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春和景明。
作为江南繁华之地,扬州不愧对它的名声,这才天色将明,街上早市便已经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街上行人虽短打居多,却各个衣着整洁,少有补丁,人人面色红润,精神面貌极佳。
随着旭日高升,街上呼朋引伴,客栈酒楼迎来送往之人,比之京城有过之而不及。
偏偏这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之景,生生被两个人给破坏。
那二人牵着一匹马,衣衫褴褛,形容凌乱,进了扬州城便四处张望,满脸好奇,活像刚进城的土包子。
他们手中的马都比他们更像主人,走得仰首阔步,仿佛刚刚征战沙场归来的将军。
非要说哪里好些,那便是二人虽衣衫破损脏污,脸上却干干净净,不像是吃过苦的人。
尤其是牵马的年轻人,面容清隽,眉眼风雅,好似扶风映月,桃花春风,见之忘俗。
时下推崇文雅俊秀之貌,若是年轻人换身衣裳,即便是普通长衫,衣着整洁,定也会被人一声书生公子。
一个不注意,马就朝着一家卖李子的小摊奔去。
还好年轻人察觉手中缰绳牵动,及时将马牵住。
“希律律€€€€!”
“你还叫?!”
“你这逆子,只顾自身口腹之欲,丝毫不知你父亲正饥肠辘辘,头晕眼花。”
“希律律€€€€!”
“你还不服?古有割肉喂母,你若是心中真有我这个父亲,合该知道自卖自身,奉养于我才是。”
“希律律€€€€!”
“没有买马的?方才路过时便听说,前边不远便有马市,既知道位置,你也可以上路了。”
马儿不耐烦了,这臭书生又€€嗦做甚?耽误它吃早食。
一甩尾巴,不理人了。
年轻人:“……”
被甩了满身马臊味儿,他闭眼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将没昏过去。
“公子,您要是又让追云生气了,咱们又得走路了。”书童流光忧心忡忡提醒道。
他们路上便被偷了银两,能到达扬州,还是因为流光在鞋底藏的私房钱,深深体会到财不外露的主仆二人就此不得不改换装束。
只是那些钱也不多,进城后便所剩无几,扬州乃江南繁华之地,物价自然也高,他们所剩的银两,还不够在酒楼吃顿饭的。
年轻人下意识擦了擦脸,却不想衣服将脸擦得更脏。
“怕它做甚,这扬州城都进来了,还怕走这几步路?”简而言之,他过河拆桥,鸟尽弓藏,有恃无恐。
流光:“……”
果然他家公子就是最不要脸的。
“公子,小的这就去打听打听,山水书局开在哪儿。”
山水书局是家中产业,总局在京城,江南也有分号,自家产业,作为王家嫡出,长房嫡子,王晏之便是山水书局小东家,找到书局,便万事不愁。
“不急,不急,公子我饥肠辘辘,实在走不动,还是先填饱肚子才为上选。”
流光摸出自己身上所有银钱数了又数,却仍只有十八文铜板,任他数了几次,多出半文也无。
他手一伸,“公子,您拿去买包子吧。”
王晏之看也未看,他的目光直直望着前方某处,仿佛泛着光。
“流光,你好不容易存点私房,路上迫不得已便也罢了,如今公子我实在不忍心……”
流光黑线,“公子,您就直说,您看上哪儿了?”
王晏之声音一顿,扬了扬下巴示意某个方向,“前面的酒楼,我都闻到佛跳墙的香味了。”
流光心口一滞,佛跳墙在哪儿都是一道大菜,色香味皆美,自然,价钱也十分美丽,远不是他手中铜板配得上的。
流光将铜板往怀里一揣,面无表情道:“公子,我看还是我拖着您去找书局吧,您也不用走,如此,自然也不会累了。”
王晏之:“……”
“你家公子的肠胃委屈了半月,就想哄哄它们,这也不行?”
他想了想,折中道:“这样,你买了包子找书局,我先去酒楼探探路,等你来赎我。”
这办法不错,流光同意了,然而出乎意料,王晏之很快便发现,自己的难题不是没有银子结账,而是他连门都进不去。
酒楼护卫看见他,纷纷围了过来,“新店开张,里面都是才子名人,可不是你能惊扰的地方。”
说着,那人塞给王晏之一包油纸:“主家心善,每个乞讨之人都能得一包馒头,拿着走远些吃吧。”
王晏之看着自己怀里的馒头,眼中惊愕万分。
他,王晏之,王氏嫡出公子,在家中奴仆环绕,行走在外亦是人群中心,妄想攀附者不计其数。
而此刻,却被人当成乞丐打发了?
还只是几个馒头?
流光那小子方才要给他买还是包子呢!
