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附近的田地也是如此,还不到辰时的时候,割麦子的已经从这头走到另一头,妇人将板车从牛身上卸下来,拉着到田里,用木叉挑起地上打好捆的麦子,放在车上。
旁边有才总角的孩子低着头拾麦子,大一点的孩子则帮着母亲把车上的麦子归拢好,用草绳紧紧的扎起来。
以中间的羊肠小道为中心,两边都是这种忙到全家出动的热火朝天的情景。
远处走来两个人,一个老者一个青年人,老者穿着粗布棉衣长衫,青年人同样是长衫,手里还牵着一条皮绳子,后面系着一头肥壮的青驴。
偶尔抬头的农家汉子看到这俩人,客气的笑了笑,低下头挥舞着镰刀继续收割覆陇黄的小麦。
现在能穿长衫的,基本上都是读书人,天然便容易得到别人的尊敬。
老者和青年人一路走来,所遇见的人对他们都还算客气,尤其是在田间忙碌的这些农人。
“小兄弟,能否借一碗水喝?”老人停下来,向刚才那汉子说道。
汉子被太阳晒的发黑的遍布着一层汗珠的脸上绽开笑容,有些赧然,道:“老丈,我都四十了,孙子都那么大了。”
被汉子指着的正是蹲在地头,往篮子里捡麦穗的一个两岁左右的娃娃。
老人笑着改口:“那兄台?其实我都快七十了,”说着指向旁边的青年人,“这是我儿子,三十有四了。”
汉子惊讶道:“不像,您老看着才五十。”
放下手里的镰刀,走到地头把干净抹布盖着的一瓦罐水提起来,送到老人儿子手里,爽快道:“你们倒着喝吧,早晨起来时煮的白开水。”
老人也惊讶了,没想到一户普通的农家人能这么讲究,但他着实渴了,今日上路之前带的水早已喝完。
那青年人从驴背上的包裹里取出来一只陶碗,倒了大半碗递给老人:“父亲。”
老人喝完了,青年人自己也喝大半碗。
解渴后,老人才跟那边又去割麦的汉子闲聊:“老兄家里日子不错啊。”
“紧巴巴的,”汉子一边€€€€割着麦一边应付谈话,笑出一口大白牙,“老丈看我家里像是滋润人家?”
老人笑道:“有喝开水的讲究,日子都不会太差。”
汉子笑的欢快,道:“那可不尽然,您不知道我们这儿的人喝开水,也是前些日子才开始的。听说不把水煮开,那就是生水,生水里有虫子呢,长年累月的,肚子里便都是虫了。严重的还能累积成病,叫什么、”
那头割着麦子过来的年轻人接道:“是蛔虫病,到成了病的气候,就不好治了。”
老人心想着这附近肯定住着一位医术高又有仁心的大夫,便笑着问:“这话是谁告诉你们的?”
农家汉子的儿子指向东北,道:“前面沙岗地的人说的,他们那里还有一种可以打虫的药,听说一开始是沙岗地一个小孩枯瘦枯瘦的,叫他们粉饼厂的主家见着了,以为是那孩子啥不良,专门请来大夫给他们村里的孩子瞧病才发现的蛔虫病。”
农家汉子点着头道:“是哩是哩,那主家真是好心,没几天便送过去一种能治蛔虫的药,还叫人跟咱们这周边村子里的小娃们分了。”
老人看着东北那个方向,目中沉思一闪而过,感兴趣道:“我们父子一路走来,还没进这京畿地界儿,便听到好些人说起那个有个粉饼厂的村子。那个村子,真有那么好?”
