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是你当值?”
江抚在几步之外停住:“这不是正要走,有些事得赶紧去办。”“正事还是私事?我恬着脸给你弄的这个缺,你成天作妖!”江筹知道儿子不大听他的了,却还是维持着当爹的威严:“出门干什么?”
江抚笑了笑,对父亲一拱手:“有个局,去见个朋友。”
他应付着出了门,江筹那声“狐朋狗友”还在脑袋顶上盘旋。
这一路跑得急,江抚从家里赶去自己置的院子,中途做了好几手安排,先是往宫里太监们的地方传了消息,再调了一拨人出来,等候差遣。
做好这一切,江抚乘轿出门,到了订下的包间时,正好是未时正。
能不能翻盘,全看这一举了。
未时三刻,二楼临水的厢房外人影一闪而过,半晌才有人开门,进来个面白无须的年青人。
“怎么才到,出大事了。”江抚面色凝重,把茶盏往前推。
“倘若你不说是大事,我也不会冒着风险出来。”松湛半敛着眼睑,这会儿显得有些疲惫:“我没多少时间,挑紧要的说。”
江抚靠近了些:“阁老和那商队的事,你知道几分?”
松湛一抬眼,眼里真真假假的情绪看不分明,“哪个商队?”
“这时候了,你还和我站不到一块儿,”江抚像是着急了,站起来在屋里转圈子,“我今日得到消息,阁老在赌庄那边的线人落网,刑部已经理清了其中的线索,只怕、只怕阁老要€€€€”
他说得情真意切,松湛犹疑地看着他:“若如你所说,为何我却没有接到消息?”
江抚不掩焦色:“我的松公公!锦衣卫不是吃干饭的,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比旁人知道得快。”
松湛审视着江抚,总觉得有几分古怪,却又说不上来,他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自然也不会因为旁人一句话而乱了阵脚,当下默默啜着茶水,拧眉思索着。
权衡利益,他和江抚的确是一条线上的,但还没到托付身家xin命的程度。纵然有他那一声“知己”的笑语,松湛也没想过什么更出格的事。
见他神色犹豫,江抚更添一把火:“眼下是阴沟里翻了船,阁老这棵树一时半会儿倒不了,你我二人可就说不准了!咱们两个在阁老眼里算什么东西,呼来喝去的狗!他能把我们当回事儿吗?出了事,第一个推出来顶罪!我还有我爹能倚靠,松公公你呢?”
这话真的实实在在切中了松湛的要害,松湛脸色蓦地一变:明粹已经不在了!
江抚一把掌住他单薄的肩头,逼迫着和他对视:“我承认,这是在帮我自己,但我也是在帮你!”
松湛这会儿多少被说动了,喉头发干,似乎是不敢相信一夜之间变了天,追问道:“消息来源可靠吗?”
这时候便是向老天下注,江抚豁出去了,说:“你出宫时,难道没有看到刑部的官朝陛下那里去了?”
每日都有召对的臣子,松湛哪里知道那么多,只是凭着记忆,似乎确实有刑部的轿子停在宫门外。
“你要知道阁老和商队的事情做什么?”松湛的气息有些杂乱,指甲无意识挠着桌面。
“因为这是此案的关键所在,”江抚知道有戏了,飞快地解释,“现在只有我才能动这个案子,你把所涉之人告诉我,有了这个,我就能把咱们俩给摘出去。”他单手撑在桌面,目光淳淳:“没多少时间了,你€€€€”话说一半,他面色陡然一沉。
外面有脚步声€€€€
江抚如何听不出这声音中并没有早先定下的暗号,顿时额头汗如雨下,莫非事情败露,被这太监来个了黑吃黑?不论来人是谁,总归不怀好意,短短几个瞬息,江抚已经改变了主意。
“来抓人的?!他们来得这么快!”松湛也听见了,急忙起身,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打转,“你翻窗先走,我带了几个人来,还能拖住一时!”
他急急忙忙去取棍开窗,熟料颈后一阵疾风刺来,松湛尖声惊叫,只觉脖颈处发凉,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淌下来。
是血!
一只泛着寒光的短刀深深没入一旁的木柱,若是他刚才的躲闪晚了半刻,此时已经被刀刃穿髓破骨,钉死在墙壁上!
松湛惊骇不已,厉声斥道:“你要杀我!”
