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离忧觉得有趣。
他知道这些人名义上是伴读,实际上都是宦官找来陪他玩乐,引导他不务正业的工具。
只是没想到,其中还有一个异类。
明明这个少年才是正常人,可在一群异类中,他才是唯一的异类。
阉党因为东离忧晚慧才选他当皇帝,却不知东离忧非但不是晚慧,反而有着远超常人的聪慧。
他三岁才说话,不过是因为他不想说话。
只要他有心,便能从周围的一切汲取知识和力量,这些年来,他将一切都看在眼中,无论是阉党的包藏祸心,私欲贪婪,还是世家争权夺利,野心勃勃,都无所遁形。
包括眼前这些苍蝇。
“你喜欢读书?”东离忧看向周衍。
“学堂本就是该读书的地方,若是不想学,大可以不来。”周衍到底是个少年,本就看不上东离忧,说话自然也不客气。
“这里是皇宫,是朕的家,你若是不喜欢,大可以不来。”东离忧淡淡说出这句话。
周衍一张脸当即涨红,被气的,他愤怒地指着东离忧道:“你以为我想来?!谁稀罕来这里!”
他转身欲走,走了两步又转头愤恨瞪着东离忧。冷笑道:“陛下觉得自己住在这儿,就当真把皇宫当成自己家就?世上可没人在自己家却还要时刻担心自己丢掉性命的!”
东离忧不以为意,周衍这话说错了,他从未担心自己丢掉性命,不是因为这不可能,而是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早晚会有那一天。
迟早会发生的事,担心又有什么意义。
那日过后,周衍便再不肯进宫,他父亲当时大小是个将军,手下有兵,不去便不去了,宫中甚至派人来送了次礼。
原来这件事传到以后,便成了他嫉妒周衍聪慧,才将他排挤出去的吗?
甚至后来明明是周衍亲爹为了儿子不被卷入京城漩涡,才将他送走,也被人说成是他不依不饶,步步紧逼,才让周衍被迫远走?
若非自己亲身经历,东离忧都要说上一声历史有趣,可因为事关己身,东离忧心中只有淡淡的嫌弃。
周衍那家伙,也配他嫉妒的吗?
想想对方小时候那个傻样,总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出身皇室,做了十多年皇帝,享了十多年富贵,这世上还没人值得东离忧嫉妒。
事实上,在做伴读那些日子里,东离忧对周衍并不上心,即便后来周衍离开,他也并未将对方放在心上,真正让东离忧看见周衍的,是周衍到了西南,平定乱象,安定民生,还手握重兵,成为一方势力后。
那时,周衍才在东离忧心中有了姓名。
东离忧之前猜测过,大周新帝为何对前朝毫不留情,甚至连面子工程都不愿意做,直接要将他们屠尽。
这会儿他才想起来,原来,自己还杀了周衍亲爹。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就是东离忧有些咋舌,他也没想到,自己从前当真是个狠人,史书竟没有冤枉他。
他真坏,但他喜欢。
“陛下。”皇后低声唤道。
周衍收回视线,微蹙的眉心松开。
“陛下可是累了?不如闭眼歇息片刻,有臣妾在,必不会误了时辰。”
周衍摇摇头,“无事,朕不累。”
他只是不知为何有片刻晃神。
“今早张统领来禀,并未找到陈厉帝,乱葬岗的火已经烧完,许是那暴君的尸身已经烧成了灰烬,再找不着了。”皇后说着其他事,提提神。
“……继续找。”
回到住处,明雾不等东离忧进门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东离忧:“……”
好吧,他若无其事地穿上进去,“明兄怎么了?可是今日谁招惹了你?或许我可以帮你对对方小惩大诫。”
明雾瞪他,“你还想去吓人?”
东离忧歪头,“有何不可?我如今可是鬼。”
明雾:“……那你吓自己吧,我且瞧着。”
东离忧:“……”哦,原来招惹他的是自己。
“今日我可是惹了明兄不快?”他想了想,仍是没想到自己哪里惹对方生气。
明雾却不提,而是皱眉盯着他,“你瞧见皇帝了,可认识?”
东离忧点头。
明雾心中的想法彻底落了空,他抿唇皱眉,纠结地看着东离忧,“你真是东离忧?那可是史书被后来人篡改,将你丑化了?”
