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无€€风无€€波的春日,长安城的繁花初发,新柳的嫩芽正€€抽条,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样子。
楚明€€散朝后,回到宫中,发现总是在原地等他回来的小燕不见了。
“燕知€€微€€€€”他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但是当他搜过宫中,连小燕的一根漂亮羽毛都没见到,却发现少了几样东西。
燕知€€微只带走了这七年以来的俸禄,与娘亲的牌位和骨灰。
宫权凤印好端端地放在那里,楚明€€亲手把€€钥匙交到了他的手上,却自信他不会离去。
这样的自信,终究只是一意孤行€€。
楚明€€很€€想冷笑出声,却又无€€力地坐回书桌前,发现在他的砚台下,燕知€€微压了一封信。
他用小楷抄了一首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
“思君使人老,岁月忽已晚。”
第2卷 君臣终相得
第52章 金陵城,帝王州
正是春日晴方好, 滚滚长江水,目送南归燕。
风帆划过大江,船号声响起。
燕知微站在楼船上, 白衣清扬, 怀中抱着母亲的骨灰, 遥遥望着金陵帝王州的轮廓。
燕知微当年随燕王南征,他聪明好相€€处, 不但€€在燕北旧臣中有一群关系颇铁的旧识, 在江南江北也很吃得开€€,算得上是关系网遍天下€€。
等到他为相€€时, 这层好人缘又成为他遍布天南地北的人脉。
可惜燕知微为相€€时间€€太短,怕君王猜疑, 没有彻底放开€€手脚。
倘若他在相€€位上呆到五年,足以当得起一句“权倾朝野”, 政敌还想以叛乱罪撼动他?天方夜谭。
这些€€勾心斗角, 都€€被他抛却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了€€。
江宁府离广陵不远, 曾是燕王势力范围。
照理说, 他这般逃出禁宫, 想要摆脱皇帝追踪, 应当去的再远一些€€:或是锦官城,或是岭南道, 甚至是广州府。
但€€他的第一站选择回到母亲的故乡,将她的骨灰归葬于金陵。
她在弥留之际, 曾经对他说:“我想要回金陵,再听一首秦淮河上的琴音”。
“庙堂之高, 江湖之远,陛下€€琐事缠身, 有丰功伟绩等着他实现,可没空捉我回去。”
燕知微心里想着,却在下€€笔留诗明志时,写下€€那句“越鸟巢南枝”。如同€€暗示。
他太了€€解楚明€€。帝王骄傲不肯低头,一厢情€€愿的封后被他这般打脸,震怒之下€€,帝王根本不欲问他去往何处,估计要气上好一阵子。
燕知微也不怕他知道。他能跑第一次,就跑第二次。楚明€€抓他回去有何用,是砍了€€他,还是把€€他关在天牢里?
他心里想道:“再久些€€,陛下€€就明白相€€见不如怀念的道理了€€。”
一个曾对大多数他欲提拔重用的寒门士人有恩的前丞相€€,一个明明不在朝堂,影子却无处不在的幸臣……楚明€€不会想要留他在身边的。
楚明€€是一名会冷静权衡弊病得失的君王,他仔细想想就会知晓,如此分开€€,最是周全体面。
居庙堂之高与处江湖之远,可以相€€望,却不可相€€闻。
可以相€€知,但€€不可以相€€亲。
实际上,他在犹豫不定时,曾写信问儒林大贤顾长清:“身处激流,彷徨不知方向,当如何自处?”
顾长清似是在教他,意味深长地回他一句话:“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燕知微沉下€€心思,冷静地想:我到了€€该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帝王自有他的千秋万岁名,不该因他沾染一丝宠幸妖后的污点,添一笔荒唐秽乱的龙阳情€€史。
燕知微的度牒与假身份一应俱全,离开€€长安后,他一路向南,自荆州乘船。
曾受燕相€€恩惠的荆州刺史收到他的亲笔信,早早带着心腹前来迎他,一路送他上船。
刺史欲赠他金银,燕知微辞而不受,船离岸时,刺史仍在码头长揖别。
燕知微顺着长江向金陵,搭乘的是长江船帮的总舵的船,住的都€€是最上等的船舱。
总舵柴晋义€€薄云天,当年,他曾从江南运粮协助赈灾,被栽赃下€€狱。最后是托人求到燕知微这里,是燕相€€亲自审理案件,还他的清白。
柴晋听闻燕相€€南归,亲自跑船,一路护送卸职的燕相€€下€€江南。
如此,一站接着一站。
当燕知微离开€€长安时,曾以为他抛却一切锦绣荣华,白衣归乡,等待他的会是黯然落魄。
船在长江边的码头靠岸,搬运货物的船工在忙碌。
“金陵已至,柴舵主留步。”燕知微回身,两袖清风飘荡。
柴晋又送他一程,恭恭敬敬道:“燕相€€如有事吩咐,请去金陵分舵传信,我等兄弟义€€不容辞。”
他昔年紫衣卿相€€,如今布衣白身,携一身清雅凤流,与他相€€揖别。
“江宁府中,半数皆为燕相€€昔年故交。江南豪客云集,多是念着再请燕相€€痛饮美€€酒,不醉不归。”
柴晋:“听闻寒士通天之路已开€€,江南多才€€子,怕是也要争相€€踏破燕相€€门槛了€€。”
