸溜溜的不快。
这么想有他自身的原因,他本来就是贫户里读书出来的,脑袋里除读了圣贤书就是想着不被饿死,弄得没什么眼界又耻于逢迎,在地方做官被孤立,好不容易做出一点成绩,到了工部倒是不被孤立了,结果其他五部又不给工部好脸子。
庄奚觉得自己可能命里带煞,不然不能走二十年霉运。
他悲戚地叹了一ko气。
次日天还未亮就开始赶路,终于赶在中午前到达了县内。
这里的情况太糟,夏季闷热难忍,能通行的街道上恶臭不绝。水还没有退,低洼处的河水肆无忌惮吞没民宅,昏浊水面上飘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锅碗瓢盆,也有来不及打捞的浮肿尸体。衙门暂时从其他几个县调了粮食来应急,放粮窝棚支在高丘上,失去家园的流民一队队蜂拥而来,乱糟糟抢了粮就跑掉。
南关的守备军来了一拨,完全无暇他顾,这边才维护好的秩序,那边马上就乱了套。河道衙门的人哭丧着脸出来迎接,一个个灰头土脸,官服皱巴巴快被河水泡烂。牛鬼蛇神齐聚,庄奚看得心头生寒,这就是他将要面临的局面。
一具发白的尸身漂到他的脚边,尸身腹大如斗,白花花的烂ro附着蚊虫,突然“噗”的一声炸开。庄奚吓得肝胆俱裂,魂飞魄散摔在地上,ko鼻之间都是尸臭,忍不住把早晨进的饭食吐个底掉。
“大人,大人受惊了!”河道衙门的头头大惊失色,忙叫人把那具狼藉的尸首踢开。
庄奚两腿发软眼冒金星,强自镇定地摆摆手,声音发虚:“我无妨,先去衙门,路上给我和许郎中讲一讲河堤是怎么生变的。”
坐在衙门公堂,温€€卸下绣cun刀,交给从旁的小厮,接着听河道衙门的几个人描述决堤当夜的情形。
正在说话的河监祖成脸色恢复了一些,凝重地说:“当夜雷雨大作,我们都始料未及,事先虽然已经放开闸ko,但山洪冲下后水流剧增,水线猛涨,下官去查看时,发现河堤并非全数破开,而是从一点开裂,才招致毁坏。”
祖成把夜里他们纵酒享乐之事隐瞒,沉痛地叹息。
“既然这样,”沉默许久的许仲槐开ko,“当夜大雨你们开了闸ko,在水线上涨之后为何就没有动作?”
“这......当夜是由守备军巡河,我等也不知€€€€”许仲槐冷冷打断:“守备军本就无巡河之责。”
祖成急忙解释:“南关情形特殊,河道衙门人少,我们......”
任是庄奚这样的脾xin也要怒了,他面露讥讽:“这么说来,干脆以后让守备军的人来做这个监守算了。”
祖成讨不到好,干脆委屈道:“原来大人是来问我们罪责的,那何必又要分什么河道衙门和守备军的分别,直接押了我们就是!本来南关管河道就难管,一年到头谁来体恤我们!咱们这么点人整天脚不沾地了,这才和守备军的冉镇抚谈好了由他们调人手过来帮忙,决ko那夜分明安排好了,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这下好了,我们是两头得罪!”
他殷殷落泪,其余几人也哭得如丧考妣。
庄奚被这么一吹,自己先落几分歉疚,站起来抚w:“话也不是这么说......”
他话音未落,公堂外传来一声浑厚的男人声音:“祖成那狗/日的在里面?”
接着有人拦住:“冉镇守,冉镇守您慢点儿!哎哟!”
那人岂是随便就拦得住的,哐哐地铁甲响声愈来愈近,从影壁绕过来一个甲衣军人,满脸黑胡茬子,两个粗实腕子架在身侧,手里卧一把斩马刀,大步流星往厅堂里来。
泼天的杀气有若实质,瞬间从那人身上席卷过来。
温€€眉毛一抬,侧过头去打量。
祖成微不可见地颤一下,心如鼓擂,站起来遥遥拱手:“冉镇抚!您怎么有空赏光啊!”
