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 第130章

商闻柳此时就在楼下,那个地洞可容两人探身进入,他正要往下去,听到头顶的动静,忽的抬起头,和那朔西人不期然对视了。木栏杆摇摇欲坠,禁军和他僵持不下,两方都无法跨出一步。

商闻柳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连忙吩咐身边的人找东西来把洞ko盖住。

然而高悬半空的朔西人狞然一笑,单手从怀里掏出了什么。

是火折子!

电光石火的,商闻柳猝地猜到他想要做什么,脊梁骨窜上一股寒意,大骇道:“他要引燃!”

可距离这么高,扔下火折的准头太低,对峙的禁军一愣神,不知道他究竟想怎么做。

就在这弹指之间,一簇火苗突然窜上他的身体,唰一下遍布全身,那人变成一团火球,在生命最后有意识的时刻, 他松开紧攀栏杆的手,屈起双腿,明亮赤色火球猛地向楼底扑去!

所有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人形火球即将坠地,这把业火会把整条河堤炸得粉身碎骨,让维持京城军需的粮食化为乌有。商闻柳跌坐在地上,脑袋里一片空白。

“轰!”

是哪里的巨响!

轰鸣声隆隆不绝,一片巨大的阴影下,众人惶惶抬眼,只见一艘大船不知何时撞上河岸,临宛河临时以沙袋木板堆筑的河堤被撞开了一条缝隙,“喀喀”一串清脆的爆裂声,源源不断的河水从缝隙中渗透、坠落,直至奔涌而来,倒灌进楼体下巨大的地洞中。

翻滚的火球被水浇熄,一瞬间被巨大的吸力卷进水底。

河水蓄积已久,汹汹地冲上河岸,水流向周遭,没过了人的小腿,急流在残破屋宇间溅荡出白色浮沫,四散开去,直冲进屯粮的大仓€€€€然而早在等候的大仓士兵已经搬来沙袋,垒起了半人高的围垛。

莫名其妙被驱使的大船让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但他们来不及愣神,那支撞坏河堤的大船船体开始崩裂,融进水中分裂成无数的碎块,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尚能看出构架的甲板上扑通扑通跳下几个人,在旋涡形成前逃离了废船。

商闻柳一颗心险些飞出体外,他坐在地上精疲力尽,纵然周身的水已经淹过他的腰,但他还是选择在这一刻躺倒在水中,直到一个人过来牵住他。

“朝廷命官,这么狼狈不好吧?”

灿金的阳光太刺眼了,商闻柳一把抓空,只捏住了那人的袖子。

“明明你也狼狈,”他看着那人凌乱的袍子,滴滴答答淌着水,突然笑出声,“两个狼狈之人,回家换身衣裳吧。”

第181章 终章

黄尘翻腾,zao热的夏季让自北边来的朔西人无法适应,他们必须尽快让城里的汉人皇帝同意他们的要求。

入了夜后朔西的将领收到了行动失败的消息,这让他焦躁万分,他本以为这是万无一失的计划,但好在营中并不缺少弩机和火炮,他当机立断,夜里攻城。

军队扔掉了一部分锅灶和帐篷迷惑探子,夤夜向前推进,步兵阵先行,骑兵分作两翼,包抄合围。但是汉土的夜晚令这些看惯了辽阔星野的战士心神不宁,他们无法向苍天许愿,保佑他们一战夺城,这是不吉祥的。

在这种不安的心绪中,他们身后的土地微微震颤起来。

是什么?

走在最后的是辎重,经验老道的战士立刻伏地贴耳,随后忽的跳起来:“马蹄声!”

在这一弹指,他身边的几个士兵忽然暴起,拔出了刀,霍然砍掉了最近几个人的脑袋。

军资队伍一瞬间被打乱,煞白月光下,身后的马蹄声骤然贴近,铁甲上冷硬的光泽闪动€€€€是骑兵!

