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顾先生回忆了一下前几天看的照片,低声回答:“有过之无不及。”
林女士眼睛亮了,“行,等今天中午吃饭,我问一问的,不然小希这一直单身着……”
正说着,夫妇两个€€听到了门铃声,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楼下开€€门的保姆大€€声道:“先生、夫人,小、小少爷回来了。”
保姆的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震惊,那种情€€绪同€€时叫楼上还收拾着的顾家夫妇心头一跳。
这下,林女士顾不得€€不放下往胸口别了一半的胸针,直接把东西往梳妆台上一扔,就急急慌慌准备下楼,嘴里还小声喃喃道:“还不到七点……今天小希怎么回来这么早,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诶诶,你慢点啊!”顾先生加快速度,嘴里说着慢点,实际也迈开€€步子往楼下走。
大€€概是一种作为€€母亲的直觉,即使林女士和顾郗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从在孤儿院时的第一眼,她就看中了这个€€孩子,哪怕院长当时向她解释了这个€€孩子心脏上存在的问题,可林女士却并不愿意€€改变最初的想法。
她想,如果自己不领养这个€€孩子,那一定会是终生的遗憾。
正如她当初所料,被领养回来的顾郗几乎乖到她心疼,她无法想象这样性格的孩子,没有遇见€€自己会受到什么样儿的委屈。
才刚刚走下楼梯,林女士就看到失魂落魄站在鞋柜前的青年。
下一秒,她半张着嘴立定在原地,而追过来的顾先生也慢下脚步,像是被什么震惊到了。
这对相互扶持数十年的夫妇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似乎是看到了某些€€难以理解的事情€€。
林女士嘴唇发颤,她张张合合半晌,才声线颤抖道:“……小、小希?”
她的幼子,她那听话€€又格外疼人的小儿子,此€€刻顶着一头白霜般的短发,满眼茫然,披着银灰色的羽绒服,底下是居家穿的睡袍,甚至脑袋上还有一层晶亮的、没有融化€€的落雪。
在林女士的记忆中,除了最初在孤儿院看到独自站在门口的小顾郗时,她再没有见€€过对方€€这么狼狈又可怜的样子。
白色的短发乱翘着,眼圈通红,眼珠的颜色很淡很淡,大€€多数人都€€羡慕的脸部皮肤苍白得€€厉害,衣角折着,就连裤脚都€€几乎全部被雪水浸湿。
在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后,顾郗眼皮动了动,那对干涩的眼珠缓慢转动,才终于从空茫的死寂中脱离,一点一点地燃起了微光。
他喃喃道:“……妈妈。”
顾郗所经历的数月时间,对于原先生活在这里的顾家夫妇只是几个€€夜晚,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身上发生了什么,竟然会这么狼狈地于清晨跑回来,还白了满头的短发。
林女士猛然上前,一把抱住了顾郗。
她的拥抱很暖和,也很紧,几乎扫去了顾郗猛然在回神后站在雪地里的全部空白和寒冷。
顾先生缓缓上前,抬手轻轻拍着幼子的后背,这一刻他没有询问顾郗的头发眼睛是怎么回事,只是低声道:“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吧。”
他害怕这些€€变化€€可能会伤害到自己孩子的身体。
被紧紧拥抱着的顾郗动了动嘴角,他好几个€€瞬间还以为€€自己的意€€识依旧飘荡在那片黑沉沉的空间里,只能透过系统的转播,“看”失去记忆的赛因流浪于荒野。
