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仇恨 第218章

“晚……还有,”屠休途中改变了话语,“我不会摈除你给我的那些。不管是什么。无论好坏。因为你已经给我了。那就是我的了。”

“……”

闻哲短暂沉默,却没有否认什么。

“我耐心有限。”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相比命令,更接近于警告。

“现在,说,晚安。”

“晚安。”屠休说。

比暴风雨夜还突然的疲惫刹那袭来,比海中的暗流更加蛮横地将其拖入睡眠的深海。

第262章 广域-4(I)

屠休惊叫着弹坐起来时,发现已经是晴朗的白天了。

海浪和阳光让他明白自己还在公元前的爱琴海边,可闻哲却没在他身边。

他慌张地抬起头四下搜寻,直到发现闻哲就坐在距离自己略远的、大约间隔了五块礁石的地方,这才放松下来。

“怎么又跑到离我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他低声咕哝地同时不禁觉得方才惊慌失措的自己有些可笑,等他想起昨夜那番弄假成真的愚蠢行径以及后面的意外惊喜之后,便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他的笑虽然足够响,却没能引起闻哲的注意。或者即便对方已经注意到了,却已经再度恢复到之前那般对周遭不闻不问的状态里。仿佛昨晚没有跳进海里把差点溺水的对方捞上岸,也没有对屠休说过那些颇具安抚作用的话,更没有在对方的胡搅蛮缠过程中主动把手放进对方的掌心里。

屠休因此笑得更夸张了,笑声传递出去,获得了回音,古怪地回荡在四周。

等他终于笑够停下,这才站起身来,逐个跨过那些隔开彼此的礁石,朝着闻哲走去。

即便对方依旧对自己视而不见,但在经过昨晚的“意外”过后,他显然已经不在乎这些小事了。

他很快抵达闻哲所在的那一块,缩短了彼此的距离,却在仅距对方一臂开外的地方顿住。

确切的说是僵住。

就在他视线从闻哲的发顶与侧脸下移至脖颈并碰巧抵达了那颗蓝宝石的刹那,便直接怀疑了自己的眼睛。

他反复眨了数次眼,视野里的蓝宝石都没有出现任何变化,让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但他依旧无法判断究竟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因为他发现闻哲胸口那颗蓝宝石已经从原本不足三分之一的大小恢复到了超过三分之一、只是还未到达一半大小的程度。

对方恢复的速度远比自己所想象得要快上太多了……等等,他记得长惟说过情感无论好坏都能相互作用,难道闻哲之所以恢复得那么快,其实是与自己有关?尤其是他不断通过锚记时空节点出现在对方面前的事实,更加速了对方稳定的过程?

这种自恋至极的念头浮现出来的刹那,就让一贯自信的屠休陡然不知所措起来。

他尝试扼杀掉这种想法,但长惟口中的话却如魔音般不断在他脑海中回荡,因而他越是扼杀,就越是不由自主地笃定自己的猜想,以至于很快强烈到根本无法说服自己去忽略,以至于他看对方的眼神也变得极为热切。

反正厚颜无耻向来是他的优势之一,他只独自纠结了片刻就直接出声提问:“我的出现是不是能帮你更快恢复稳定?是不是与锚记有关?尽管效果有限,可至少是有这种作用,不是么?其他人对你来说肯定没有这种作用,而我是唯一能对你起这种作用的人。你肯定比我更早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没有继续排斥我……”

屠休没有说完,闻哲就转头看向了前者。

那双黑檀色的眼底依旧一片平静。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仿佛只是为了看他一眼,而后就移开了视线,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如果我猜错了,你就直接否认。”屠休因而愈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否则我就要按照自己的……”

正当他准备擅自做主时,闻哲却在短暂地沉默过后突然开口回答了之前的问题。

“他们之所以看不见‘我们’,是因为‘我’没有锚记这里的任何人,等同于这里没有‘我‘这个存在。‘你’锚记的是我,所以这里也没有‘你’这个存在。”

闻哲的声音毫无起伏,犹如在诵读无趣的教科书。

“没有各种设备舱和辅助工具,我的量级也只能做到‘部分共感’,无法与时空‘完整共感’,以至于我们连饥饿和口渴都感觉不到,缺失了一部分生物应有的特性。但我们依旧需要呼吸,能感觉到冷热变化,会累,也会在遭遇危险时死亡。因为呼吸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本能,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无法摒除。同样,精神方面也会随着时间积累疲惫。是共感时无法绕过的问题。只有深度睡眠能缓解这个弊端。”

屠休瞪大双眼。即便其中出现了许多陌生的词汇,可相对于长惟口中那些比喻,闻哲的解释依旧更容易理解。

但。

这显然不是重点。

屠休朝对方探出脑袋,盯着闻哲的脸,问:“你在转移话题?”

