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他战战兢兢看着男子,那人“啊啊”惨叫两声,终于一劳永逸归西了。其余巡逻兵也迅速赶过来,灯笼照上,这才看清那具裸露的身上四散着大大小小的暗红丘疹和黑斑,一团血糊糊的玩意从脖颈和腋下鼓出来。
不知道谁磕磕巴巴出声:“是、是、是......”
又是疙瘩疫!
巡逻兵头领彻底慌了,他只当这疫病只是在流民巷冒了个小头,过两天定然要缩回去的,没想到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发了瘟。“医官还没走来吗!去找啊!”他颤着嗓子,极力掩饰自己的惊骇。
几个人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许辞青听到动静,姗姗来迟,在巡逻兵看来矮瘦矮瘦的医官此时镇住了他们的心,那几个人讳莫如深地捂着鼻子,捏住刀鞘去扒拉那具尸身。
似乎也没那么怕人。
许辞青看清了他们的动作,忽然声音变了调,她嘶声尖叫起来:“不要碰!”
这一夜没有人入眠。天一亮,街衢之中无声无息倒毙了的五百来具尸体被裹成粽子一般,由同样穿得像粽子一样的军士堆在了连夜挖好的尸坑中。尸身不给领回家安葬,反而牲ko一般堆成山,便是有战事时也没有这般做法,丧失家人的百姓堵在衙门ko讨说法,官府却在此时张贴布告,病尸焚烧,不得抗令。
火上浇油,一时之间怨气冲天,耄耋老翁坐在官衙门ko不走,哭得两眼渗血,垂髫小儿跪在阶上磕头,朱红大门前飘落的全是纸钱,一片片白影来去似怨鬼。
守备军快要受不住震天的哭声,进去请示。
里面的大官们一挥手:法不法则令不行,任他哭。
瘟疫先发后至,不可遏制地爆发蔓延,一日之内遍处哀声,许辞青推开不依不饶阻拦她的灾民,坚定地把药罐抱在怀里,指挥守备军将患病的人抬去去疠所。守备军分作两队,一队抬尚存一息的人,一队抬魂归黄泉的人。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块石头,险险击中她的额头,随即冲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指着鼻子骂:“黑心狗官!”
小儿不懂,权势大的坏人一律打成狗官之流。他的母亲挤出人群,哭哭啼啼抱起孩子,瞪向许辞青的眼神如临大敌。
汗滴染透了血丝砸在苍白的衣料上,洇出一团淡红的痕迹,许辞青镇静地凝视他们,重新转过身。
火焰愈烧愈烈,冉槊顶不住,惨白的纸钱快把他淹没了,他苦着脸去医署。那些病尸要不然由他们领回家安葬吧,冉槊捂着脑门,十分烦躁的对满堂聚起来的医官说。
许辞青头一个反驳了,活着的病人传播瘟疫,死了也不会停止,病尸就是瘟疫的来源之一。
医官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大夏天不惧中暑,只剩一双眼睛视物。冉槊低低骂声娘,看着一排露出来的黑眼睛,掀袍子跨出门,他得去找商闻柳。没成想刚出门疾步就被风尘仆仆的富戍廷拦下,冉槊抱怨说:“老富,没看我忙呢吗!”
富戍廷看都不看他,抹着热腻腻的汗珠,急声勒马:“快走,官衙被人围了!”
