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粹爬起来,一叠声说是。
挑好了灯芯,明粹在一旁给皇帝整理御批,年末时各地的折子是平常时候的数倍,李庚比先皇勤勉,常常批阅至深夜。明粹的心突突跳着,平时他是不该多眼的,但或许是经历了方才那一出,明粹竟然凭空借了副胆子,往那奏章上望了眼€€€€旁的字他没看清,那奏折正中,秦邕和他那儿子秦翌的大名倒是出现了数次。
胆战心惊地,明粹瞬间收回了目光。他有分寸,知道不能像松湛那般不知天高地厚。
将帝王起居告与他人知晓,这是何等的重罪。偏偏明粹看得清,李庚是有心卖个破绽出来,那位打听的大人是否心知肚明他不知晓,但他这个不听劝告的傻徒弟是真陷到泥沼当中了。
明粹屏息凝神,轻轻地把端来的食盘托起,拉长了音,低低地说:“奴婢再去换些热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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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身在刑部,那里的风吹草动,你应该已经有所觉察。”傅鸿清摆好茶点,看得出他早为了这一天做了准备。
商闻柳捉着茶杯道:“刑部人多眼杂,哪阵风吹了什么草,总要说清楚。”
屋门没关严实,外面的冷风灌进来,傅鸿清关紧门,重新坐下时匀了匀气,道:“今日我邀你来,必定是会交付真心的。”商闻柳默默喝ko热茶。
傅鸿清接声道:“今年水患接着瘟疫,看似天灾,实则为人祸。郑士谋把弄朝纲,他所贪墨之巨何止区区今年的修河款。仅为了私欲便致生民倒悬,清流如何能容他。”
“郑党在十数年前就已经是我朝流毒,先皇受其党羽掣肘,加之偏信权阉,从那时起乾坤颠覆,死于郑党之手的忠臣良将不知凡几。”傅鸿清话音一顿,眼中沁出恨意:“当年由郑士谋谋划的一桩冤案,令京城乃至地方,上书求情的官员都遭到他的清算。戕害人臣罔顾纲常,此等ko蜜腹剑的国贼,早当为天道所诛。”
商闻柳目光深重,未置一言。
“兰台,今日邀你来,我并非无所准备。倒郑一事,我并非势单力薄。”傅鸿清言辞恳切,对他说了许多。商闻柳有些许怅然,却不知怅从何起,待傅鸿清这厢话毕,他垂目摩挲了下指腹。
“有人在推着我去查青骢江水匪的卷宗,我粗略看了,或许和军铁粮运有关。”商闻柳没什么避讳,直截了当道。
闻言,傅鸿清拧起双眉:“刑部多的是郑士谋的人,若有人引你去查卷宗,怎么会逃得过他的眼睛。”
“刑部有一人名叫左澹,寺卿可识得?”
傅鸿清道:“洛汲旧日的同僚。”
“原来如此。”商闻柳垂下视线:“这件事情古怪之处不止于此,在我调职之初,此人将青骢江的卷宗顺序调换过,尔后便引我去了照磨所。后来我查阅卷宗时,发现这些卷宗的朱墨顺序都有问题,就是说,相当一段时间,青骢江一带的文书都是先盖好印再拿去填写。”
商闻柳轻轻呼一ko气,又道:“官员玩岁€€日,纵然算不得死罪。但官印盖得这般随意,只要有人拿到空印纸张,便可随意颁废法令。如此一来,百姓生死全在他人转念之间,着实令人胆寒。”
“问题不在此,”傅鸿清打断他,“从青骢江走的粮和军铁都有郑士谋的一份,他为何会将这短板暴露给你?这事不简单,兰台在刑部要千万小心,不要落入有心之人的圈套。”
商闻柳又捏紧了茶杯,缓声道:“我自当小心。”
傅鸿清沉吟片刻:“此事暂且不要轻举妄动,郑士谋自断臂膀实在可疑,我更偏信是洛汲倒戈。但此事怪就怪在洛汲新娶的续弦,正是郑士谋养在府中的养女。局势不明,我们要再作商议。”
商闻柳一愣:“养女?”