大梁的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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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呢,你病居谢客两月,孔尚书又差点被吓死,刑部遭了难没人可用了,最后只能大理寺来扛事。”陆斗眼下一片青黑,仰在躺椅上,懒洋洋伸手指挥下人端粥煎药。

“塘月呢,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摇摇头,打着呵欠,“说是要走,还是把任期往后推了几月。”

秋雨一下,京里寒意就起来了。简朴的卧房里咕嘟着开水,来往有人侍候汤药,行走间,几缕凉风探进屋来。

商闻柳恹恹地答应一声,微微抬眸看向窗外,外面树叶泛黄,秋意浓浓。

“你少装病了!”陆斗一挑眉,“任你骗过谁,都不会骗过我。”

“圣上反正是信的,”商闻柳不改辞色,瞥眼陆公子带来的下人,“药快煎好了吧?”

“活蹦乱跳的人,自己端去。”陆斗哼哼唧唧的,歪在椅背上,斜眼揶揄他:“外面的封赏可等了你几十天,立国以来,谁有你这么大面子啊。”

商闻柳才不喝药,拢了下身上的薄毯,道:“不是故意晾着人,我是不敢受这份赏啊。”他苦笑着,“天恩是泰山压顶,我怕被压死了。”

陆斗愣住了,脸色有些尴尬,半天没吱声。

天子这份赏赐,多少有点正式把商闻柳拉入伙的意思。可是从云泽县到如今的京城之围,他早就不是那个一心想大展拳脚的愣头青了。

这条路不好走,他不会一直风光,多数时候要低头,有时还要折节屈服。商闻柳在称病的这段时间里一次又一次扪心自问,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在过去他想做名流千古的贤臣,后来他只想做个无愧于心的君子,现在他似乎无所求,钟鼎山林于他都是一场幻梦,只剩心ko一点余烬烧着,但是他被禁锢在名利场,像失翼之鹤飞不去青山隐隐。

陆斗本是为他高兴的,然而看商闻柳的态度,似乎是不打算领这份恩。他觉得惋惜,现在郑士谋的首辅位置空悬,圣上不提,但秦邕早就是众望所归的首辅了,接下来内阁缺人,如果不出意外,商闻柳就在人选之中。

天下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陆斗想不通,却不打算问出ko。

“哎,同你讲件趣事。”他一贯是乐天的小公子派头,当下就抹掉了那些愁云惨雾,笑嘻嘻地捡着一旁小几上的梨子啃:“你知道黄将军那个闺女不?”

“鸣凤将星,是这个名字吧?京城的戏班这些日子编的戏文,少说也有三个版本了。”

经他这么一提,商闻柳回忆起那日朔西人攻城的情形。

破坏粮仓加快内耗的计划失败,朔西军队陷入两难境地。当时北方的军队已经缓过神来,京城再过一段时日也会等到援军,两面夹击,朔西部讨不到好,他们要么只能速战速决,要么就夹起尾巴回去草原。

他们的将领选择了前者,认为能在西北军队驰援之前抢够充足的军备回到家乡。

然而黄璎初生牛犊,兵行险着,以雷霆之势突袭朔西军队的驻营,而后立刻与匆匆赶来的援军汇合,解困京城,再解南关之围。

黑夜中朔西军队被打得措手不及,立刻撤退,黄璎在城外鸣凤坡上搭箭拉弓,射倒他们的旌旗。军心溃散,朔西部仓皇北去。

戏文里写她挽弓时的英姿,是“敌血飞溅石榴裙”,据说她听闻城内的惊心动魄,在拉弓后曾放出“敢借海潮三千里,尽诛天下不臣心”的狂言,这句话也被编进了戏文里,根据各个词人的改编,版本各不尽同。

陆斗神神秘秘地:“但我听我大哥手下的人说,其实她当日说的是‘狗娘养的,姑奶奶杀得你片甲不留’€€€€京里的著书先生润色再三才成了这个文绉绉的样子,当真有趣。”

“我看你也不是太忙,还有闲工夫打听这些闲言碎语。”商闻柳本是笑着,看见下人端着药碗过来,微不可见地一皱眉。

“胡扯,”陆斗扔了梨核,“你看看我这张脸,怎么说也是个俊公子,现在熬成老核桃了,我回家,我爹我大哥还要认上半天才敢叫人呢!”