他抬手抱住了林女士,喃喃道:“他什么都€€没了……”
说着,顾家先前风华无限的小少爷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浅色的眼珠里似乎蓄满了水光。
下一刻,就像是猛然间被抽空了全部力气,他在林女士紧张的目光中滑倒在地,被快一步的顾先生揽住了手臂。
……
最近,姜城出了一件稀奇的事情€€,说出去名头响亮的顾家小少爷似乎是生了一场大€€病,连着数月久居医院、闭门不出,除了顾家夫妇和顾家大€€少爷,其他一律亲朋好友都€€被拦在了病房外,见€€都€€不让见€€一眼。
此€€刻,病房内€€€€
洁白的病床上正靠坐着一个€€年纪看起来二十多的青年,五官俊美柔和,覆着一层窗外的微光,只是眉眼间却藏了些€€朦朦胧胧的阴翳,展露了他有些€€低沉的心情€€。
眼下的病房内只剩下他一个€€,偶得€€空闲的顾郗偏头看向窗外,只能看到白蒙蒙的落雪和街边流动的车辆行人。
白发的年轻人叹了口气,他的唇角向下抿着,尝试在心底呼唤系统。
果然,毫无反应。
当初在那片黑暗虚无的空间内,系统告诉他所能做的事情€€只有等待,然后他们就如静止的雕像一般,意€€识被关闭在黑暗的深处,只能透过一块朦胧的屏幕看着顾郗离开€€后所发生在赛因身上的事情€€。
顾郗变成€€了围观者,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去留,只能藏在另一个€€空间内看着失去记忆的恋人跌跌撞撞,独自游过浩瀚的深海,饿了就去捕鱼、困了蜷缩在珊瑚礁旁……
懵懵懂懂,只记得€€“顾郗”两个€€字而支撑着自己前进。
顾郗看不下去这样的场景,他开€€始排斥虚无空间的内的一切,甚至是厌恶系统所谓的“规则制定者”与“观察过程”……
赛因有什么错呢?
他只是在一次次的世界重复中顺从了爱顾郗、找到顾郗的本能,他无意€€识所做下的一切皆是浓稠爱意€€的体现,而非有意€€抢夺世界核心的位置。
于是忍不可忍的顾郗在那片暗沉的空间内对系统发出了反驳€€€€当初是你们放任他走上这条错误的路的,一个€€世界可以刷新一百次,哪怕前五十次你们及时改变方€€法都€€来得€€及,可是你们做了什么?
那时候的系统无话€€可说。
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选择继续派遣不同€€的任务者,它们依旧傲慢地认为€€这是一个€€可以被解决的小问题。
于是第50次、第60次……直到第99次,他们亲手放开€€了最初可以控制反派的绳索,给了赛因发现真相从而胁迫系统的机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如果非要给赛因判罪,那么系统和任务者也脱不开€€关系。
意€€识滞留在黑暗空间内的顾郗知€€道自己毫无筹码,但他总想尽力试一试,至少不要让被迫独自的赛因不要再过得€€那么苦了……
在那一场由顾郗站在制高点的对话€€中,“规则制定者”进行了让步,而系统也对自己最初犯下的傲慢错误付出了代价。
赛因的记忆依旧受到限制,但当他彻底找到顾郗时,过往的一切将会解锁,同€€时也会撤去对于赛因的考察期;“规则制定者”将会抽去系统的一半力量用€€作维护世界,同€€时顾郗主动献出一半力量,在“规则制定者”的辅助下,与赛因进行连接。
这是“规则制定者” 们仅能做出的让步,这种连接会让两个€€人跨越山海也有种冥冥的感应,但代价却是顾郗被改造为€€半吊子神明的力量€€€€他只能保持白发状态变成€€常人眼中的异类。
在那一场对峙过后,顾郗曾经询问了系统一个€€问题€€€€我可以把另一颗心脏还给赛因吗?