闻哲眼底波澜微显,却没有出声,仿佛再度恢复了沉默。

答案不言自明,屠休捕捉到的刹那便转开了头,不自觉弯起了唇角。

“共感是什么?”他更换了问题。

极其短暂的安静过后,闻哲才出声。

“是一种精神世界与时空节点之间的逻辑并存状态。”他说,“我们是相对于时间的存在,时间也是相对于我们自身的存在;思想相对于我们存在,思想也因此相对于时间出现了联系,继而同样存在;我们通过思想与时空相连,时空也通过思想与我们共鸣€€€€这就是‘共感’。”

“那……”屠休花了点时间理解这一系列逻辑组合,难得审慎的寻找了词汇,“我跟你是因为有锚记,所以才能共感?那么我们身上的衣服、随身的物件等东西呢?没有思想的物体也能跟我们共感?”

“不能。”闻哲摇头,“我们身上的疤痕,我们身体所经历的年岁,我们是否随身携带物体,以及我们自身在相对时间里的一切,在离开节点的瞬间,在带走或者不带走的选择上都与我们的理智无关。一切,不止是物品,甚至是我们的亲友,都不会受我们的理智控制,而是由我们的本能来决定的。就像我们已经习惯了穿衣服的状态,也习惯了随身佩戴手机或腕表,那我们就能带走那些恰好在我们手里的东西。”

就像闻哲随身带走了《感官仇恨》。屠休想到途中就再度弯起了唇角。

“包括人?”他追问。

闻哲颔首:“只是未来与过去终究有文明纬度的差距,精神强度如果跟不上,是无法使用未来的医疗技术的,不可能将奄奄一息的人带到未来,再利用未来的科技对其进行治疗,因为已经极其脆弱的人是无法承受这种文明维度所带来的相对时间冲击。但是,如果达到造物主级,就能拥有抗拒这种相对的冲击,也可以使用未来的疫苗,所以……”

“所以我需要珍惜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件,”屠休弯起唇角,“不能给你对我实施截肢之类的私刑的机会。以防它们长不出来。”

闻哲:“……”

“不是吗?”屠休略微凑近对方。

“很好笑。”闻哲言行相反,并没有笑。

屠休自讨没趣地收敛了笑容,问:“你能在一瞬间抵达地球的另一端,也是因为共感?”

闻哲摇头:“在我以你为锚记出现在苏黎世的时候,你还无法与我共感。当你自行挣脱‘人类起源’的那个时空节点的‘暂停状态’并且出现在古希腊的爱琴海边时,我们才成为了能够彼此共感的存在。”

屠休再度瞪大双眼,既是因为惊讶,也是因为彼此的交谈突然顺畅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会这么容易,对话却在继续。

“虽然也有更为复杂的彼此嵌合的共感结构体存在,”闻哲说,“但只要彼此没有互相构建起真正的联系,也就不可能真正存在。就像我们现在既是彼此相对的存在,也是相对于时空节点的存在。但我们本身并不存在于这里€€€€我以为你学会锚记的同时就已经知道这些常识了?”

听入迷的屠休骤然回神,急忙摇头:“我没有具体学习如何锚记,只是听长惟说了个大概。我以为是DNA与RNA相互作用的同时却兼有基因双螺旋的形态。我问长惟,他说是,所以我就以为……”

“嗯。”闻哲无奈地解释,“这毕竟不是长惟所擅长的领域。”

“那他为什么会成为你的上司?”屠休很好奇。

“管理和协调合作的能力才是他的优势。”闻哲说。

“你是说,除了你以外的其他下属,也会愿意承认并愿意听命于一个专业能力不如自己的上司?”屠休简直不敢相信,“未来的社会结构真奇怪。”

“未来就是那样,”闻哲说,“身体方面的局限在未来已经不再是问题,精神部分的问题因此却被突显出来,为了避免任何形式下对精神造成的冲突,已经形成必须一个人擅长做什么事,才会需要他负责去完成那件事的新型社会结构,不能以原本的上下级关系去界定。”

“只是擅长?”屠休愈发好奇。

“还必须喜欢。”

“如果不喜欢?”

“总会有第二、第三,甚至第四擅长的事。这里面总会有一种自己喜欢的。”

屠休敏锐地抓住重点:“你的意思是,你喜欢做一个旁观者,所以才选择成为视实者?就像你喜欢不可控的……?

闻哲颔首:“就像我喜欢不可控的海。”

“也像你喜欢不可控的我?”

“……”

第263章 广域-4(II)

闻哲叹息。

对方可能是在为自己幼稚的厚颜无耻叹气。屠休想。也可能是嘲笑。但对方很快就敛去了所有的表情。简直自控到了极致。

即便闻哲没有落入这个陷阱,屠休却已经抓住了又一个关键所在:“你只擅长自毁现象这一个领域吗?”