说罢,他笑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燕相€€,山高路远,前路保重。”
燕知微不欲去拜访金陵旧人,他拨出一部分俸禄在钟山脚下€€购置了€€一个别庄落脚。
再过几日,他打算如母亲遗愿,带她再去听一遍秦淮河上的歌声,再把€€她的骨灰葬在钟山脚下€€。
从此之后,燕知微就可以隐居在钟山,守着母亲的墓碑,望着隔着万重山的长安,淡泊处世,了€€此余年残生。
五月,金陵城并没有什么变化,远方的长安却是翻天覆地,显示出景朝的全新气象。
远方的燕雀南归,随江上清风而来。
小燕在金陵城的锦绣中停下€€了€€脚步。
金陵城下€€酒家€€的老板娘当垆卖酒,看€€见隔壁书€€铺换了€€个主人。
掌柜的还是那个掌柜,只是偶尔来看€€店的主人,成了€€一名姿容清雅如天仙的白衣青年。
“燕先生。”她打着招呼,满脸是笑容,“又有年轻书€€生在问,先生何时再来书€€铺给他们解答问题……”
掌柜的正在愁眉苦脸地打算盘,道:“燕先生,给贫寒学子赠书€€,这可是个只赔不赚的生意,书€€铺的进账基本全赔进去了€€。而且,您还说可以来书€€铺看€€书€€,不收钱,每天我这里都€€坐满了€€来蹭书€€的穷书€€生,把€€书€€铺堵的满满当当的。”
“我买下€€这间€€书€€铺,也不指望赚钱。”那白衣的燕先生笑了€€,说道:“读书€€本是清苦事,有时候,想读都€€没处读。”
“……我少€€年时,也读不起书€€呢。”燕先生似乎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笑道。
“后来,我遇见了€€贵人,才€€有了€€些€€许际遇。如今,不才€€一介白身,只是想为当年的我全一个读书€€之愿。”
书€€铺掌柜曾是一名落榜秀才€€,如今来当掌柜,也是图一个书€€铺安静,可以边读书€€边谋生计,他挺满意燕先生这个老板。
他奇道:“燕先生学识渊博,怎么不去考科举?如今科举改革,对寒门出身的士子友好许多,以您的才€€能,说不定有希望做个大官,封侯拜相€€……”
燕知微却摇摇头,眼角一滴美€€人痣,如同€€凝着泪。
他明明微笑着,却遥望长安的方向,道:“这通天之径,我不能走。可还有千万万人能走,他们能走,就相€€当于我走过。”
酒馆老板娘似懂非懂,却听他笑道:“请老板娘沽酒,我该回钟山了€€,如果有学子寻我,请他们七日后再来。”
“还是老样子?”
“嗯。”燕知微气度闲雅,淡淡笑道,“今晚想吃个锅子,好久没尝这一口了€€。”
老板娘熟练地沽酒,又给他装好新鲜的食材,道:“先生七日入城采买一次,山里头难道不清苦?”
燕知微:“不清苦,习惯就好。学着农人种了€€些€€小菜,就是酒喝完了€€,得来金陵城里沽。”
已是白衣的昔年卿相€€,悠然徜徉于市井与山野之间€€,他牵着一头小毛驴,步履缓缓,隐入金陵城的烟雨之中。
天下€€人识君,却又不识君。
有人识他为奸佞弄臣,有人尊他为白衣宰相€€。
有人斥他妖孽祸国,有人视他为能臣纯臣。
燕知微有无数玲珑面孔,却又有何人真正识君。
燕儿徐徐振翅,飞出王谢堂前。他曾说自己要当鸿鹄,要飞上枝头做凤凰,却在一步之遥时转身离去。
浮名轻掷,锦绣成灰,一切都€€作尘与土。
他也时常夜泊秦淮,两岸的歌声依旧清澈动人,广陵的柔情€€,苏杭的软语,金陵的迷梦。
但€€是这些€€梦,总是不似长安一梦。
画舫行过桥洞之下€€,耳畔水声潺潺,燕知微卧在船头,酒醉梦醒,看€€着月下€€的秦淮河水。
他抬起头,看€€见遥遥的白鹭洲。
“娘亲,自由的滋味,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燕知微自言自语道,“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画舫摆着的酒案,上面是两个相€€对的杯盏,一个已经饮空,另一个还是满着。
七年陪伴的戒断反应,如同€€沉睡在他身体里的旧梦,每当他醒来,扩大的空洞中仿佛穿过秦淮的风。
“我做过一场很遥远的大梦……梦中,有北地冰雪,有戎马倥偬;有富贵泼天,也有刀光剑影。”
“娘,我也飞上过最高的枝头,但€€是我明白,皇宫不属于我。燕就该自由自在的,为什么要把€€自己塞进凤凰的壳子呢……”
他只带走了€€这些€€年的俸禄,不多也不少€€,够他平平淡淡地开€€启新的人生。
那些€€唾手可得的功名利禄,俯拾皆是的奇珍异宝,相€€府里礼尚往来的年节珍品,固然看€€着繁华,实则不属于他。
但€€是,世人总是会屈从于眼前的泼天富贵,无法保持清醒的头脑,意识到在得到什么时,他们终会付出代价。
“娘,我爱过一个人,至今仍然还爱着他。”
“但€€是人生路上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我陪他走过了€€七年,曾被繁华迷了€€眼,也被权欲熏过心,我无时无刻不笼罩在皇权之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与他保持着危险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