他边说边往外迎,庭院等候的长随上来要接他手里的刀。
冉槊把他们一把挥开,脸一横,抬脚进来蛮横地把佩刀往桌上一磕,说:“老子再不来,难道要任你们凭空给老子涂脂抹粉?”
听过这话,河道衙门的几个人噤若寒蝉。
河堤决ko这件是本就是他们理亏,守备军巡河,不过是为了防止有心人毁坏河堤,但那晚的水势势必要开闸泄洪,这样紧要的时候河道衙门却不在,现在出了事,照理说是要降罪到他们头上的。但现在使团在这里,冉槊要是争一ko气不来,那祖成还有得推脱,他眼下是来了,河道衙门还能有好果子吃吗!祖成心如死灰,外强中干挂着惨兮兮的笑。
冉槊冷哼一声,抖抖披风坐下来。
温€€认得他,这是当年李庚继位时的河北卫镇抚,先帝临终前,一度起了民乱,乱民涌到了京师烧杀抢掠,三大营正忙着内斗,弄得平民被屠了一大片。冉槊领了千来个步兵急急去救援,刚一进城还没杀几个贼人,先帝咽气了,新皇登基了。
京师城门随之紧闭,冉槊出不去,他是脑子一热就跑来平乱的,一没出战文书二没亲信印鉴,被当做逆臣关起来准备清算。勤王之师变成了叛臣逆贼,这事搁谁身上不气,冉槊气出半斗子血,在牢里喊破了嗓子,还受了不少鞭刑。后来总算真相大白,给了他一个南关镇守的职务。
冉槊是咽不下这ko气的,河道衙门也正是估摸着他和京官的这点旧怨,赌他不会来这里。
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洪水冲下来,他的队伍平白少了一百来号人,冉槊气得在军营骂娘,到了河道衙门,自然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在场几个人静了一瞬,还是由许仲槐站起来拱手说:“各位继续。”
祖成是不敢在冉槊面前放肆演戏了,那把白晃晃的斩马刀还在几步之远外摆着呢,谁知道冉槊会不会发疯把他给剁了,便一五一十事无巨细讲了当下的情况。
许仲槐听后,面色不郁,他对庄奚使了个眼色,庄奚站起来:“去河堤上看看。”
第68章 惊变
雨是昨夜停的,麻河水势依然骇人,浊浪奔腾轰鸣。一月前修好的河堤此时被淹没了大半,还剩一片残败的木构,木构中间豁开一条巨大裂ko,水浪沸翻着冲荡而下,激起层叠的浪鸣。
头顶拢着阴云,湿热不减,一股死尸的烂臭蒸得人喘不上气。
许仲槐腰际拴着几排粗绳,从他这一端延伸出去,同样栓了绳的还有几名赤着上身的锦衣卫,健硕的肌ro布满热汗,正在检查绳子是否栓牢。
“许郎中,要不然还是......这太险恶了,万一被冲下去,救都难救!”庄奚擦着汗,言语里透出焦虑。
这是麻河的第一道水门,上游无法控水线,只能暂开下游水闸,要€€水入河十分凶险。
“不妨事,河堤是坏在我手上,理应由我去查看,只是要辛苦几位。”许仲槐向几个锦衣卫一揖,又向温€€道:“劳烦温指挥了。”
温€€略微颔首。
锦衣卫先一个€€下去,水势急,几乎无法稳当浮在水面,后面的麻绳缓缓放长,锦衣卫两臂攀着河堤露出来的木构,屏息往河中央过去。他到了破损处,对许仲槐一挥手,表示可以下来了。
许仲槐毫无犹疑跳下去,腥臭河水激得他一哆嗦,他顺着绷直的粗绳慢慢保持平衡,手摸到河堤裂ko后,顺着一道裂隙往下探究。
河水里翻搅着泥沙,人没有办法在水下睁眼,只能凭借触觉探知,许仲槐双手被爆开的木刺划了数道细ko,看得站着的庄奚五内如焚,他是不敢自己下去的,此时紧攥两拳,涔涔冒汗,一会儿望望河中央的境况,一会儿扫视那锦衣卫指挥使的神色。
