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落圈 第26章

阿毛戴着耳机又听不懂中文,余有年开展胡说八道的本领。可惜全€€不上当:“那你为艺术牺牲一下吧。”

余有年闷在被子里笑了一会儿,听着全€€掀纸张的声音,精神渐渐放松下来,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拍戏最难拍的有两样,一是小孩二是动物。范空原本跟淼淼的父母协商的拍摄日期就有好几天,淼淼表现得好,时间便很充裕。余有年知道后松了半口气,另外半口因为他的表现比小孩还差,松不了。

开拍之前余有年拉淼淼在一边道歉,小女孩很喜欢他,就摸摸他脸问他是不是累了。余有年揪了揪女孩的头发:“你拍被打那场戏有没有受伤?”

淼淼特别勇敢又骄傲地给他展示一个误伤之下的瘀青:“叔叔请我吃雪糕啦,不疼!”

余有年默默给女孩揉瘀伤:“怎么不疼?都青了。”

淼淼说:“叔叔不小心的嘛,他又不是真的打我,是假的啊。”

余有年失神地问:“假的吗?”

淼淼嫌弃这个有点笨的男人,跺了跺脚说:“当然啊!叔叔只是挥棍子我就大叫,他不是我爸爸,不能打我!”

余有年捏了捏淼淼细长的胳膊:“你的真爸爸妈妈也不能打你。”

淼淼晃了晃脑袋特别得意地说:“他们才不打我呢,每天睡觉前还会给我亲亲。”

余有年微微弯起嘴角。真好,这个小女孩没有那样的遭遇。

范空走来领走女孩,离开之前对余有年说:“减少跟她的接触。”

今天镜头前的余有年少了犹豫,在小女孩说要给男主角面包时想也没想就接过去。

第一遍范空没喊停,让一大一小两个演员把词都说完。第二遍,男主角凑近小女孩的时候一直盯着那袋面包,时不时舔舐干燥的嘴唇。小女孩眼里出现了怯意,不自觉得退开了。男主角的牙齿不仅泛黄,牙缝间还有去不掉的黑渍,两颗长门牙缩也缩不进去,眼睛里埋著赤裸裸的贪婪,活脱脱一只要将人生吞活剥的老鼠精。小女孩没忍住,嘴角一撇开始掉眼泪。余有年赶紧放松表情要把淼淼抱起来,女孩一溜烟跑走扑进父亲怀里哭。范空走过来拍了拍余有年的肩膀:“收一收,男主角没有这么明显的意向。”过了片刻范空找到恰当的字眼给余有年描述:“他是一个自然放松的混沌的状态。”

很多导演的脾气都很一般,暴躁的不在少数,但范空从来不对任何人说重话,也不会晾着人,给演员很大的情绪调度空间。

余有年一边琢磨著“混沌”,一边跑去哄淼淼,可小女孩被他吓怕了,躲在父亲怀里不看他一眼。范空早有预料,迅速调其它场次先拍了。场地布置需要时间,余有年蹲在一个不易被发现的角落思考“混沌”,无意间听到收音师说:“我觉得拍得挺好了啊。”另一道声音:“你又不是第一天跟范导,他对画面的要求你还不清楚吗?”

余有年失笑,突然明白了全€€那种精益求精但求而不得的感受。

幸好其它戏份都顺利过关,下班时余有年不至于太难受。

临睡前他又拨通全€€的电话,阿毛十分有默契地戴上耳机。

“今天有好一点吗?”全€€似乎在等他的电话,很快接听了。

“我把小孩给吓哭了。”余有年说。

全€€顿了顿,然后爆发出一阵笑声。

“全琪琪,不许笑。”

被命令的人应指令压下笑声。余有年踌躇良久说:“剧情挺残忍的,我害怕,但一用力小孩会害怕,导演也说我用力过猛。”

“都是假的啊。”全€€说,“是你告诉我的,戏都是假的,所以不要害怕。”

余有年沉默了很久。玻璃窗上的鸟粪被他擦掉了一些,还有一点点他的手够不著擦不掉。

戏是假的,但是,他问全€€:“我现实中也做过很多坏事,如果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也极端地伤害了别人呢?”