外面高墙把人围住,里面的人墙同样把官府围住,院墙外或哭或骂,乱成一锅粥。失去亲人的百姓身披缟素,把镇门的两头石狮也披挂上孝服,一把一把的纸钱往门缝里塞。门丁不敢惹怒这么多人,给大门加了两把闩之后,对坐着大哭。
他们的父母兄弟也死了。
督抚穿戴停当来到门前,朱门刚开了一条缝,纷纷而至的叫骂就传进他的耳朵。
督抚什么也没说,散开发冠,拔下骨簪,乌压压的发丝垂落,被一把倾泻的雪光破开了。断发起誓,前面站着的几个耆老不吱声,后面本还有人叫着嚷着,渐渐声音低下来,两头披麻戴孝的石狮子静悒非常,但那大张的兽嘴中分明低低呜咽出悲声。
是什么呢,风声吧。大家愣愣地想。
商闻柳一进门就脱力倒地,温€€疼惜他,搀扶他站起来,没想到这人垂着脑袋,两只手臂轻轻地、缓缓地从背后环上来,搭在了温€€后背上。
温€€心里翻起一阵惊涛。他诧异地看着商闻柳,这个拥住他的人吝啬地留给他一片乌黑发顶,柔软黑亮的半截头发搭在肩膀一侧。温€€迷迷糊糊地想,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夏衣那么轻,胸膛贴着胸膛,人的身体透出一股鲜活的气息,商闻柳嗅着温€€身上活人的味道,好像因此获得了一些力量。
午饭草草吃过,全城病人的人数和尸身焚烧的情况就送到案桌上。
“区区几句话,太轻了。”商闻柳双目干涩,轻轻阖上,仰头倒卧在躺椅上。温€€侧身替他遮住强烈的阳光,忽然听见他说:“还不行。”
还没等温€€反应,商闻柳撩收细碎的鬓发,极力使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因为刚才的断发,鬓边散着很多发丝,他不得不不断伸手梳拢:“嘴里说的终归是空话,要定下全城人的心,一定要让他们看到。粮食不能断,药材也要供上,人不能出城,就用信鸽,后面就是让我磕头去拜谢也要把这些粮和药材弄来。”
朱文逊一脚从外面踏进来,听到的就是这一句话。
瘟疫猖獗,朱文逊多少也知道了,他此来就是为了一表决心。
朱文逊双目下方染着深重的青黑,肃穆抱起双拳,深深一揖:“下官愿殊死一搏。”
他轸庸年间中进士,从此宦海烟波浮沉随浪,三十年来宛若一梦。朱文逊说到这里擦了擦眼睛,捏惯了笔杆子的手微微抖动,这一ko气快把他的命魂耗尽。总归是到这这等境地,那就搏一搏吧,不是他自己的前程,是这整座城五个县的前程。
连夜清理出的僧舍终于挂上了临时写就的牌子,“去疠”两个鲜红隶字像真能祛除邪祟一般,僧房并不足以为满城的病人提供栖身之所,佛殿中也挤满了病人,金光照耀下,莲花座旁团团污血。
佛陀宝境,如今遍野哀嚎。
檀香被艾草的烟气和药味替代,诵佛声早不可闻,医官们急促地报着药名,存放药材的库房一日之内便空了大半。山上的道士从观里出来,他们也通药理,道观里有药材,上山的羊肠小道源源不断略过人的影子,都是背负药材下山的道士。
疙瘩疫发病快,有人无声无息死去,双目未瞑。
僧人淡薄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双掌合十:“我佛慈悲。”道长们把浮尘插在后领,抬手捻决:“福生无量天尊。”
南关不会只有这么些病人。最初起病的人有多少已经无从估量,他们去过哪里,和什么人打交道,更是难以得知。还有多少被藏起来的病人,没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许辞青走街串巷游说,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短短几个时辰就找出了近百个高热的病人。她绝望地想,耽搁不得了。
哭声夹杂着靴子来回走动的踢踏声,流民巷外面找不出一个人。
谢淑悄悄缩回窝棚。
冯僮在发高热。谢淑万分心焦,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瘟疫来了,所有的工事都被打乱,民夫被遣回家,空阔的街道除了那片红甲和之外,就是死去的人的味道。
被守备军抬进去疠所的人是什么样的?谢淑不敢细想。天大的事捂着吧,谢淑擦干净了眼泪,重新转回去给冯僮擦脸,却见丈夫睁着眼,在黑暗的棚子里显得那么亮。
他轻轻地张开干裂的嘴cun,无力地垂着膀子,指头微微抬起:“你听,有人叩门。”
谢淑颤巍巍掀开门帘,五个孩子的哭声响了起来。
京城收到消息,南关锁城。
自古未闻之罕见事,数万百姓被关在城内,距离京城三百里外俨然生出一座活棺材。
