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山皱眉:“为了救你我家公子亲自跳入水中,要回报你也回报不起。”
小孩儿便又垂下眼睛。
苏辰道:“先把水喝了。”
赵泽递过去。
小孩儿终于没有抵抗住甜甜味道的诱惑,伸出两只枯瘦如鸡爪的手咕咚咕咚喝起来。
喝完,他还抱着碗不舍得放。
苏辰也不催他,趁机问道:“你是附近村子的小孩儿?叫什么?家住在哪里?又是怎么落水的?”
“狗子,”小孩儿说道,“我没有家。”
赵泽很不喜这态度,严肃道:“说清楚。别枉费我家公子救你一场。”
大清国辰亲王的命比你重了不知多少,能冒着溺水的危险下水救你,竟还不知感恩?
狗子听不见赵泽的心声,抬眼看看这几个都不大喜欢的看着他的人却是理解了。
他向来不讨人喜欢,陌生人们不喜欢他很应该。
“我叫狗子,家住一里外的赵家集。我父母早亡,跟着叔叔婶婶过日子,今天家里的鸡蛋被隔壁邻居家的狗偷吃两只,我怕婶婶回来打我,便想下去找爹娘。”
很平静的叙述,没有一丝生气。
苏辰初步判断这个小孩儿有点抑郁,说道:“你还想回家吗?”
狗子摇摇头的样子,让人想到无家可归的丧丧的小狗。
“那我们还需要回你家跟你叔婶做个了结吗?”
狗子再次摇头,道:“他们巴不得我死了。”
“那好,”苏辰的目光在他手臂的红肿伤痕停留一瞬,“你就跟着我们走吧。我救了你的命,以后你便给我做仆人还债吧。”
荣广和赵泽担心的对视一眼,又一个。
这才是出来的第八天还是第九天来着?他们以后的这一路上,主子不会要一直拣人吧!
苏辰不知道俩人的想法,确定狗子愿意跟着他,又给他取了个名字:“以后你叫水生,是我苏辰从水里救起来的仆从。”
狗子黑沉如深渊的心底摇摇升起一颗微弱的星光,他仰头看着这个面容精致的小公子,缓缓的微微的点下头:“公子。”
苏辰再次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这一行人便又增加一个队员。
毕盛钜靠在他那辆马车旁,时不时向这边看一眼,见苏辰下来,笑着举起手挥了挥:“辰弟,来喝杯茶。”
湖边铺着一块绒毯,其上摆放着一碟花生米一碟鸡油卷,还有苏辰这边提供的一罐鸡汤。
几个人围绕绒毯坐一圈,毕盛钜笑着连敬苏辰两杯酒,道:“你这样的人,我以前真是没有见过。辰弟啊,若是不嫌弃,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苏辰见他说话没了先前的轻浮,笑了笑点头:“可以啊。你家是山东的?日后有机会去山东游玩,毕兄可要招待我啊。”
蒲松龄的老家好像就是山东的,也不知道现在蒲大神有没有出生?或者是已经老去了?
“好好,”毕盛钜十分热情,转身就指着身旁的中年男人道:“我家夫子也很想和辰弟相交,蒲夫子教我读书三两年了,天底下存在的东西没有夫子不知道的,辰弟一定能和夫子聊的来。”
苏辰:这么巧,这位夫子姓蒲,还是山东的,不会是和蒲大神有关系的人吧?
“我这学生说的太过了,”中年男人站起身,郑重的见礼,道:“敝人淄川蒲氏松龄,字留仙,今日能交一小友,着实幸事啊。”
“咳咳咳,”苏辰正喝水,蓦然听到这句话,一下子被呛住了。
蒲松龄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或是哪里不妥,看着呛咳不已的苏辰,笑道:“小兄弟,是不是敝人哪里不妥?”
阎山给拍着后背,赵泽给递上帕子,苏辰拿过来擦擦嘴角的水,摇头道:“不是,不是,是我太惊讶了。”
惊讶?
