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很长时间见不到那个叫游书朗的男人,樊霄就像不曾认识过他似的,从不会想起。但如果有半点那个人的信息被樊霄接收,便又总也忘不了,茶饭、就寝总要想上那么一想。
就比如现在,樊霄脑子里一直回放着的就是一张照片中的年轻的脸。
“樊总,以上内容就是我们对金银花饮项目的介绍,您看您还有什么要了解的?”PPT翻至最后一页,年轻的项目汇报人心里有点忐忑,投资方那个话事人听得太认真了,从开始到结束姿势都没怎么换过,不知会问出什么刁钻的问题。
背光而坐的男人面上一派文雅,嘴角漏出好看的弧度:“专业领域的事情我不懂,但我知道想要了解一个产品,就要从它的根源挖掘,既要清楚它的生产企业的发展历程,又要了解企业创始人的创业故事,就比如那张看起来很有信息含量的照片,要不黄总给我讲讲?”
被称为黄总的男人,肥胖、老迈。他在空调房里也用手绢擦一把头上的汗,转过身去看挂在身后墙壁上的照片。
“那张?哦那是六七年前了,我带领我的科研团队正在攻坚一个项目,樊总听过长岭护肝片吗?就是我带着团队研发出来的。”满头白发的男人叹了一口气,“但是科研转化的成果不好,现在在药店里已经很难看到了长岭牌的护肝片了。”
“黄总带的科研团队中有您的学生吧,有的人看起来很年轻啊。”
肥胖的老者站起身,走到照片前笑着说:“当时长岭大学还没有成立药品研发企业,只有一个研发中心,科研项目都是教授带着学生做的,照片里的这些人基本都是我的学生,他们都是当年最优秀出色的人。”
樊霄也站起身绕过椭圆形的会议桌,走到那张照片前。
照片很普通。比现在瘦一点、年轻一点的黄总和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们站在实验台前,也许是完成了某项阶段性任务,大家的表情都很轻松。他们望着镜头,或笑着或搞怪,还有人在胖胖的黄总脑袋上竖起了两根指头。
樊霄的目光定格在照片的右上角,那里的操作台前靠着一个青年。
窗子在左,阳光穿进玻璃打在他的侧脸上,模糊了脸上一半的线条;虽然站在角落,但依旧能看出他身高优越,长腿优雅的交叉,一手拄在操作台上,一手垂在身侧,看起来放松恣意;他的皮肤很白,让樊霄无端想起了那日喝的椰子味道的奶茶;青年很瘦,是充满希望的那种清瘦,脊背还有些单薄,却也初成了伟岸的轮廓;他和众人一样笑着,微微歪着头,眼底是一片澄澈的愉悦,这种笑容,樊霄没有在自己认识的那个男人脸上见过。
忽然,樊霄心里有些闷,算了算,他晾了博海药业快一个月了,游书朗也晾了他一个月了。
“樊总……樊总,你还有什么要了解的?”胖胖的老者一遍擦汗一边问道。
樊霄回神,端起笑:“黄总,介意我翻拍一下这张照片吗?看着它总觉得对现在我们要推进的项目更加有信心了。”
老人有些惊喜,忙道:“不介意不介意,樊总要不我给你加洗一张?”
手机的闪光灯闪了两下,好说话的樊总表示:“那就多谢您了。”
他接着说:“我们来聊聊金银花饮在同类产品中的优势吧,利用渠道放大优势,先广谱后牟利,从而才能带来经济效益。”
两天之后,樊霄办公桌旁的垃圾桶里,被剪裁的相纸沉尸其中。胖胖的老者,开怀的学子,铺了一室的阳光和那只剪刀手,都未能幸免于难。
只有右上角的那个淡淡笑着的青年,被夹入了一本厚厚的佛经中。
“€€€€€€€€€€€€€€€€€€ €€€€€€€€€€€€€€€€€€€€€€€€€€。”(很多罪恶都是从笑容而起的。)
第12章 被动表演
玻璃幕墙外,巨大的飞机在寥寂的冰蓝色中轰鸣而起,像一只桀骜的飞鸟,逐渐消失在天际之外。
从机场接站口出来的人不多,这个时间只有头等舱先行一步的客人。樊霄看见了一身银色西装,带着夸张太阳镜的诗力华,以及他推着几个大行李箱的助理。
诗力华,在泰语中是美好、上进的意思,却与樊霄面前叫这个名字的男人丝毫不搭边。
“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度假的?”
樊霄是纯正的华人面孔,诗力华却带着一半泰国血统,皮肤略黑,浓眉大眼,平日看着吊儿郎当,真正笑的时候又显得纯真。
他摘了太阳镜夸张的与樊霄拥抱了一下:“我从爷爷那里讨了一个长假,说来和你学做生意。”
两个人并肩往外走,樊霄笑着说:“做生意?以前你不是只想在钱堆儿里懒着吗?”