一击不成,江抚随身藏匿的武器已然无法取出,不过对付一个宦官,即便不持武器仍是绰绰有余。
“杀你!”江抚哈哈大笑,双目阴毒,凝在那一条血ko上。外面密集的脚步声几乎紧贴耳根,似乎下一刻便要破门而入,他没有闲扯的时间了。
松湛尽数面目扭曲:“无耻小人!你将我骗来此地,原是、原是€€€€”
外面就是捉拿他的人,松湛手脚发软,惊惶地捂着伤ko往外逃。而他岂是江抚的对手。
“老子正是要杀你!”江抚猱身而扑,五指屈做爪型,铁钳一般攫住松湛血流不止的脖子,狠狠抵在墙边,力道之大,将他整个人凌空抬起。
“奸贼松湛!”江抚颤声高喊,他的手掌发麻,湿浸浸一片,也许是血,也许是汗,“你勾结外敌倒卖军马,甚至要置贤臣之后于死地!若不是我假意投诚,只怕所有人都要被蒙在鼓里!如今,你还不如伏诛么!”
松湛无法讲话,抽搐着蹬腿,双手徒劳地扯住脖子上的手,眼球被迫上翻,眼前一切好似云崩雾散,灰茫茫一片。
气道几乎变形,残存的气息不足以维持神智,他喉中嗬嗬有声,双手逐渐无力,一阵麻刺感贴上喉壁。
€€€€恨。
€€€€我好恨!
白光骤爆,像是江抚惨叫了一声,脖子上的铁钳当即松开,外面的队伍刹那间破门而入。风灌着松湛的袖子,他一瞬间落了地,空气涌入气道那一刻,说不清的滋味,只觉得整条喉咙到两片肺里,都跳动着刀子扎似的剧痛,他仆在地上猛烈地咳嗽,红通通的双眼还知道怨毒地看着江抚。
林立的刀丛后,走进来一个人,背对着蒙蒙日光,只看得清那身煊赫的红色曳撒和绣cun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捉拿逆党,闲杂人等避让。”
第150章 结案
温€€第二次和江抚对峙,没想到是这样的场面。
风雨欲来的天色,剑拔弩张的气势张在湿€€€€的热气中,沉闷且压迫。破门而入的锦衣卫屏气凝神,雪亮刀丛摄人双目,在晦暗的室内照出一片亮光。
江抚带来的人太少,在外面就被制住,他眼下是孤家寡人。
“刀对着自己人,”江抚喘ko气,故作轻松地笑了,甚至伸手去拨开最前面对准他的刀刃,“怎么,不认得我了?窝里横?”
持刀的锦衣卫没动,江抚上前半步:“温指挥,这是怎么一回事?”
前面一排锦衣卫散开,温€€站在中间,垂眼摩挲刀鞘,冷铁泛着森然寒气,刀挡倏地被拇指拨出,一线刃芒乍亮。江抚眉峰一颤,下意识闭眼,听见极细微的“铮”的一声,是收刀归鞘了。接着,温€€开ko道:“我愿说,难道江同知就愿听么?”
“这是哪里话,温指挥太见外,”江抚强笑,瞟了眼地上的松湛,仓促躲开那双血红的眼,“咱们同朝为官,总不至于一句话也听不进。”
屋内静了一瞬,伏在地上粗喘的松湛突然怪异地笑起来。
“他们当然是来抓你的,方才你套我的话,好险就被你骗过了,”松湛声音嘶哑,“可惜,毒计还未施展,江同知苦心白费了。”
“阉贼休要血ko喷人!”江抚高声喝住,身边的几个锦衣卫闻声而动,刀尖更加逼近。
松湛颤了颤,似乎气焰都被这一声“阉贼”给浇灭了,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睁着眼,细嗓变了调:“你说什么?”
“狗阉竖!”江抚狞然大笑,“本官今日便是来取你的项上人头,可惜、可惜!后面的话,留待到诏狱说去吧!”
温€€却冷笑:“江同知倒是会反客为主,难怪这般有恃无恐,没有调令,便擅自带着人来。从三品同知,竟不知道避嫌么?”
屋内少说也有二十来人,一时竟落针可闻,闷热的天气,生出几分凉意。
江抚额际有汗,镇定道:“我若不带人出来,怎能捉住这犯上作乱的阉贼。再者,若我大张旗鼓取调令,便是打草惊蛇,下官这些日子的忍辱负重,岂不是付诸东流。”
“‘忍辱负重’原是同知一句话便能左右的,”温€€已有不耐,他是来抓人的,偏偏现下这局势由不得他立刻动手,“我有句话,且要问问江同知,为何偏偏在明朱坊赌庄安插线人?”
“指挥使明鉴,若非此贼狡诈,我怎会为了博取信任做下这等混账事!”江抚胸ko起伏,一咬牙,从袖袋中取出一封书信,“这便是此贼与我互通的书信,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松湛一见这书信,又惊又怒,五官狰狞着想要爬起身,却被锦衣卫制住:“无耻!无耻!今日骗我前来,你早就设计好了圈套!”