“就是我以前听说山东有个写鬼怪话本的蒲松龄,没想到今天碰到真人了。”苏辰解释道。
蒲松龄闻言,眼神里的震惊是掩饰不住的,继而又都转变成不自在的惊喜:“我写的那些故事,小兄弟竟然也听说过?”
“听说过,”苏辰点头,还不敢相信的再次向这身着半旧衣衫的中年男人确定,“你真是蒲松龄?”
按说直呼其名是失礼的,但小少年的语气透露着全然的小心翼翼和不敢置信,反倒不让蒲松龄觉得冒犯。
他哈哈笑道:“如假包换,我这么一个破落书生,难不成还有人要假冒?”
苏辰:“能写出那么多精彩的故事,如何说是破落。”
唉,也就是蒲大大生在这个荧幕还没有出现的时代,后世聊斋的改变多不胜数,他若是活到那会儿,每年拿稿费都能躺平了。
被这么夸赞,蒲松龄既觉得受之有愧又是些微自得的,笑道:“我这些故事便是在书斋随便写写,不想小兄弟竟然都看过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写的这些很受大家喜欢啊。
刚这么想,便听小兄弟说道:“我没看过书呢,只是听人说过。”
如果聊斋志异早传到京城,连山几乎把书肆的话本子都搜罗遍了,不可能看不到。若早看到,他也早想起蒲大大,然后在他阿玛的博学鸿词科名单里再加一个蒲松龄不就行了。
毕盛钜笑道:“我还遗憾呢,辰弟若是早看过夫子的那些故事,我这准备给你的本子不就是白白准备了?”
说着他把手往后腰一探,将一本蓝皮书拿出来递到苏辰面前:“送你了,这可是为兄自己抄写的。”
没事就翻看一下。
苏辰接过来翻开看了几眼,只见字体清俊页面干净,这手抄本看起来不错,而且书的纸张都磨边了,可见主人对这本书的喜爱。
“毕兄亲自抄写的,我拿了岂不是夺人所爱?”苏辰也文绉绉的,就要还回去。
毕盛钜摆手道:“你尽管拿着看,我等回去了,可以拿夫子的原稿再抄一本。”
苏辰随便翻了两篇,见已有了婴宁尸变等篇章,能看到几百年前手抄本的激动心情无法抑制。
其中婴宁篇应给被毕盛钜翻看的次数最多,因为这本书他拿着随意翻两次,翻开的都是这篇。
是这几页的折痕已经非常明显了。
“那我就要了?”苏辰晃晃手里的书,说道。
毕盛钜越看越觉得,这个小辰弟简直是夫子书里的婴宁走出来到现世中的,虽然他不爱笑,但总洋溢着一身让人快乐的特质。
“尽管拿去,为兄可不是跟你客气。”毕盛钜十分大方道。
苏辰便没有再仔细翻看了,因为完整本的聊斋志异他都看过,要这个手抄本只是觉得收藏价值很大,当然闲暇的时候还可以重温一遍的。
因为聊斋志异和蒲松龄,本是刚刚相识的两方坐在水塘边,老友般闲谈到深夜。
蛙声,余温浸染的逐渐在空气中氤氲开来的草木香,漆黑夜幕中的点点繁星,怡然相谈的好友,都给这个简单的夜晚镀上一层美好的光晕。
蒲松龄灵感迸发,各自回去休息后,他点上一根蜡烛,就着窄窄的一块放在膝盖上的木板挥笔泼墨。
当东边的天空泛起隐隐霞光时,十几张写满字的纸张散落在蒲松龄的周围,他收起最后一笔,长长舒了口气。
毕盛钜伸着懒腰出来,就看见面对着水塘方向的先生,以及那散落一地的纸张,草叶上渗出露珠,将几张纸上的字迹晕成一团。
但这丝毫不影响毕盛钜将一页一页纸捡起来,如饥似渴的看着,看到精彩处,他还忍不住大声念出来。
苏辰被毕盛钜的大嗓门儿吵醒了,坐起身向外扒开窗帘向外看了眼。
就睡在车外的阎山马上出现,道:“主子,是蒲先生又写了一个小故事。”
新的篇章诞生了?
