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澈是和他一起长大的竹马,是邻居家幼稚机灵的男孩,他死在十八岁的夏天,死于一场车祸,但在他离开的八年后,突然有个人跳出来告诉陈濯,他喜欢他,喜欢了很久。
“抱歉,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赛谣像是自嘲般轻笑了一声。
再开口时,她声音低了些:
“你当然不知道。”
赛谣的声音被蓝牙音响填充到车内各个角落,一字一句把陈濯不知道的事情一点一点摊开到他面前,略显残忍:
“你只觉得他幼稚,觉得他什么都不懂,觉得他话多烦人。你当然不知道他从小就喜欢你,愿意跟你分享是因为喜欢你,凑到你面前逗你笑也是喜欢你,他说过,他只要能陪着你就很开心了,但后来,他连陪着你的资格都没有了。
“说实话陈濯,你看起来那么聪明,但某些事上真的迟钝得让人厌烦。连宋愈哲都能看出来他喜欢你,你却从头到尾没察觉到一点端倪?
“你还记得,高二的时候,学校办过一次校庆。那次夏子澈想争取一个节目名额,我们审核都过了,可彩排后又不明不白地被刷了下去,后来才知道,是那个宋愈哲搞的鬼,他仗着自己是学生会长,以风格不符为由,在投票里把我们的节目裁了下去。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过去这么多年,我也记不清了,但宋愈哲一直在针对夏子澈,只是夏子澈知道你很在意你这位朋友,所以什么都没跟你说。
“宋愈哲不想让夏子澈靠近你,他说夏子澈配不上你,只会拖你的后腿,说你其实一点也不喜欢他,如果不是住得近又一起长大,像夏子澈这样的人,你根本不会多看一眼。”
听见这些话,陈濯握着方向盘的手用力了些:
“……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事到如今,你是不是这么想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时,夏子澈信了。他觉得自己会给你添麻烦,也知道你忙着高考,所以没再打扰你。他高三的时候跟他妈一起回了南江,他住在那女人家里,他跟我讲,他其实不想回去,他在那间屋子里,就像个外人。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高三之后,你应该就没再见过他了吧?但其实不是。
“八年前你家着火,你也在屋子里,当时是谁救你出来的,你还记得吗?你应该以为是宋愈哲吧,但其实不止他,当时在那间着火的屋子里,还有夏子澈。
“是他找见你,用湿毛巾拖延时间、把你交给了后来的宋愈哲,让他带你离开。但他没走,因为他还要去找你妈妈。他最后被消防员救出来时真的就剩一口气了,他在医院躺了很多天,你猜他醒来之后第一句话说了什么?他人都还没清醒,先问的是,‘苏阿姨有没有事’,他在自责,自责没把人救出来,自责让你在父亲走后又失去了母亲……”
赛谣有些哽咽:
“但这些事你都不知道,对吗?”
“……”
陈濯张张口,像是想说什么,但他一时没能发出声音,只有心脏的钝痛愈发明显。
“陈濯,我知道你回过北川,我在墓园见过你。那天你在他的墓碑旁边坐了很久,离开前,你应该看见那句话了吧?
“就像太阳永恒不凋零,就像每颗星星都有运作轨迹。
“这句话是我刻上去的。
“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这是他写了很多很多年的、最满意最喜欢的歌里的词,这首歌叫《情书》,是他写给你的。
“但他没给你唱过,他没机会给你唱。
“那年你要跟宋愈哲离开北川,去南江,被他知道了。他知道你们在一起了,他答应我,他也会试着放下这段暗恋,但在那之前,他至少想让你知晓他的喜欢,他想给你唱这首歌。
“那时候他还没出院,我和医生怎么劝都没用,他一定要去找你。他背着吉他和琴谱走了,走了之后,就……再没回来。
“陈濯,你知道夏子澈是怎么死的吗?你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是这个版本对吗?车祸?
“他骑自行车,走去机场的小路,那条路很偏很冷清,他在路口的视觉盲区,撞上了转弯逆行的车。”
赛谣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她有很多次都几乎讲不下去,但还是强撑着让自己说出这些没人知道的秘密:
“但陈濯,你知道吗?当时的事故发生在下午,可最后法医尸检,推出他的死亡时间,是在当天半夜到第二天凌晨。
“他没死,陈濯,他不是死于车祸!不是的!!”