诗力华耸耸肩:“我爷爷也知道我学做生意这事儿不靠谱,但那只老狐狸想让我与你多亲近,毕竟你们南那瓦家族继承人少,你又这么优秀,说不定日后能一鸣惊人,他在放长线钓大鱼呢。”
诗力华是泰国香米第一品牌“皇家粮仓”的三世祖,头上一大堆叔叔哥哥,他曾戏言除非瘟疫或战争让其他十几位继承人都他妈嗝屁,不然下辈子那个位置也轮不到他来坐。
樊霄就不一样了,泰国最大的医药连锁企业的少东家,与他争夺掌舵位置的只有他的叔叔和两个哥哥。
樊霄平淡地说道:“你爷爷似乎忘了,我的叔叔和两个哥哥更加优秀,另外我还有六个弟妹,他们也像你一样特别盼望我们死于瘟疫或者战争。”
出了候机厅,诗力华拿出随身携带的补水喷雾狂喷,拍打着脸上细密的水雾他说:“反正他们谁也没你变态,我赌你能赢。”
他拉开樊霄的座驾,皱眉:“又是这么丑的车,同样的价格为什么不买跑车?”
樊霄已经钻进驾驶室,发动汽车,话音不带感情:“不喜欢你可以坐后面的车。”
后车的司机是樊霄长相凶恶的光头助理,此时他正将诗力华的行李箱塞入商务车。
“算了。”诗力华矮身坐进车里,兴奋的说道,“晚上我攒了局,要好好放松放松。”
车子滑出停车场,樊霄目视前方:“还没入境,局子就攒好了?”
诗力华的母亲是华人,十多年前与丈夫离婚回国生活,此后每年都会接诗力华来国内小住,因而他在国内狐朋狗友众多。
“多少人吵着闹着要来接机,我只给了你樊公子这个机会。”
樊霄向来不接他这种无聊的话,放下一点窗子,他打算抽根烟。
此时,放在操作台上电话响了,樊霄将烟叼在嘴里,不想理。
目光一扫,划过去又倒回来。
他的眼里有了摸不透的笑意,将烟从嘴上取下,连上了车载蓝牙,接通电话。
“游主任,”他接了起来,声音加了甜度,“好久不见啊。”
“樊总贵人事忙,不好总打搅。”电话里的声音有点沙哑,樊霄估计游书朗刚刚抽过烟。
豪车司机此时放松脊背,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夹着未燃的烟,风从玻璃缝隙钻进来,拨乱了头发。
他晾了博海药业一个半月,估计那头是坐不住了,所以游书朗才打来了这个电话。
樊霄舌头在牙齿上刮了一下,忽然觉得生活有趣起来。
“别人可能算打扰,游主任肯定不算。”
听了这话,坐在副驾座位上的诗力华挑眉,伸着脖子看了看樊霄电话上的名字。
“既然不算打扰,那我能请樊总晚上吃个便饭吗?”
樊霄眼睛乜着诗力华,口中痛快的应下:“好啊,没问题。”
叮咚杯壁碰撞,半杯不知名洋酒的倒入服务生刚递出的加冰威士忌里,剔透冰块起起伏伏,混合的酒香瞬间溢出,和飞溅开来的酒液一起洒了出来。
最大号的包房里,横竖坐着不少男男女女。漂亮的姑娘扒拉着屏幕在点歌,一些人围着诗力华喝酒打屁,还有向樊霄献殷勤的,一直招呼着身边的女孩为他倒酒。
诗力华从众人中挣巴出来,趴在樊霄的耳边说道:“你那个游主任看来不喜欢我这场子,这泡尿尿得可够长的啊。”
樊霄把与游书朗见面的地点约在了诗力华定的会所,又做出在两个朋友间难以取舍的样子,游书朗周到惯了,应了诗力华一起热闹热闹的邀约,表现得十分体贴入微。
包房的门被推开,游书朗走了进来。他今晚穿得不算正式,宽松的白色衬衣,老派的扎进裤子里,扣子只在喉下松了一颗,手腕处松松挽起,简洁利落却与沙发上坐着的一众青年格格不入。
经过屏幕投射出的光源时,樊霄看到了透亮的衬衫中隐约的那一把细腰,充满力量又性感异常。他错开眼神,在心中“草”了一声,觉得自己看到了脏东西。
转眼便笑了,他拍拍自己身边的沙发,向游书朗发出邀请:“游主任,坐这里,给你介绍个人。”
身边的美女颇具眼力见儿的空出位置,又从冰桶中拿出酒,倒了一杯推到游书朗面前。
游书朗善于应付这种场合,道了谢,面上带出期待的表情,问樊霄:“樊总要给我介绍哪位?”
“喏,瑞祥连锁药店太子爷,薛副总。”
游书朗向樊霄另一侧坐着的男人看去。男人二十七八岁,长得不好不孬,脸色泛黄,眼皮浮肿,是沉浸酒色的典型表现。
樊霄把头偏向游书朗:“这是博海药业的办公室主任游书朗,我在本市唯一的能称得上朋友的朋友。”
他耸了一下肩笑着说:“原谅我表述不好,但就是这个意思。”
“哎呦,能被樊总这样定性,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啊!”