傅鸿清说:“他并没有将养女的身份宣之众人,你不知悉也是情理之中。招洛汲为婿,恐怕是郑士谋病体衰微,想尽快找出一个可托之人,稳住其余党羽的心。”
“这倒说得通。”
“你既已调任刑部,有一件事还要劳你多留心。”傅鸿清神色凝重,盯了商闻柳片刻,垂眸道:“轸庸初年那件叛国的案子,若能找出蛛丝马迹,或许便可借此掀起风云。”
叛国一案时隔多年,想必许多证物已经无从考证,傅鸿清不过借个由头将其发散,可他如此胸有成竹,如果不是出自狂妄,便是有了强劲的靠山。商闻柳呼吸一顿,对上傅鸿清的视线。
“扳倒郑党是大事,其中诸多筹算应当从长计议,”傅鸿清用力地攥了一把商闻柳的手背,“不必操之过急。”
从傅鸿清的住处出来,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商闻柳看了眼天色,厚云遮住月亮,今晚这么冷,怕要下雪了。
他匆匆回了家,刚一推门,正堂的帘子便被掀开,温€€从屋内走出来。
“今日回来得这么晚?”温€€捧着个蒸屉,倏然檀珠也从帘后钻出来,手上抓着油腻腻的包子。
小姑娘一见他回来,嗷嗷喊了两嗓子撒娇。
商闻柳伸手,在檀珠沾着油光的脸颊边迟疑了一瞬,最后揉了揉她的头顶。
温€€把东西搁进厨房,撩着门帘矮头进来,“是公事?”
商闻柳见到温€€,不免又想起他那义父的那糟心事,懒懒应了声“嗯”,而后拉来坐垫坐下,拉开外袍,交错着双手在小炉子边取暖。
“心里揣着什么事呢?”温€€使个眼色,檀珠一骨碌爬起来出去了。
商闻柳不想教他看出端倪,轻轻搓了把腮,露出个揶揄的笑:“瞒不过你啊,又快到年关了,我娘催着要儿媳呢。”
温€€“啊”了一声,面贴上他颈窝,耳鬓厮磨地:“咱们娘好心急。”
“嗳,我愁死了,”商闻柳顺水推舟,屈肘去碰温€€的脸颊,“丑媳妇也总得见公婆吧,什么时候,挑个日子?”
“丑媳妇?”温€€一挑眉,十分危险地吻上商闻柳的下颚线。商闻柳气一促,推开他,颐指气使地飞着眼刀。
指挥使伸拇指擦了擦嘴cun,委委屈屈地说:“商主事这么凶,难怪找不着媳妇。”
商闻柳瞪他一眼:“咱们半斤八两,谁还能说谁似的。”
小炉子点了一整个黄昏,这会儿炭火快烧尽了,商闻柳觉着热度正好,也没去添。他那一半的轮廓掩在灯下,平添了些朦胧的寂寥。
温€€撑着肘,端详了他少时,道:“年年岁岁花相似,不知今年小郎君守岁与谁同?”
“小郎君被人害惨了,不敢回乡,只好自己独拥被衾,守着冷炙除岁了。”商闻柳板着脸,冷冷道。
温€€牵起他散开的袖角,凑近了些:“我那院子还算暖和,今年......一块儿?”
商闻柳哼一声,没理他,那样子是同意了。
凶巴巴的商主事衣冠楚楚地盘坐,伸手在小火炉边取暖。温€€盯他看了半晌,觉得那衣褶都透着股矜持劲儿,可眼神相对的时候,又好像经了一场大汗淋漓的搏杀。
他突然好想抱他。
商闻柳叨叨了一顿,那点凝重烟消云散。他静坐一会儿,听人半晌没声儿了,正奇怪着,冷不防身后被人裹了个囫囵的怀抱,他的心肝都颤了下,嘴上还较着劲:“又发什么疯?”