里面情形如何,无人知晓。皇帝看着驿报,眼前发黑。锦衣卫只有温€€没有回来,他留在那了,傅鸿清力保的那个主簿也留在那了。可这不是最让人烦忧的,粮食才是。
常朝上再一次吵翻天,京城储备粮不能动,理由有千万个,总之一定要守着官老爷们这份ko粮。他们平日不见得靠稻谷维系饱腹,关键时刻把这东西看得比命重。
李庚头痛欲裂,第一次在常朝上大发雷霆。
下朝召对臣子,叽叽歪歪说不出个所以然。大略就是从东南,从西北募集,或者从民间粮商那里采买。国库哪有呢么多钱呢,钱都在他们的私囊里,李庚看着他们陌生的面容,若是手中执刀,此刻这些人已经被挫骨扬灰。
南关......要不然就由他去吧。
李庚很挫败,让世家大族以ro补疮,他想都不敢想。可这或许就是一个契机,上天也在逼他动刀子。李庚闭上眼睛,心里琢磨着那点事,正是犹豫不决之际,忽听外头内侍通传,说太后凤驾到了。
“哀家听闻外头闹瘟疫。”太后取了金玉首饰,单两根木簪绾发,挥退了两侧侍候的宫人,肃容道:“陛下,cun齿相依,cun亡齿寒。”
李庚心神一凛。
“哀家知道要想动京城的储备粮是一件棘手之事,京城大员不好相与,陛下这几年辛苦。南关这个地方哀家不知道,陛下一定比哀家清楚,虽说后宫干政自古是大忌,但这是一城存亡之际,不仅干系民生,还有皇家的声威。”太后进宫前是高门大户的贵女,讲话带点拿捏人似的缓慢,她一ko气讲了许久,断断续续咳两声,听得外面侍立的宫女胆战心惊,直想把太后一把裹进cuang榻里安安稳稳歇着不放出来才好。
“赵尚书虽然病着,力气还是有的,东南今年减赋,那就从水兵的粮里匀一些。”纵是赵复长子把持着水兵的军权,军粮的事也不是这么说动就能动的。太后年过五十,在政事面前的表现和民间妇人如出一辙。
李庚抬眸,朝堂上无数次扇到脸上的看不见的巴掌令皇帝的疑心每日剧增,他分辨不出太后的言语里有几分真假,站起来长长一揖:“母后贤明,只是这些事还是交由我来操办罢。”
太后走后,皇帝屏退左右凭窗北眺,直到夜色把宫宇覆盖,粒粒火光错杂成绵亘在皇城上方的细网。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偶有匆匆行过的内侍,隐约听到内殿里皇帝幽幽叹息。
第87章 贪念
入夜人静。
厨房里烟气缭绕,粗使丫头跪在炉前煎药。外头脚步€€€€,转眼进来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女,桃瓣儿一样的脸颊,和这烟熏火燎的庖厨格格不入。粗使丫头自下而上望着她,肚里那点羡慕都被掏出来挂在脸上,她声若蚊蚋唤了一声:“黎姐儿。”
郑黎儿穿着不似从前,身上披挂都是珍珠玛瑙,阁老府没人说起,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郑黎儿就要被嫁出去了。
郑黎儿淡淡地应了一声:“药煎好了没有?”
丫头说:“好了,这就端来。”
“我来端吧。”郑黎儿拨开满ko“这怎使得”的丫头,两手捏起托盘,白玉碗里药汁晃晃悠悠,倒映出郑黎儿悲喜全无的面孔。
花障外的九曲回廊中悬挂了风灯,火苗伏窜间,时不时有细瘦人影往来摇动。郑黎儿手捧黄梨木托盘,心事重重往郑士谋的屋子走。
不到两月重病两回,谁都看出郑阁老这一遭怕是灯尽油枯了。这是沧海翻波,舟船当然要寻自保之法,各方都有自己的打算,但形势说不准,谁也不能露出尾巴来。阁老府拒绝见客,这些天除了天子派来的太监,就是一些说得上话“自家人”过来。
洛汲今夜又来了,穿一身挺括的袍子,鬓发一丝不苟打理过,端端正正跪坐在郑士谋身前。
一只红鹦哥停在鸟笼的横架上,叫也不叫,蛰伏也似,修长尾羽融进灯影中。边上炉烟香缭绕,ru白烟气缓缓升腾,迷在洛汲双目前,他缓缓嗅了进去,目眩神驰。
阁老在饮金骏眉。琥珀似的茶色被瓷杯笼在圆ko中,几许茶沫漂浮着,阁老轻轻吹开,慢慢地咂着味道。室内陈放了些冰,阁老病中,所处之地不宜太凉,但也不能热着,每隔一段时辰,就有仆役进来更调冰盆。
冰块搁在撑了网纱的木盆上,往下滴滴答答沥着水,洛汲殷勤地给老师添茶:“老师的茶其味馥郁,真是上品。”
“附庸风雅而已。吾体中溃,长仰真茶,也不是真喜欢饮,你若好这个,拿些回去就是。”郑士谋接了杯子,两掌端着,随意地啜了一ko。
“学生粗鄙,不太懂茶道。”洛汲端详边上烹茶的小炉子,忽然道:“这茶叶像是夷州产的,毗近东南,南方盛产嘉木,《茶经》所言不虚。”
东南,虽病居在家,但阁老并非不知天子想从东南募粮的想法。募粮与否有待商榷,捎带着查个账才是真完蛋,浙地的官员着急,一日三封书信来探听,郑士谋略略抬眉,不动声色放下茶盏。
洛汲嗫嗫着:“老师?”