从太子爷漏出的惊讶与恭敬表情中,游书朗迅速对樊霄做出重新评判,盘踞附近几省的瑞祥医药的太子爷竟然需要恭敬樊霄?樊霄做得是风投行业,有钱自不必说,可瑞祥医药的少东家也不是没见市面的。
来不及细想,身无任何咖位的游书朗率先伸出手,做出微微敬仰的样子:“久仰薛副总大名,几年前有幸聆听过令尊在长岭医科大学做的演讲,十分生动,受益匪浅。今日一见薛副总,果真虎父无犬子。”
“游主任高抬。”恭维的话太子爷听得多了,他只有对着樊霄时才显现热情,如今又张罗让身边的女孩给樊霄倒酒。
“游主任,你们博海药业生产的药品以后能不能顺利进入市场,能不能大卖,薛副总可是起着关键作用,毕竟瑞祥医药是附近几省的三强选手,而你们博海的根基也在这里。”樊霄拿起女孩刚刚满了杯的酒,“我给你穿个线,将薛副总介绍给你,就看你和你们博海如何把握机会了。”
樊霄说的是实话,博海没有知名畅销单品,销售网络也都铺建于附近几省,以前以省总、地总、县总的分销模式进行销售,一般进的都是小型药店。如果想做强做大,与大型连锁药店合作无疑是必由之路。
游书朗承樊霄的情,频频举杯,将太子爷哄得高高兴兴。这是他擅长的领域,周旋了一会儿却也乏了,找了个借口出门去吸烟。
这会儿,诗力华又坐了过来,此时他的身上已带了浓重的酒气,又吞了一杯朗姆酒,才吊儿郎当地说道:“你这个‘乐子’找的挺没劲的,是个男的不说,还这么无趣。”
樊霄靠在沙发背上慢慢的抿酒,闻言笑了:“他很有趣,圣母呢。”
“圣母?哎呦,这种人碰你手里不得剥层皮啊?”诗力华的空杯早就有人填满,他端着嘿嘿的笑,“一会儿让圣母表演一个呗?”
樊霄一个深吞,口间龙舌兰的辛烈弥漫开来,过了最上头的酒劲儿,他才懒洋洋地说道:“成啊。”
游书朗再次进了包房,房间里一下子少了很多人。樊霄和诗力华坐在一起聊天,瑞祥的太子爷身边的美女换了人,成熟风情的女人换成了年轻清纯的女孩。
女孩有点拘谨,被太子爷指使着四处倒酒,樊霄还会礼貌地道谢,诗力华理都不理。
游书朗没往樊霄身边凑,坐在了U形沙发的角落。他今夜是带着任务来的,可直到现在还未开口。其实,两个公司有业务往来,他作为中间人推动一下进程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对面的人换成了樊霄,游书朗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游主任善识人,可樊霄这个人他摸不透。男人大部分时间看着斯文有礼、进退有度,却又会不期然的窥见他漠然的眼神。就像那日在医院,他虽然义无反顾的同自己一起救了那个孩子,却在众人热烈的掌声中平静得近乎冷酷。
而他……对自己有些时候又过于……亲近,游书朗将樊霄的这种表现归结于炎热国度孕育出的热情,可今天他每次想问问品风创投是否有意投资博海时,又怕樊霄因为自己犯难。
可,还是问问吧,厂长已经催了自己两周。
再抬头,樊霄那边依旧在聊天。修长的手指松松地握着酒杯,双肘压在膝上,微微垂头,听着诗力华眉飞色舞的表述。
游书朗划开的目光从旁边太子爷身上掠过,却蓦地定住了!
那人正将一包白色的粉末倒入刚刚离开的女孩的杯子里,而他身边的那个染着绿色头发的青年看着这一幕竟在猥琐地笑着。
游书朗迅速切开目光,将身子隐入灯光照不见的地方,深深地蹙起了眉头。
第13章 跌入深渊
厚重的门里仿佛关着另一个世界,灯光昏暗,音乐靡靡。紫蓝霓虹灯光下,满心肮脏污浊的男人,捏着调酒杯一晃,将琥珀色液体倒进玻璃杯。
“别光顾着聊天,喝酒啊,来来来,我们大家一起喝一杯。”
太子爷举杯,话是说给大家听的,眼角瞄着的却是身边的女孩。
“哦对了,我介绍一下啊。”太子爷的手轻轻地搭在女孩的肩头。
“这我们公司新来的办公室文员唐小婉,和那个什么主任…对,游主任,你们工作性质是一样的。”
太子爷推了一把女孩:“以后你要多向游主任学习,你看人家刚刚多有眼色,多会伺候局儿。”
啪!落杯轻响。
动静不大,却让包房内的空气凝固了一瞬。
樊霄慢慢地靠进宽大的沙发里,长腿交叠,用一双含笑的眼看向了太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