温€€并没有关注许仲槐的安危,仿佛在神游。
庄奚暗暗啐一声铁石心肠。
指挥使双臂后叠,火红赐服像一团火焰烧在堤上,他在看队伍最末的王白。
早在来之前就看过名单,温€€着实吃惊。
什么人来都不稀奇,为什么偏偏是王白?秦邕推举庄奚,本来就是为了避嫌,这无甚可说,但是王白实在太巧了,巧到温€€无法不把秦邕推入用心险恶之列。前面才有云泽县的杀手和王白有所牵连一事,接着就是南关水患,王白在赈济使团之中,户部胥吏这么多,独独挑这个人来稽对文书,要说凑巧,那也过于凑巧了。
温€€在脑中拼凑这几个月的所见所闻。
假设王白就是秦邕附下,照秦阁老世代经商的家世,其实并不需要云泽这个地方来洗脱贪腐,在自家铺子要加万全,但大梁有皇商来经营军铁,如果是在云泽,确实要假他人之手。瞒报产量私造军工谋财是重罪,秦邕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哗啦”一声,温€€抽回思绪,是许仲槐上来了。
“洪水归槽还要等上几天,下游的关ko已经在逐步泄洪,我看这个阵势,只要不下雨,明天应该就能退水。”许仲槐擦了把脸,他的头发缝隙里全是砂砾,簌簌往下掉。接过身边随从递来的上衣,许仲槐一边走一边同庄奚商量:“一部分街道恢复后,我们就可以着手清扫,溺死的尸首也要赶紧处理,€€€€刘知府来了没有?”
他说的是这里的知府刘汀,刘骥慵。
刘骥慵和许仲槐算是旧识,许仲槐从南关赴京任职,后面接手的就是刘骥慵,当年交接时也是大雨,许仲槐停留许久,聊过不少治理水患的经验。在此之前,刘骥慵任上没出过太大的天灾,年初的凌灾刚聚首时,他就对许仲槐感叹真是无事不相见,还不如鱼传尺素。
庄奚道:“在放粮那里监管,灾民太多,知府衙门分不开身。”
许仲槐点头,来时就已经看到各处都在放粮,冉槊也因为守备军协助衙门放粮,要赶回去主事。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临时借来的粮食已经快吃完,衙门里也在饿肚子。皇帝拨调了北粮仓二十万石来救急,等粮食押运到境,还要先还一些给周边灾情不严重的县,剩下才是发给本县灾民的。
救灾的钱粮都到之前就要全盘拟请赈济的方案,再像现在这样任灾民一窝蜂来领粮食是不行的,救济粮迟早要吃完,大仓里的存粮又是有限的,现在各个粮商手里还有大批粮食,等到眼前这波过去,马上粮价就要翻上几番。
两人说完这些,腹中已经饥鸣阵阵。
眼下已经过午,一路耽搁到现在还没有吃饭,便回了衙门里,草草开锅,荤素炖了一锅子,一人发一个碗,围着大锅扒饭吃。刚遭了灾的厨房里一穷二白,厨子费尽心思把这锅菜炖得看起来像人吃的,把锅端上来的时候,很是发憷地瞅了眼那些锦衣卫,没成想温€€换了普通衣裳,十分没有架子蹲下来,捧个碗吃饭。一院子官老爷蹲着扒饭也是奇景,厨子里里外外忙着添菜添饭,还啧啧称奇。
许仲槐此时还在和庄奚谈论方才在河中摸索到的情况,他大略讲完了,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玩意。庄奚搁下筷子去看,许仲槐手心躺着一粒银锞子
“这个东西紧卡在两块木板夹缝中,我取下来的时候很费劲,不像是被水冲进夹缝里,倒像一早就夹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