轮到全€€沉默了,不长不短的五分钟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余有年摸到床头的烟盒,但最终把手缩进被子里。

“你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有足够的判断力吗?心智上有没有被父母或成长环境影响了?”

全€€的声音也不太确定。余有年想,遇到全€€之前的日子在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过来的,做事全凭求生欲或者被情绪牵着鼻子走,年龄都是虚长的,什么都没搞懂混混沌沌地就活了这么多年。

余有年的眼睛像夜里失修的灯塔突然亮了一下,似乎抓住了什么。

他一直不出声,全€€急了,拔高声音说:“改过就好,现在就挺好的。”

余有年用鼻尖蹭了蹭被子。全€€急切道:“你还救过我,那说不定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也帮助了很多人呢?都扯平了。”

余有年把脸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琪琪你哄我睡觉好不好?”

全€€忙不迭答应,断断续续地给余有年讲自己小时候拍戏的经历。调皮上树摘果子结果手过敏涂了一个月的药,什么摸别人家的狗把狗摸秃了,哪件糗说哪件。余有年笑着睡着前困惑全€€现在怎么不皮了。

隔天再拍骗女孩的戏,余有年觉得再拖下去不是办法,决定不管如何今天都要把它给解决了。走位之前他拉过还是不太愿意跟他接触的淼淼到角落,悄悄把牙套取下来。淼淼诧异地用手指碰了碰他的牙齿。余有年迅速把牙套戴回去,朝淼淼竖起食指:“嘘──”淼淼也“嘘”了好长一声。

今天的男主角脸是三十多岁的脸,心是十几岁的心,骗了人一点也不内疚,还露出两颗门牙像老鼠偷吃了隔壁家鸡的饲料,窃喜又满足。

范空一说收货,余有年扔掉面包跑去抱起淼淼转了好几圈。

状态调整好的余有年势如破竹,基本上所有镜头都一遍过,往后很多拍摄都超前完成。整个剧组处于轻松的工作氛围当中。当余有年的势破了半个林子的竹后,他发现另一件惨事──

没办法出戏。

原本他没察觉,直到那天一个群演问他有没有纸巾,他明明知道自己裤兜里有,但嘴上却说“没有”。看着鼻血哗哗流的群演走远了,余有年那纸巾再也拿不出来了。

就像他中学那会儿,明明自己有带橡皮擦,但总要骗同桌那个扎著马尾的女同学的来用。有一天被同桌发现了,同桌以为自己被余有年喜欢著,默默塞了一封情书到余有年抽屉里。最后余有年私下跟班主任说想换座位,把事情糊弄过去了。

范空注意到余有年的状态,找了一个午饭时间和余有年聊了几句。

“你最亲近的人是谁?”

脱掉牙套在吃饭的余有年想了想,“爷爷奶奶,跟全€€吧。”

范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过两天你就能看见自己跟影子的距离了。”

余有年这些天出了酒店的门是恶人,关上房间的门是废人。阿毛拼命找搞笑视频逗他开心。他看完笑完后拿起床头柜那瓶全€€寄来的雪味香水喷一喷被子,再躺进去睡。不知道全€€怎么调的,那香水真的很神奇地有雪和海洋的味道,特别特别淡,但令余有年特别安心。

第40章 距离有点远

54.