赛谣情绪很崩溃,这些事情,她一个人守了太久太久。
她好累,她真的好累,夏子澈离开后,她找不见生活的意义了,但她又不敢去死,因为,如果连她都死了,那夏子澈的墓就再也没人扫了,夏子澈的故事和秘密,就真的没有人知道了。
赛谣不是个幸福的小孩,她从小被父亲家暴,在那个男人的阴影下逃不走也躲不掉,以前她还有夏子澈,他会保护她会安慰她,在当年他第一次背着吉他逆着光出现在赛谣的眼里,他就是她生命里唯一有色彩的人,可后来,这唯一一抹彩色也消失了。
夏子澈喜欢一个不可能的人,赛谣又何尝不是。以前他们还能一起过节过年、抱团取暖,可后来,赛谣能倾诉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墓碑。
夏子澈说自己死后要把最喜欢的歌刻在碑上,可没人能帮他实现,她就花了一整晚的时间,跪在他的墓碑旁边,打着手电筒,用小刀一笔一划地在他墓碑后面刻上他最喜欢的两句词。
这样,如果有一天,那个人想起他、过来看一眼,还能看见他没能唱出的那首歌、没能说清的那句话。
没人在乎夏子澈,没人在乎。
绝大多数人以为,他的死只是单纯的意外事故,连他所谓的母亲都不愿意去深究。
只有赛谣知道,不是的。
那天夏子澈背着吉他和琴谱,去机场找他在意的人,赛谣就在医院等他,可她等了很久很久,人也没回来。
赛谣试着打电话,没人接。她想问问陈濯有没有见到夏子澈,可她不认识陈濯,也联系不上他,她只能等。
那天她一晚上没睡,她知道夏子澈不会无缘无故不接电话,也不会不回医院,她觉得夏子澈出事了,可人失踪没满时间报不了案,她没办法,只能自己去找。
她知道夏子澈会走哪条路,就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沿着那条小路一点一点找。
后来……
后来,他在小路的丁字路口,捡到了地上一张琴谱,还看见了路面上一滩不大明显的血迹。
她当时就哭了,但她知道自己得坚强,因为她还没找到夏子澈。
还因为,这世界上,除了她,没人会在意他了。
她在周边找了很久,能问的人都问了,最后找见那个少年时,是在离事发地不远处的芦苇荡里,那个温暖了时光的少年,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车祸发生在下午,可法医尸检,推测夏子澈的死亡时间是在当天半夜至第二天凌晨。
肇事司机被抓住后给的解释,是当时他太怕了,他撞死了人,不敢担责,所以一时糊涂,把尸体扔进了附近的芦苇荡里。
可他“抛尸”的时候,夏子澈明明还活着,还有意识。
这不是意外,不是过失。
这是谋杀。
赛谣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回忆自己看见夏子澈时的画面。
她记得那是夏日一个很热很热的晴天,太阳比往常都要毒辣,她走到芦苇荡边,拨开芦苇,看见了浑身是血的少年。
他身后,血迹拖拽几十米,那是他有意识时、在辨不清方向的芦苇荡里,尽力自救留下的痕迹。
痛啊,太痛了。
多少个午夜梦回,赛谣看见一片漆黑,却满脑子都是夏子澈离开时没有闭上的眼睛。
他那样真诚,最终却死于私心、毁于人的劣根性。
他短暂的一生温暖了很多人,最终却没能救成他自己。
他那么干净,最后却浑身血迹满身泥泞。
他喜欢夏天,喜欢温暖,喜欢阳光,最后却躺在湿冷的芦苇地。
他明明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这个世界,却亏欠了他那么多。
他为什么没有闭眼?
赛谣经常会想,夏子澈,你为什么没有闭眼?
你在想什么呢?
你是在想没能见到的人、没能唱出口的歌、没能说出的喜欢吗?
你是望着那天阴冷漆黑的夜空,期待着能不能在死前再看一眼北川的太阳吗?
你说,从小到大,你喜欢的东西总是差一点。
得到家人的赞许总是差一点、考到合格的分数总是差一点、想要的玩具总是差一点,见爷爷最后一面也差一点。
后来,想上的舞台就差一点、想送别离开的朋友差一点、想一直陪在喜欢的人身边,也差一点。
最后,想说喜欢差一点,想送他走差一点,抓住生还的希望,还是差一点。
你很痛吗,被抛弃在湿冷的泥地里,很难过吗,躺在出不去的芦苇荡里,你会害怕吗。
你是有怎样的求生欲、用了多大的勇气,才一点一点拖着浑身伤和血迹爬了几十米。
最后为什么停下了,是累了,还是动不了了。
你知不知道,你离芦苇荡的边缘,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
差一点,就差一点,来往的人和车会看见你,你说不定不会住进小盒子里被埋进地底,你还能看见很多很多个夏天。
赛谣哭到几近失声。
她永远记得,少年时的夏日,她走在夏子澈身边,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跟着远处另一个人。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别看了。你最近不是写了首新歌吗?那么满意、值得死后刻你碑上的绝世仙曲,什么时候拉出来溜溜?”
原本只是一句不过心的闲扯,可听见她这话,夏子澈却愣了一下。
“€€,那首歌……有点特别啦。”
那天阳光很好,他手里的汽水瓶起了一层雾气,冰凉的水滴滴答滴答往下掉。
他拧开盖子,冰凉酸甜的橘子味扑进炎热的夏日。
“只能唱给一个人听。”
那时,夏子澈回头看着她,唇角的笑容比阳光灿烂。
后来,琴弦断裂,词谱染血。
那个夏天,芦苇荡里躺了一具尸体,却死去了三个少年。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069-私语
◎再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谢谢……谢谢。◎
陈濯感觉自己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赛谣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懂了, 可组合在一起,他竟一时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疼,真的好疼。
有关少年的记忆在某一刻全部呼啸而来, 陈濯看见初见时六岁的夏子澈坐在槐树上哭鼻子、看见他在上学第一天偷偷摸摸跟在自己身后,看见他冬天玩雪夏天捉虫, 看见他冲他笑着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