闻哲因对方的敏锐而怔了片刻,而后才想起来摇头,但他并没有说自己还擅长什么领域,仿佛完全没有相关的表达欲。

他的短暂安静对屠休来说却是极其漫长且难熬的过程。他极为担忧对方会就此沉默下去,然而对方却再一度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其实就像你所理解的那样€€€€时间线就像是DNA与RNA组成的双螺旋,历史相对于时间来说永远是必然的、固定的,只有我们这些无名者是DNA与RNA之间的逆转录酶,是相对于时间和历史的漏网之鱼,也是催生它们彼此变化的特殊条件,更是注定会区别于已有规则之外的另一种规则。但我们却因此被永远排除于历史之外,只能作为时间长河里的无名者。”

屠休仿佛想起了什么,继而垂下了视线。

“休,”闻哲唤回了他的注意力,“可是,即便时间将我们孤立成了无名者,我们却没有必要进行自我孤立。毕竟相对于整个漫长时间来说,这里,这几小时,这几天,甚至几十上百年,都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粉尘,无论我们做什么,都不足以构成任何扭曲或破坏。因为我们的生命在漫长的时间中,太过不起眼了。只要我们不成为传染源,即便我们拥有造物主量级,也完全可以留在我们出生的地方,随心所欲的过着普通的人生,做自己想做的事。无论功成名就,还是惬意平凡的一生€€€€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的一切就是真实的。”

“你指那些历史虚无主义者?”屠休终于找回声音。

“不。”闻哲摇头,“虚无主义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屠休一怔。

“虚无这个概念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只可能存在于人类的大脑之中,是一种纯粹的猜测,或者说是杜撰,是那些后悔自己做出过的选择,妄图要改变自己错误选择的人脑海中的臆想。那种杜撰出来的东西,永远不可能变成现实,只是后悔和无力感所催生的副产物。而物质现实中有且只有必然的存在,没有也不会在未来出现假设与或许,无论人们在自己的脑海中杜撰过发生了什么,都不可能作用于现实。所以虚无之所以是虚无,意味着它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现实中的一部分。”

“……又是哲学?”屠休讷讷出声。

“是的。”闻哲说,“可这却是最容易让你理解的解读方式。”

“还是很难……”

“因为你眼中的哲学,就像我眼中的艺术。”

“……”

“但哲学从来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就像艺术并非人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闻哲说,“尤其当我们意识到哲学不过是一种能帮助人进行独立思考或判断的一些显而易见的规律。如果有其他更为便捷的规律,更易于日常使用,我们完全可以将其替代。就像你所知的那些真正的艺术家们,从来就不止擅长他们所成名的那一种创作领域,而是擅长多重领域。”

“只是其中一种领域碰巧契合了时代需要,”屠休终于接上,“才让他们成为广为人知的艺术家?”

闻哲颔首:“艺术在我看来,本来就是哲学的一部分。既不该被局限于东方或者西方,也不应该被局限在哲学范畴。只是东方没有经过被宗教束缚的一千年黑暗时期,哲学也因此拥有许多在历史长河中才能沉淀下来的杂学,变得难以一言蔽之,让许多人望而生畏。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随时都在使用它,也早已经理解了它€€€€就像你看到象形文字就能立刻联想到它们的字意起源,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一幅画。

“而你既然擅长包括西方艺术在内的诸多艺术领域,相当于早已拥有了远胜于旁人的思想优势,没有必要模仿我理解事物的方式,完全可以通过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并驾驭一切€€€€就像你活着这个事实本身,或者说是你能独立思考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你所拥有的最大优势,是那些彻底停止思考的死者或是那些二元论的极端人士所没有的、无可撼动的优势€€€€就像只要你还在持续思考,你就是属于时间长河里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当远超乎屠休意料的赞赏陆续从闻哲口中出现,前者不止发不出任何声音,还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反之,时间本身则是现实世界的固定路径,或者说是全宇宙域的基因链。如果区区人类都能随便改变它,那么这个人本身所拥有的现实就会不复存在,所以历史根本不可能被撼动。而那些想要改变过去的、活在后悔之中的以及时刻妄想人生能重新来过的人,不过都是需要药物治疗介入的重度病患。”

“尤其当你已经开始思考这一切之后,你本身的历史其实已经是属于你的时间的一部分了。与之对应的是你所拥有的独一无二的生物基因,也让你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过去。而你与时间之间的最大公约数,就是你之所以存在的现实本身,无论是谁都无法撼动。

“但你本身也属于无数个跟你一样普通基数的一部分。是几十亿,几万亿,甚至兆亿之一的构成部分。即便你改变了,即便缺少了你,也只会在历史中出现一个极为渺小的缺损点。发展到物理层面以前,历史就会对你进行无数次四舍五入,让这种小数点后无数位的存在彻底省略,让一切都恢复到原就属于历史的进程之中€€€€除非你能退回到无视时空的基础单位级€€€€粒子态,并且永远停留在这种状态。

“所以,只要你不否定原本属于自己的,也就是属于历史中的那一部分,你对于自己而言就不再是无名者,而是无可代替的存在,你也因此就能与其他人建立联系。除非你陷入到一种叫做‘愚蠢的固步自封’的状态里,沉溺于追逐这个世界上本就不存在的‘后悔药’,就此活在臆想中,逐渐放弃了自己。”

闻哲终于讲完了这堂过于冗长的“课程”,却没有问对方是否听懂,又究竟听懂了多少,就这样沉默了下去,视线随后也重新落在海上。

屠休不满于对方从自己身上移开了视线,却没有表现出来,只问:“这就是你口中的‘时间从不驳论,驳论的是人’的完整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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