温€€贴着他的背,拖着调子道:“相思疯€€€€”
“成天像个孩子似的。”商闻柳拿指尖刮起了温€€的手背。两人的手指玩闹般追逐一会儿,商闻柳蓦地停下来,犹豫须臾,还是问出ko:“秀棠,你当初进京......悔不悔?”
“突然问这个。”温€€圈着他的腰,想了会儿:“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胡思乱想也无益处。”
“我只是在想,踏上这条路,你我既为刀俎,也为鱼ro。”商闻柳没有动,听见身后温€€模模糊糊说了声“嗯”。
“有我陪你呢。”温€€又说。
身后温热的胸膛渡来了宽w,商闻柳微抿双cun,把自己的后背全都交给他,接着轻声道:“那你要一直陪着我。”
屋外飘落了今冬的第一片雪,天穹吹开玉屑穿庭而落,风拍小帘,飞雪无声。黯灯下,两片孤舟泊到了一处。
商闻柳在清冽的雪夜听到了那句承诺。
风雪没能在今夜铺开银粟,徒留下消弭过后满檐的湿痕。等到白雪积厚,各家小儿纷出家门打雪仗玩儿的时候,帝京一片祥乐,已然是腊月了。
第119章 寒梅
入腊月之前,京里就陆陆续续降了几场小雪。这个年末比以往都要惨淡,盖因这一年从年头到年尾,朝廷到处都要用银子,好些衙门便被拖着俸银。眼看年关将至,户部简直是燕ko夺泥般从各库里刮了些银两用以发饷,其他还不够的,便只能以棉衣咸ro之类替补了。
俸银的事焦头烂额地告一段落,六部便清闲不少,清贫的小官员苦中作乐:银子少些便少些罢,今年南北遭灾,权当是赠济天下了。
一年最忙也不外此时,天子案头堆放的奏折比寻常时候多出不少。李庚拢起大氅,送走了愁容满面催促皇孙的太后,重新提笔。拟完一道圣旨,他将卷轴抚平,重重压上御制印玺。
还缺一个合适的传旨太监。
殿内地龙点得旺盛,李庚坐得热了,解开外衫,支颐翻弄着余下的折子,忽然道:“松湛在何处?叫他去赵尚书府传旨。”
他说的是禁军老统领解甲一事。老统领卸任一月有余,这位子也就空悬了整整一月。赵文钺打听不到风声,这奇症怪疴也就将好未好,在家躺了数十天。
殿内明粹正在侍茶,闻言眉毛抖了抖,瞧见帘外倏地挪进来一个人影,秀秀气气的,便知道是松湛进来了。
“我记得今日是你当值,”李庚瞟了眼,收回目光,“出宫一趟,把旨传了。”
松湛刚要应声,却听一旁的明粹出声:“陛下,禁军一事兹事体大,让松湛传旨,似有不妥。”
“还是由老奴去吧,松湛不常做这个。再者说,有些规矩,他不懂。”明粹一眼也没看自己的小徒弟,他语气里透着家常,真像个大户人家里伺候数十年的忠仆似的,对着皇帝慢慢地劝。
皇帝没什么反应,下面跪着的松湛却一愣,心知明粹的意思不止于此,往深处想,恐怕是说自己不懂宫里的规矩。
皇帝道:“都进宫这么些年了,还不懂规矩,那还待在这做什么?”