农家汉子割麦子都不顾了,说道:“您去看看就知道了,他们村子现在没一个种地的,都给那个粉饼厂干活儿呢。不仅月月有钱拿,四时八节的还有礼品发。这不马上端午,他们那厂坊的人,都得了香囊和粽子。”
旁边装麦子的妇人忍不住了,插言道:“最好的还是他们村里要建三四排砖瓦房,有些儿子多的人家能分好几处呢。”
妇人最羡慕的就是这个,没收麦子的时候有一段闲暇的日子,她跟着村里的妇人去沙岗地做过几日洗料的零工,看见了那几排快要完工的房子。
回来后念叨好些天,只恨他们村跟沙岗地中间还隔着二三里地。
到跟前听到这样更确切的消息,便意味着那做粉饼的沙岗地村的各种传言都不是虚言。
老人心里的好奇堆到顶高,说道:“没有自家的地,岂不是和工匠无异?”
这人脑子有毛病吧。
妇人看了老人一眼,她男人倒是没有觉得老人傻,仔细说道:“似我们这般,种着自己的二亩地,还不如人家在粉饼长做活儿的。更何况,现在我们连自己的地都没有。”
话落,看向面前的田地,汉子眼里融着天下农人间共有的一种悲伤,他跟老人解释:“我们这种的也是京中大户的地,一年交完地租粮税,收的粮食刚够一家人吃喝。”
老人心中感触,但若是天底下种地的都不想种地,这天下人裹腹的食物何来?说到底,那粉饼厂是经商的路子,有没有粉饼厂对天下影响不大,有没有农人,却关系着天下稳不稳。
这清朝的皇帝也算是个难得明君,竟然放任这么一个厂坊在京城附近而不管,那么这厂坊必有那朝中高官插手无疑了。
老人和他儿子在这家地头歇了会儿,便告辞,沿着两边尽是阳光蒸热的麦秸竿香味的道路,继续前行。
“爹,再过一二里就是沙岗地,您坐驴子上来吧。”避开路上掉的一撮麦穗,青年人对老人说道。
老人转头看了看家里的驴子,道:“它也渴的够呛,不远了,我走着便是。”
到这个村子的尽头,是一片捶的平整的打麦场,前面应是沙岗地,远远能看见,那个小小的村庄里除了扎堆的屋子,并没有种什么庄稼。
第53章 洋槐花
去沙岗地的路也和前面这个村庄的不一样,这里也是京城四面朝外修出的有十几里的那种水泥路,午后的时刻,太阳正烈,这种路的路面热度隔着鞋底子都能感觉到。
走了会儿,老者皱眉说道:“这样的路好处明显,缺点也很明显。”
青年人不认同他爹的看法,“我却觉得这水泥路利大于弊。”
哒哒的跟在后面的驴子嗯啊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应和谁。
老者指了指自家驴子,道:“瞧瞧它,如果没有装蹄铁,走一圈对蹄子的损伤必然很大。”
青年人低声嘟囔道:“您就是看不上如今的朝廷吧。”
老者皱眉,训斥:“有什么话只管讲出来,莫要做这小人行径。”
青年人指着前面道:“爹,您看那是个什么?”
老者转头看去,只见从沙岗地方向,有一辆骡子拉的后面整个是一只大木桶的车,木桶的两边不停的往外喷着一串串水珠。
车子前面坐着个赶车人,眼看着那两边水珠往外喷的劲头小了,他就摇一摇座位后面的木柄把手,水珠势头立即增长。
这是个什么玩意?
老这和青年人很是疑惑,往路的边缘站了站,这水桶车靠近,喷出来的水珠还都落在二人鞋面上。
倒是那驴子,拉也拉不住地往水珠下面钻。
车上的人摆着手,道:“你们往后面走,别湿了鞋子。”
老者拱手道:“多谢提醒,再向您打听一下,前面的沙岗地村,是否有一户姓黄的新搬来的人家?”