余有年怀疑范空不会数数。

说好的过两天,这都过去一个月了,他还是处于上班下班两个极端的状态当中。这时间有多长呢,长到阿毛已经会“油黏”“油黏”地叫余有年,长到阿毛已经会用简单的中文叫外卖。那天阿毛出去玩到半夜回来,提着一盒“焦烤”凑到正在看剧本的余有年面前。余有年咬著一串烤羊肉说:“烧烤。”阿毛看着余有年的嘴型学得很认真,最后凭借著“宵靠”“骚尻”将余有年击退。

一直听说外国人显老,余有年没好意思问阿毛年纪,但听阿毛说过有一个三十岁的女儿,那阿毛也得有五十岁了。余有年见这个很热衷于接受新事物的外国人挺细皮嫩肉的,倒显年青。他问阿毛,长时间工作不回家妻子不会有意见吗?阿毛看着翻译软件上的字笑,说我没有结婚啊。见余有年愣住,阿毛又说,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既有孩子又单身,挺好的啊。

以东方思想来看,这房间里住着两个“男主角”。

入戏后余有年的拍摄都很顺利。昨天范空说今天会有一个老师来片场给一些小配角上表演培训课,让余有年去接一下,顺便也上一课。

余有年站在旧城区最老的一片房子前等人,衣服胸襟位置被他捏住掀动,不停地扇风。取景的这个城市在内陆,七月份的天气实在太热太闷了,像一个底下在不断烧柴火的蒸笼,每个人是一只被蒸得膨胀的肉包子。余有年正想快跑回片场取个小风扇,一辆出租车驶到他跟前。车上下来一个高高瘦瘦,穿着清爽的人。余有年掐了自己肚皮一下才忍住没叫出声。

两个月没见的全€€成长得更加耀眼了,余有年归因于天上那颗太阳,把人照得发光发亮。

全€€背着个大背包走过来,礼貌地打招呼:“请问您是安先生吗?”

余有年已经适应了“安生”这个名字,但被眼前的人一叫,他汗毛立即竖起来。幸亏全€€看他的眼神是十分陌生的,疏离的,他才想起自己脸上还有一层“皮”。

余有年只呆滞了两秒,立马哈巴狗似地弯腰谄媚道:“是是是,我带您去。”他的手跟全€€的握上,黏黏腻腻地揉了一把,把全€€吓退两步。余有年不自知,还一个劲儿地问:“全老师热不热啊?里面有大风扇。”

刚刚退开的人在听清眼前这个贼眉贼眼的老鼠精的声音后顿住。老鼠精十分有眼见力地也停下来,问:“怎么了?”

全€€的眼睛忘了收敛惊愕和窥探,不拐弯地打量长得并不讨喜的老鼠精。余有年能明显感觉到背后的汗在脊椎凹陷处汇聚,沿路畅行无阻地下滑,渗进破破烂烂的裤头里。他刻意咂了咂门牙,发出声响。

半晌,全€€收回目光,尽量展现出对老鼠精的尊重,说:“没事,走吧。”

说是表演课,但也只是在现场指导一下演技。范空见全€€来了,上前握了握手:“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跑一趟,你父母太忙了我不好找他们。”

全€€笑说:“我学校的事忙完了也是闲著。”

余有年想起六月全€€有毕业答辩,那人完成的当天倒头睡了一夜,第二天才给他打电话分享毕业的喜悦。余有年不知道确切的答辩日期,通话结束后赶紧上网订了个小蛋糕送人。

等全€€走去跟演员打招呼,余有年才蹭到范空身边:“你是故意吓我的吗?”

范空只是抬抬下巴,让余有年站在镜头里就位。这一场是男主角偷了一群小混混的钱,被发现后追着打,但死活不交出钱,最后使诈令小混混以为警察来了,钻缝逃走。全€€站在监控器前一一审视每个人的演技,掏出小本子记住每个人的问题,等笔尖落到老鼠精那一行却什么也写不出来。