“按下他!”温€€命令。
“狼心狗肺的东西!”他呛咳着血沫,白净的面上粘着乱七八糟的红指印,神色疯癫,骇人无比,“温指挥,你莫信他的鬼话!此獠心ko不一,一张嘴欺上瞒下,指挥可还记得皇孙一案?”
“哪有什么皇孙,休得混淆视听!”江抚神色一变,抬腿当胸便踹,锦衣卫眼疾手快,挥刀拦住了他。
松湛挣动两肩,发出尖锐大笑:“混淆视听?江同知从咱家这儿套走的消息还少吗?说的是什么假意投诚,真把自己当英雄了!狗屁草包,什么烂泥都能糊墙了吗!”
江抚怒极反笑:“胡言乱语,指挥使看清楚此贼的嘴脸,可别抓错了人。”
松湛仰头啐了一ko:“该抓的是你!秦阁老打通关节的好处,你敢说你没有收?”
江抚神情一亮,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不等温€€反应,江抚抢着道:“我自然是收了,这笔不义之财我一分未动,来前全数送回秦阁老府上,为的就是自证清白。松公公恐怕想不到,也不敢想吧?”
“你!”
一触即发的时刻,外面却忽然传来动静。
不属于这屋内任何一方势力,脚步声轻缓有序,在门前停下。
“来得不是时候,打搅各位了。”打头的是个白发苍苍的刑部郎中,身边还有几个跟来录事的小官员。
刀兵摄人,老郎中笑眯眯地越过一片森森刀林,在温€€面前站定,拱了拱手:“温指挥,这有陛下的圣谕,来不及请宫里的公公们,下官只好僭越代传了。”
锦衣卫哗啦啦跪下一大片,刑部来的人也跪下,只有老郎中站定如松,将那手谕交给温€€。
“圣上说莫要耽搁,请锦衣卫即刻将人犯押取刑部,择日审理。”老郎中温和地看了眼他,又望着仆倒的松湛。温€€回了礼,回身看着已经是打霜茄子的江抚,做个请的动作:“江同知,得罪了。”
锦衣卫押着两人离开,刑部的官员跟在后面。
温€€站在门边,一个鹭鸶补子的小官员在出去时停了一瞬,似有若无地和他交换了个眼神。
幸好赶上了,商闻柳眨眨眼。
€€€€€€€€€€€€
一夜过去,江抚却被放了出来。
他手里有松湛指使他联络古康成的信件,即便只有那么一次,也足够作为证据。何况还有秦阁老上下打点送进松湛ko袋的那些银子作为佐证,他百ko莫辩。
锦衣卫查抄了松湛的住处,搜罗出巨额钱款,这一出里外勾结的大戏终于落幕,秦翌获释,一切告一段落。
宣旨的公公是个生面孔,刑部一水的官员跪完了,哗啦啦起身,那太监还没走,拉着孔照:“贵司的商主事呐?圣上还有ko谕,刑部十三清吏司有个郎中的缺,就拿他补上吧。”
听旨的官员还没走完,闻言下巴掉一地。
孔照是早有预料,连五品官的官服都提前备好了,传旨太监这么一说,便着人送了印章官袍过去。
传旨太监点了两个小宦官跟着,笑道:“孔尚书真是体恤下属。”
孔照对天拱手:“奉上忠直,待下宽厚,我也是盼望能为圣上竭一竭肱骨之力啊。”
两人相视而笑,尽在不言中。
六品官袍出去,回来鹭鸶就变了白鹇,商闻柳对着诸位同僚一一拜谢,搬去了刑部郎中办公的厢房。
前脚刚踏出门,后脚就炸开了锅。
“他在这案子里才出了几分力,直升两级,不能吧?”说话的那人ko气微酸,眼睛瞟着门ko。
“话不是这么说嘛,”左澹安抚他,“人家之前可是办了好几件事呢,就南关城那一回,把咱们谁扔过去能行?那么大的功劳,还不是委屈在这干了这么久,也莫眼红人家,我看他是早得了赏识,上面放他在这历练呢,和咱们这些数着日子过的哪能一样。”
这话比明里的挑拨更让人心头起火,那人听罢有些恼:“敢情咱们就是垫脚石呗!”
“行啦,少说几句。你还看不出来吗,往后只要不出错,人家就是平步青云的主儿。你这时候嘴上还不饶人的,往后给你穿小鞋你哪儿说理去?”左澹拍拍他的肩,挪去了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