郑士谋眸色深沉,针束一般密集扎在了洛汲的身上:“你也来问?”
“学生不是!”洛汲伏在地上,鲜亮的袍子压得打皱。
“起来!都是在御前说得上话的人了,成何体统!”郑士谋先是不耐,倏地收了怒意,懒懒倚在软枕上,困倦地阖眸,“有什么好问的?这瘟疫闹的,都显形了。我问你,陛下为何想从东南下手?京城就有储备粮,京中王公大臣也不是什么铁公鸡,拔他们的毛易如反掌。你该问问浙地那些蠢货这些年私囊里有几成是送进宫的。”
阁老急气稍缓,轻轻咳嗽:“去年的蝗灾,今年凌灾,天灾哪里是我们能控制的,还是那句话,陛下此刻想要什么,雪中送炭不就得了。每一年的税,每一年的‘敬’,也不全是在咱们手里握着。虽然是改朝换代了,可代代旧臣扶植新人,陛下要想办事,就不能离了咱们。”
“只有两条,把嘴关严实,莫逾矩。你们名下有多少铺子田宅,我是不清楚,现在风声紧,别不舍得。少惹事,高升的日子还长着呢。”
洛汲讪讪地爬起来,说了声是。
郑士谋斜眼乜了他身上的袍子:“这身衣服倒精神,坐好了,别辜负了制衣人的心意。”
洛汲默默跪坐好。
“是你夫人做的吧?”
“......是,针脚粗陋,让老师见笑了。”
“你命好,娶了这么个好妻子,”郑士谋缓慢地移动眼珠,把视线投向层叠交错的窗影之外,“黎儿也到了嫁娶之年,不知道有没有好福缘。”
洛汲愣了愣,轻轻抽了ko气。
他走之后,郑黎儿才把药碗端进来。两人在门外遇上了,洛汲匆匆看她一看,不言语地拱个手,匆匆走了。
郑黎儿知道阁老是什么主意,瞧也不想瞧,像是遭人折辱了似的一咬牙,把一点恨全咽下去,云淡风轻地叩响门,慢慢步入。
“爹,到喝药的时辰了。”郑黎儿敛着眉,一身环佩叮当,从画里出来的人物似的,停在矮榻一侧。郑士谋动了动,从锦绣堆里撑起上身,小孩儿样的皱眉:“喝药喝药,把病养好了,要看我们黎儿出嫁啦。”
郑黎儿微微动容,捡了软垫,就坐在榻脚旁,倚着软塌,轻轻给郑士谋捏腿。
“这么些年过来了,听你叫‘爹’的时候都没有今年多。从前不让你叫爹,是怕有心人听去害了你,我常想你这个孩子心事重,怕要因为这事怨我了。”郑士谋喝了半碗,有些困乏,暂时搁置了,用玉勺轻轻搅动。
“给你寻夫婿,也是怕你将来受穷受苦。府里走动的人多,能不能出息,我还是能看出来。庭瑞是我的学生,他不会负你的。”
郑黎儿的手腕顿了一瞬,复又轻轻落下。她听见自己嗓子里溢出虚浮的一声“嗯”。
喝完了药,阁老从边上小几寻了喂鸟的细勺,舀了些食儿,凑近了鸟笼去逗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