那个人与其说是在演戏,倒不如说是在镜头前记录平日的生活,市侩,低劣,惹人生厌。

范空喊停,和全€€交换了一下对演员的表演效果和要求的意见。全€€理解后进入拍摄范围内和演员一一细说。余有年被打倒在地,他就赖在地上听。全€€已经长到跟他一样高,他自知自身条件优越,然而现在躺在地上看那个年轻人,觉得对方的条件只比他好不比他差。全€€原本温文儒雅,此时给演员们上课多了些沉稳和威严,越发成熟耀眼。

群演被指导过后心怀感激地鞠躬,跑回原位作准备。全€€眼睛往下移,看见一只在低头忙着数钱的老鼠精:指尖放舌尖上一舔,搓动道具钞票的一角,薄薄的纸张被拨动得刷刷响。全€€隐隐颦眉,迟疑着没上前。老鼠精把钱揣兜里,明知道是假的,却心满意足又小心谨地抚了抚口袋。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全€€微微凝重的眼神。

“到我了吗?”

老鼠精那两颗门牙,看着就像是可以轻而易举刨开别人家墙壁,偷偷溜进去把钱财搜刮一空的作案工具。

全€€的眼神又凝重了几分:“你不用。”说完就走,生怕老鼠精上前啃人。

休息时间,阿毛过来给余有年补妆。范空看着全€€一脸心事重重便问怎么了。全€€尽量不冒犯人地问:“那个演员不会出问题吧?”

“哪个?”

“门牙长长的被追着打的那个。”

范空藏了笑意问:“出什么问题?”

全€€有点不好意思在别人背后说话,但还是直说了:“犯法。”

范空故意露出笑容:“这样啊,那你等会儿给他说戏时提醒他一下吧。出问题我会秉公处理的。”

范空好像没看见全€€脸上的为难,转过头去跟助理交涉拍摄事务。全€€郁郁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掏出手机。

阿毛给余有年补好妆后开始讨论今晚的夜宵,余有年正想说戏里他是个瘦子不能再吃了,手上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我今天遇到一个声音很像你的人。”全€€说。

余有年张望了一下,找到那个缩在角落的背影,还是一副与世隔绝的样子。这不难猜到,全€€在路边碰头时愣了那么久,余有年自己也担惊受怕了一路。

“你去哪儿了?怎么遇到的?”余有年戏演得足,且游刃有余。

“暂时不能说,等之后可以说了再告诉你。”

“哦……那那个人是怎么样的?声音很像,那有我好看吗?”

“那个人跟你一点都不像,就只有声音像。”

“那看来是没我好看了。”

“不是样子的问题,是整体给人的感觉。”

余有年抬头看角落里的人,正抱着只有半个巴掌大的手机埋头摁。屏幕的光很弱,只照亮了尖尖的鼻子。

“他给我一种很市井,很狭隘,很危险又疯狂的感觉。”

余有年把这几个词来回看了很多遍,他有多窘迫难堪,这几个词就有多精准。“我不也是这样吗?”

他发送完这几个字,不耽搁一秒去看全€€的反应。只见全€€手上的动作打打停停,又打打停停。

“那是以前。”全€€说。“你现在不会这样了。”

远处的副导演喊大家就位,余有年把手机扔给阿毛,没来得及回信息。阿毛抱着震源,直愣愣地看着手机屏幕上同一个人发来许多条信息,不知道是不是有重要的事情,该不该喊余有年。

戏拍到晚上过了饭点才收工,不等余有年上前找手机,阿毛跳着跑着把手机送到物主手上。阿毛用翻译软件问他:没事吧?

余有年没回答,但阿毛看他盯着手机的眼神,像梳芙厘一样松松软软绵绵的,一戳便陷下去一个洞,阿毛就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文字信息说:“你现在会关心人,很努力上进,也不怎么说脏话了,比以前好很多了。”“不是说你以前很糟糕,是今天遇见的那个人太夸张了。”“在忙吗?”“那你先工作。”“还没结束吗?”“是不是生气了?”“不要生气好不好?”“是我嘴笨不会说话。你很好,跟以前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错了,你别乱想,回来我们再慢慢聊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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