“您说的是黄宽大哥家?”车上的人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老者面上明显的激动,点头道:“正是。”
“有啊,他们家就住在村子北面,最靠近甲字粉饼厂,”车上的人如此说,“您现在过去,他们家的人应该还没有去上工呢。”
再次道谢,老者迈出去的步子都紧密起来。
青年人搀扶住老父亲的手臂,道:“爹,看来是找对地方了,您别急。”
老者道:“不急,不急。”
就是怕,二弟会不想看见他。
洒过水的路面降了温,走在上面也似有阵阵清凉,但正精气神十足走着的老者突然一趔趄,整个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幸而青年人便在他身边,及时搀扶住,没让人磕出个好歹。
青年人向他们走来的方向看去,那洒水的车已经走出老远,再看向前面的沙岗地,似乎还更近些。
但这时候正是太阳地里最热的时候,沙岗地村子里静悄悄的,一个在外面的人都没有。
青年人在老父的人中掐了掐,人并未转醒,他一咬牙,就要背上父亲到前面村子里求救。
哒哒哒。
这时有马蹄声响起,一大一小两个少年骑着半大的马驹从村子里的主路上出来,在他们后面还跟着几个小孩子。
小一些的那个少年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锦衣,正对后面那几个孩子说话,隐约是叫他们快点回去的意思。
大一些的少年看见了他们,对旁边的小少年说了句什么,一夹马腹朝他们这边而来。
苏辰听见表哥的话,看见了倒在路上的人,叫跟在他们后面非要送出来的几个孩子中的宋遇:“你去黄爷爷家取些温水和糖来。”
宋遇闻言就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来两颗油纸裹着的粽子糖,踮脚递给苏辰:“少爷,我有糖,是厂坊发的粽子糖,挺好吃的。”
苏辰:不是我想吃糖。
“算了,”苏辰接过糖催马往前面去,他的马上带着水囊,只不过放了半日,天气这么热,在他前世接受到的常识里,这种水喝了不好。
只不过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苏辰跳下马,剥开一颗粽子糖在水囊里晃了晃,递给帮忙查看老者情况的表哥:“给他喝点水。”
“我来,”青年人接过水囊,掰着他爹的嘴给喂了进去。
苏辰见此便放心了,能喝进去水一会儿就能好。
“你们来沙岗村是?”看穿着也不像是过来进货的商人,面生又不是本村人,很大一个可能是走亲戚的吧。
苏辰这么想着,那青年人已经回说:“在下和家父是来寻二叔的,家父和二叔数年不见,只怕是得到确切的消息太过激动才致晕厥。”
苏辰便问:“你们要找的是什么人,这个村子里的人家我几乎都知道。”
宋遇和另外几个小孩也跟过来,尤其是宋遇,打量这个陌生人的眼神跟守护自家领地的狼崽子似的。
他还小声提醒苏辰:“少爷,现在拍花子的人手段多的很,你别轻易信他们的话。”
这话其实也没有多小声,至少青年人和喝过几口温不几的水便醒来的老者都听见了。
老者示意青年人扶他起来,向几个小孩子作了一揖:“多谢几位小友相助,老汉姓黄名、羲,这次是来找老汉失散多年的兄弟的,并非是什么骗子。”
黄羲?
苏辰在心里咀嚼了两下这个名字,越嚼越觉得熟悉,问道:“你要找的是不是一个叫黄炎的老爷爷。”
老者面色激动,道:“正是舍弟,小友知道他?”
苏辰平静的点头:“我就是大半年前和黄爷爷一起逃荒到京城的,之后便一直有来往,您跟我一起来吧。”
这下老者激动的只会点头“诶诶”两声,扶着他儿子的枯手都一阵儿一阵儿的抖着。
青年人缓和道:“爹,您别再激动了,晕倒了又要麻烦二叔。”
“不麻烦他,”老者喃喃,道:“这一辈子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二叔,不能再让他操心了。”
然后硬是沉淀下激动的心情,慢慢稳下脚步来。
走在前面的苏辰,则在心里轻轻哼一声。
黄炎他不知道。
但是黄羲,那和黄宗羲不就是只差一个字吗?
想当年他学历史还是很不错的,虽然高二便文理分科了,但他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对于清初三大思想家的名字还不至于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