不知道是小谢还是连城?
苏辰穿好外衣就下来,毕盛钜看见他便邀请:“辰弟,快来瞧先生的新篇。这故事的意境,即便放在唐诗宋词之中也是罕见的。”
苏辰拿到开篇的那一张,写的竟然是“谪仙”。
若他的记忆没有出问题的话,这个篇章聊斋志异里根本没有啊。
难道是散佚的并没有收到聊斋志异集本之中?
接着往下看,故事梗概就是个在天宫无聊的仙人,偶然一日降落在美丽黄昏的水塘边,和两个落第书生相遇谈天说地的事。
天色既明,仙人离去,俩书生才了然昨晚遇仙。
这是个以诗情取胜的故事,佳句迭出意境绝胜,读来真令人有齿颊留香之感。
苏辰看着看着也忍不住赞叹:“写的太好了。”
想起蒲大大一辈子困于场屋,考科举都考到了白发苍苍,苏辰就觉得可惜遗憾,他说道:“夫子现在写的篇章也不少了,怎么不集结起来出书呢?这样的文章,肯定好、”
“好卖”到嘴边硬是被改成“好看”。
蒲松龄笑道:“这些游戏文字,能有你们三五读者喜欢,我心里就满足了。”
毕盛钜道:“辰弟,你可能不知道,现在朝廷添了个印书局,咱们想把书本附印,可不是自己出钱刻板就行的了。拿不到印书局的书号,这书啊,就是私著书。”
听他语气里尽是对书号的不满,苏辰笑了笑,道:“书号我怎么不知道?不过我和毕兄的看法不同,我觉得朝廷能把目光放在出书之上,就是注重文化的表现。以后想必只重科举的情况,会有很大的改善的。”
毕盛钜一时没话说了,蒲松龄笑道:“这拿书号之事才行天下,却已经生出了很多规矩,没有钱没有人,多少人都拿不到书号。”
苏辰:不是这样的吧,阿玛的命令是只要没有反对朝廷的内容,都予书号。
知道这其中会有潜规则慢慢生根,但没想到生的这么快这么大。
如果只把书号限制在小范围内,那么很多人的书都只能是私书,朝廷监督、文化事业繁荣进步的目的根本不可能实现。
现在的贪官,真的是有够肆无忌惮的。
苏辰想着,对蒲大大说道:“您可以再去试试,我觉得朝廷不可能让大部分人的书没法出的。”
年纪小的孩子,对朝廷总是这么有信心,或者说在他们眼中,没有什么是不好的。
蒲松龄宽和笑道:“那我听苏小友的,回去途中就转道京城,试试去。”
现在的读书人其实并没有多少,书号才施行,于是只有京城的印书局具有发放书号的权力,而他们要审的书,则全由下面的官员往上递。
苏辰觉得随着三藩之乱结束,以后在各个府城也有必要设立各分印书局,不然会很不方便,明明是有益的事反而不得人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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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盛钜师生俩和他们同行了两天就回转了,主要是毕盛钜这个贵公子受不了晓行夜宿的赶路强度,只能在一个路口强忍着不舍和自己的辰弟告别。
毕盛钜伸出手臂朝远去的马车挥舞着,高声喊道:“有机会去淄川,就报我的毕二的名字啊。”
苏辰伸头到窗外,挥了挥手示意毕盛钜快回去。
一开始以为毕盛钜是个轻浮的古代贵公子,相处两日才发现这就是个白长到十六七岁的憨憨。
蒲大大要教授这样的学生,不知道会不会经常心累。
儿子在路上遇到的朋友心累不累康熙不知道,十几天后收到荣广折子和儿子一封信的康熙知道他现在是很心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