可偏生他还不能指责,只因他此刻形容狼狈,衣衫褴褛,看着竟比扬州乞丐还不如,方才他见了,扬州城街边的乞丐还多是打补丁的,他比乞丐还不如。
远处牵着马的流光见状偷笑,愉快地牵着马走了。
偏偏这马也闻到了草料香,不想走,流光使劲拉它,嘴上念叨:“蠢马,现在不走,你就等着公子将你抵给酒楼吧!”
果不其然,他们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拐角,王晏之刚好转头,没看见马,眼中溢出失望。
都已经闻到佛跳墙的香味了,王晏之这步子实在迈不开,馒头也啃得没滋没味。
眼见自己就要被驱逐,他眼尖地看见酒楼门口贴着的告示。
上面写着新店开业,为迎接新客,也为见识扬州才子,开业前三天菜品一律八折,且酒楼设有题目,若能答对者,可获得相应奖品。
参与者得笔墨,答对一道至七道题者,得相应银两,答对八道题者,酒楼一餐免单,答对九道,百年女儿红一壶,十道题全部答对,前朝名家大儒孤本一本。
别的书生皆对孤本心驰神往,积极参与,开业三日,酒楼日日爆满。
唯有王晏之,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答对八题的奖品上。
免单。
再抬头时,方才的随意已经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兴致勃勃,眼中冒光。
“我要进去。”他对护卫说。
护卫笑,“你有银子吗?”
王晏之下意识要摇扇子,手上一空,才想起自己路上什么都丢了,自然包括那把自画山水的扇子。
“没有,不过招牌上写,凡来酒楼者,皆可参与答题,并未限制参与之人。”
护卫们笑成一团,上下打量了一下王晏之,“你?”
“小子莫要玩笑,我们东家虽心善,却也不是软弱可欺,你若是惊扰了酒楼开业,只怕随意不能离开。”
不离开岂非更好?他可惦记着那佛跳墙!
“左右你招牌上也未写不许衣衫不整者参与,那我进去有何不可?你们想,若是我这般人却得了奖励,消息传出去,酒楼名声岂非更响?”
众人:“……”
如你这般之人都能答对题目,那这酒楼扬的究竟是名声,还是笑话?
“哈哈哈,这位小哥有志气,左右我等也以困在第八题许久,若是有人答对,也让我等长长见识!”楼上有书生摇扇轻笑。
虽是让王晏之进来,却是满口笑言,显然并未将王晏之放在眼中,不过是笑他一个乞丐,也敢不自量力。
当今正值国运昌盛时,百姓安居乐业,家有余粮便可送子女读书写字。
书生越多,不得志的书生更多,他们见王晏之识字,也直以为他是其中一员,并不稀奇。
得益于他人想看笑话的想法,王晏之成功得入酒楼。
方才最先开口那人表示,“小哥既有志气,想来也不屑占便宜,十道题,我等已经解至第七道,你也当一一解过,我等才心服口服。”
其他人闻言也跟着点头,“是啊,你这小子该不是从哪儿听了答案来,想浑水摸鱼?”
“兄台此言差矣,这位小哥既敢来,想来也是人穷志不穷,大家既同为读书人,何必互相为难。”
众人笑作一团,心知说话那人并非是当真为王晏之说话,而是以读书人讽他,这世上,可不是随随便便识得几个字,便可称之为读书人的。
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将王晏之架在台上,宛如那伶人戏子,唱戏给人看。
王晏之心道,原来这便是扬州文风。
他对四周的调笑嘲讽置若罔闻,径直走到大堂,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举止从容,身姿气韵皆非寻常人所有。
“小二,将你家题目报来。”语气轻松仿佛随意拉家常,丝毫不将那些难了众人三日的题目放在眼中。
众人笑声一敛,忽然有种他们在那人眼中才是伶人戏子的感觉。
可笑,可笑,不过一乞丐,便是曾出身大户人家,会读书写字,如今也不过一破落户,真有本事,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众人此时心中不以为意,然而随着王晏之听过一遍题目,张口便应答出口,无论是对子还是字谜,是经纶还是诗词,皆张口便来,仿佛连思考也不曾。
且诗词对子水平极高,比他们如今推崇的答案还高明许多。
第一题答出时,众人尚且神色淡定。
第二题答出时,众人也不曾上心。
第三题答出时,已经有人挑眉诧异。
第四题……
第五题……
第六题……
……
第八题答出时,所有人都坐不住了,有人心神不宁,有人面色惊异,有人当场拍大腿站起身,“好!”
看向楼下大堂中那名神秘的乞丐时,眼中再没有方才的轻蔑和鄙夷,反而是钦佩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