明粹不吭声,他心有些乱,掩在宽袖下的指头冰凉冒汗。
赵复握着东南的兵权紧紧不放,哪是区区一道旨意就能夺回的。赵氏虽拥李庚登基,可事态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们早已经和皇帝分席而坐。经东南兵权之事一闹,更是火上浇油,想让赵复不动气都难。
但赵复这气绝不会明着往皇帝身上出。李庚也看得通彻,今天他把松湛指派去赵府宣旨,无疑是让松湛做这个出气筒。松湛毕竟年青,若是出了纰漏招致忌恨,将来赵氏再得了机会,头一个整的就是他。
陛下哪里是器重松湛,这是把他往火坑里送啊!明粹暗自痛心,松湛怎么就看不明白。
松湛跪在下面,声音细细地:“是奴婢懒惫,明公公恐奴婢受累,奴婢感念万分。传旨一事,全凭陛下的御ko。”
明粹微微闭上眼。
“领下去吧,外面风雪大,带上几个人乘车去。”皇帝阖上奏折,淡淡吩咐。
松湛退了出去。
殿内复又陷入沉寂,明粹盯着松湛出去的背影,直到窗格上蒙蒙的影痕消去,他也没有收回目光。
李庚按住明粹掌背:“不必看了,各人有各人的因缘。”
明粹向外探看的视线止住了,像是明白自己不过是雾里看花。老宦官颤颤地吸了ko气,说:“奴婢糊涂了,奴婢该死。”
果不其然,这道旨意传到尚书府,赵文钺拒不肯纳。他把京城的武将夸上了天,再说自己微职驽才不敢争辉,把传旨的松公公讲得一愣一愣的。
总之这禁军移权,闹得不太愉快。
赵文钺不愿接禁军的差事。皇帝却下定了决心要重整浙地的兵权,哪管赵文钺弱柳扶风的作态。他不接便不接,皇帝冷笑一声,将宫中太医派去一批又一批。治病是其次,太医每日登门,为的就是提醒赵文钺,禁军这支兵,他必须得接下。
赵文钺称病推拒,于是从月初开始,禁军统领的腰牌一直这么空悬着,仅凭军中几个校尉当着调度防卫的差使。几家之言常闹得营中不可开交,如此大的疏漏,皇帝竟然毫不在意。
然赵文钺最拿手的便是沉得住气,他在东南待得久了,时刻都需提防着落人ko舌,眼下在京城倒好了,没完没了的军务和应酬都不必费神应对,不过是在宫中来人的面前做个病态,咳嗽两声。他整日在家点茶临池,赵尚书更是一解倚闾而望之愁,整日提着鸟笼子han饴弄孙,放眼京城,倒没有哪位高官府邸有如此其乐融融之景。
只是婴孩懵懂,加之冬日太阳少见,府内上下晒的尿片便挂满枝头。一身湿迹的太医前脚刚走,提鸟笼的赵尚书后脚便踱出来,笼内黄莺扑腾几下,蔫头耷脑地啄脚链。
小孙子刚满月,见着什么都要抓一把,赵尚书好容易把黄莺尾羽从孙子手里夺出来,捏捏孙子肥嫩的脸颊:“你也想什么都攥手里?”
小孙子“嗷呜”一声。
赵文钺听得眼皮突突跳,拎着儿子:“爹,你常说要慎言。”
“慎言个逑,都骑在我头上拉屎撒尿了。”赵尚书冷笑,转身捻着草须逗黄莺:“好名又好功,这等好事有是有,只是不会总让一个人捡着。”
赵文钺抱着哇哇乱嚷的儿子,把襟ko的涎水擦干,没敢接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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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移物换,才过了腊八,转眼除夕已至了。
热闹还是同往年一般热闹,宵禁暂休,沿街边都是商贩。杂货郎肩上一条鼓囊囊的褡子,十来个孩子围在那里看人家掏ko袋,买一只玩具能得一块糖。
越近集市人越多,杂乱交错的鞋底把未融的积雪踩得嘎吱响。商闻柳从集市的人堆里挣脱出来,惊魂未定地喘ko气,心道好悬没把置办的年货给挤坏了。
这年说好同温€€一块守岁,他便打算去挑了样小物件做彩头送了,东西正装在袖袋里,没被拥搡的人群给压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