东离忧眨了眨眼睛,他倒是没想到,都这样了,明雾竟仍觉得他是好人。
对上明雾的视线,他颇觉有趣。
他无辜地摇摇头道,“没有哦。”
“我确实杀了皇帝他爹,还流放了他全家呢。”
明雾:“……”
东离忧微微一笑,“明兄所知道的史书上的那位暴君,确实是我,惊不惊喜?”
惊喜你爹!
明雾死死咬唇,才咽下这句脏话。
第121章 青史何名6
帘外沉云,青衣雨巷,青年一手挡雨,一手将几个铜板递给巷子口卖早茶的大娘,“大娘,给我两碗豆花,放葱。”
“好嘞!小哥慢些吃,我得中午才收摊。”大娘将两碗豆花装好递给他。
淅淅沥沥的雨滴连绵不绝,小巷里的路湿滑无比,端着两碗豆花,明雾再没手挡雨,只能任由雨水将自己淋湿,等进屋时,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不断滴落。
长睫微垂,雨珠似泪珠。
东离忧的视线从窗外移向门口,见明雾手忙脚乱地将正热乎的豆花放在桌上,“吃早饭了……”
说完却顿住。
明雾一拍脑门,懊恼道:“忘了你是鬼,不需要吃东西。”
这些日子和东离忧住在一起,习惯了看得到对方,习惯了和对方像正常人一样交流,习惯了将对方当做人。
像今日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回。
明雾在现代并非是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他做不出什么大餐,但是简单的饭菜将自己喂饱却没问题。
然而到了古代,他的一切技术都败在传统灶房下。
第一次尝试,最终得到一锅烧焦的稀饭,是的,烧焦的稀饭。
之后他就不怎么动手了,免得浪费粮食。
只是经常忘记东离忧不需要吃东西这件事,让他多少浪费了些粮食。
“这豆花不能久放,屋里又没有干净的空碗,这碗待会儿去要去还给人家的。”
总不能豆花一起还了吧?不说对方会不会退钱,就说这样买了熟食却又退回去的事,他还从未做过,明雾抬了抬眸,咽下一口豆花,对东离忧道:“你上次说能碰到奏折是因为你在上面写了字,奏折与你相关,便能碰到,那这碗豆花能不能也这样?”
东离忧摊手,“我也想成全明兄所想,可我身无长物,更别说用笔题字。”
既没有笔能让他写,他的字也落不到那碗上去。
明雾垂眸看着手中的碗,不知在想什么。
东离忧其实有点好奇,就像他好奇明雾为什么明知道了他是陈朝暴君,却仍如过去那般和他相处一样。
他就不害怕吗?
既不怕他是鬼,还不怕他杀人无数?
这样来看,这位明兄,应当也非凡人,就是不知这不凡来自何处。
东离忧思绪流转不过一瞬,耳边便传来明雾的声音。
“好了!”明雾端起另一碗他没碰过的豆花,走到东离忧面前,“你试试看,能不能碰到?”
东离忧看他一眼,对上他的视线,拒绝的话并未说出口。
他伸手去碰,本以为和其他东西一样穿过,手指却在下一刻触碰到了那点湿润和温热。
碗身的雨水沾上指腹,与它一同传来的,还有豆花的温度。
当他稳稳端住豆花,还是在一瞬陷入沉思,忽而抬眸道:“是供奉?”
明雾点点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供奉,反正我想着希望能把它给你,然后你就能碰到了。”
“现在就请陛下帮我解决了这碗豆花吧。”
东离忧轻笑,“明兄倒是能屈能伸。”
从得知他当真是陈厉帝后,明雾便时常叫他陛下,不过他能听出,若说别人口中的陛下是种尊称,或者带着嘲讽,那明雾口中的陛下便是调侃。
他听不出明雾对他的半分敬意。
却也没有惧意。
明雾无奈摊手,“没办法,老天爷又不给我换个身体。”
既然和这人绑定了,还不能强行解绑,不就只能自己接受吗?
他既不会因为和东离忧当室友就赞同他做过的事,也不会因为东离忧的过往就抗拒他在身边。
人生啊,就是这么操蛋。
东离忧捧着碗,迟疑地看了这碗片刻,视线扫到碗沿的缺口,以及那明显用铁丝修补的痕迹时,下意识眉心微蹙。
明雾挑眉笑了笑,语气里略带看好戏的得意,“我说陛下,都是鬼了,就别那么讲究了,乱葬岗都待过,还嫌弃这碗破吗?”
它只是破,又不是脏。
东离忧看他一眼,面色如常地端着碗往嘴里喂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