他从赛因身上得€€到的东西已经太多了,在对方€€没有记忆的空白时间内,顾郗至少希望曾经在自己胸腔内跳动的心脏,可以给赛因带来慰藉。
系统告诉顾郗,可以。
但这一场归还存在有代价。
顾郗问那是什么代价。
系统说它不知€€道,但当你和赛因重逢,这些€€代价引发的变化€€将会复原。
于是顾郗提出了交还心脏的请求。
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当胸腔内震颤的第二道心跳声消失后,顾郗的意€€识重回最初始的时间,而系统和“规则制定者”则于黑暗中消失,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只是……
病床上,顾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那里用€€黑色的中性笔写着两个€€字。
赛因。
那是他在五分钟前趁着父母出门买饭、哥哥处理公€€务写下的,可现在……
明明没有经历过清洗和擦拭,原本纯黑的笔迹却已经只剩下了虚浮在肌理上的一层灰,很淡很淡,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辨识字迹。
顾郗想,他知€€道归还的代价是什么了。
床上的青年露出一个€€苦笑,他拿起床头的笔再一次于手腕内侧加深笔迹,甚至握笔的力道在黑色的笔画之下还在皮肤上留有一层红印。
他喃喃道:“如果知€€道代价是有关于赛因的记忆,我大€€概就会放弃吧……”
是住进医院后的某一天,当顾郗回忆起赛因时,却忽然发现对方€€的脸庞在自己的脑海变得€€有些€€模糊。
那是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消退的模糊。
那时候的顾郗想到了很多代价的可能,他或许会从某一天开€€始倒霉,或许会暂时失去走路的能力,当然也可能看不清、听不到……他设想过很多,却没有想到代价是他大€€脑内有关于赛因的记忆。
或者说,一切与“赛因”这个€€名字有联系的事情€€。
回归最初时间的世界就像是自动清零了有关于赛因的一切,顾郗的记忆会随之慢慢变成€€空白,而他想做的任何保留住“赛因”这个€€名字的行为€€,都€€将会被抹除。
可顾郗不甘心,他和赛因都€€走到这一步了,只要他能等到赛因找来,就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阻拦他们了……
病床上的青年低头摸了摸肉眼可见€€在淡化€€的笔迹,又拿起中性笔,重重地、重复地写上去了相同€€的两个€€字。
发红的痕迹烙印在皮肤之上,像是青春期的孩子为€€了初恋情€€人而划刻在手臂上的痕迹,甚至因为€€主人下手的力度,微微从字迹的边缘渗出薄薄的血丝。
顾郗微微失笑,他没想的自己躲过了青春期,却没有躲过春心萌动的青年期。
€€€€“你相信我吗?”
€€€€“我信。”
在那潮湿闷热的荒岛洞穴里,周遭是紧密纠缠在一起的触手和鱼尾,散落着长发的默珥曼族人身上弥散着一股属于海洋的气息,而坐在他身侧的白发青年则握着他的手,问出了这个€€问题。
小少爷的手背、手腕乃至于手臂之上都€€是被另一个€€肆虐者留下的吻痕,迫切地想要留住什么的默珥曼族人选择用€€自己的唇舌去感受顾郗的温度。
在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山洞里。
在一场旖旎过后却又可能面临未知€€的时间里。
赛因坚定地点头,他说我信。
€€€€不论是真是假,只要是你说的,我全部都€€信。
余光中窗外的落雪渐大€€。
顾郗想,在这一场不知€€岁月为€€几何的分别里,我会等你着来找我,而我也会竭尽所能记得€€我还爱你。
……不论手臂上的名字会消失多少次。
与此€€同€€时,遥远的北阿尔斯洋上€€€€
黑色的鱼尾轻轻划过冰冷的海水,对于默珥曼族人来说,这点儿温度并不算什么。
当初他在离开€€了肯瑟维尔后,便只心里记挂着一个€€叫顾郗的人,在懵懵懂懂之间看到了远方€€的海。
阿尔斯洋旷阔无垠,碧蓝的天空下是蔚蓝色的大€€海,潮起潮落带着米白色的水沫,偶尔会有来自深海的小生物被浪花冲上来。
他低头时,看到了一只被水花推上岸的小章鱼。
是很常见€€的深肉红色,甚至没有他的手掌大€€,八只触手受惊般的蜷缩在一起,像是一朵翻倒的太阳花。
他蹲下,伸手戳了颤小章鱼。
来自指腹的触感莫名让他生出难言的熟悉,不过比起此€€刻触摸到的东西,在大€€脑深处蒙着雾气的记忆里似乎更加柔软、滑腻,按下去会一弹一弹地轻晃。
€€€€不是这样的。
他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道。
然后,那双冷白色的手托起了被冲上岸的小章鱼,抬脚走向海潮,将它放回了原本生存的大€€海。
在小章鱼身上的肉红彻底隐没于海平面之时,他猛然弯腰,身体微微痉挛,那双前不久才染湿的手痉挛地捂住震颤的胸腔,在一阵阵怪异的抽搐后,他“听”到了来自胸口内的跳动。
砰!砰!砰!
健壮有力,流淌着无尽的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