他喋喋不休:“就前阵子,我主审了江筹的案子,他那€€€€”

商闻柳避开飘来的药气,稍稍撑起上身,好整以暇等着他下半句。

陆斗顿了顿,道:“说来实在惋惜,我小时候,还在江叔叔身上撒过尿。那时候几个叔叔关系都好,没有想到会有后来的事。”

江筹那封信里,写着三十年前薄云关的一切。

峡谷一战里他的确受伤昏迷,可那是在徐英川被擒杀之后的事。徐英川隐而不发并非通敌,而是寻找时机,江筹知道他的战术,但是在受审的时候却闭上了嘴。

因为在他昏迷的那段时日里,郑士谋巧立名目,将本属于徐英川的军功按在了江筹的头上。江筹身陷囹圄的父亲因此被释放,他也荣耀加身,得到了先帝的亲自封赏。

除了江筹和郑士谋,没有人知道当年的真相。

一段将错就错的往事,从此弦歌不再,意气消磨。

商闻柳轻轻叹息,明白了所有事情的原委。

他望着临宛河的方向,大河湃然千古,一切从这里开始,亦在这里结束。

令人何其唏嘘。

商闻柳想了想,又问:“听闻徐家还有遗孤在世,不知圣上如何想。”

“徐英川恢复清誉,追封了谥号,”陆斗又捧起一颗梨,“我看此事就到此为止了。”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商闻柳微微黯然,便不了了之。

离开时陆斗再三嘱咐,思及天子颜面,他凝重说:“不管如何,称病不能躲一世,你该有个交代。”

商闻柳沉默不语。

隔天圣旨降下,刑部新迎了个侍郎,还是老面孔,人人贺喜商侍郎高升,门前道喜之人络绎不绝。

待到入夜,前来拜谒的人方才消停,商闻柳不堪其扰,正待关门,却来了架小轿。

秋寒微露,里面人畏寒,捧着小手炉出来,见他便笑:“商侍郎,贺喜高升了。”

“且饶了我吧,”商闻柳转身去端烛台,“你那腔调,听得我脑瓜子疼。”

傅鸿清爽朗笑道:“若不称心,不做就是。”

他说着踏进院里,看着商闻柳摆了茶点,“我看你今日颇为烦闷,还是饮酒吧。”

杵在门前的小厮适时抱出了酒坛。

一小桌酒菜便支起来了,秋风飒飒的,火炉温酒,花架下两人举杯同饮。

“抽簪罢仕,说得简单。任凭如何后退,还是有躲不完的暗箭,朝政就是这个样子......况且,我和塘月不一样。”商闻柳没有往下点破那层说不清的关系,只说:“圣上不会放心我辞官。”

所知甚多,不论他是居于市井还是逍遥山野,对天子而言,都是隐患。

商闻柳看得清,所以一直未做出决定。

“是该早做打算,去还是留,旁人做不得主。”

商闻柳茫然了一瞬,抬起头看见天上的白月,尚有几日才能圆满,可是地上的人却不知何日才能团圆。

“自是不留。”他大逆不道地说。

“即便真的辞官,只怕也是君不在庙堂,君又在庙堂。”傅鸿清感叹。

朝堂关系盘根错节,既然走到了这个地步,哪能真的全身而退呢。“我这些日子渐渐醒悟,既然走不掉,那便退得远些。”

傅鸿清“哦”了一声,“还是要做官?”

“我打算请任地方官员,朔西部沿途烧杀抢掠,北边的百姓要休养生息,我听说朝廷正在商议委任哪些人去办。”

“那些地方苦,没人肯去。”傅鸿清忧虑。

商闻柳笑道:“那不是正遂了我的意?”

“我本自认清流,可是在京为官这几年,竟也落进了争名逐利的窠臼。”商闻柳把盏一饮,“当年的郑阁老,不也是如此么?人世一场迷梦,你我都是蝴蝶。”

傅鸿清洒脱一笑,与他手中杯盏轻轻一碰,道:“大梦谁先觉。”

宴尽客散,夜半酒醒,露华正浓。

商闻柳心有所念,梦中惊悸,骇坐而起,身边cuang褥尚有余温。

来客匆匆,不留痕迹,夜半来天明去,夜雾一般。

明日早朝,他是去不得了。一觉深眠并未缓解他的头痛欲裂,反而在此时愈发强烈起来。他辗转半刻,手掌覆上那片皱痕。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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