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说:“我、我给大哥拉一首,《加勒比海盗》的主题曲吧。”
曲名很长,一直说三五个字就磕绊的青年却没有丁点结巴。
他说很熟悉的字词就不会结巴。像“顾怀安”。
顾怀章又嗯了一声,交叉的指尖摩挲了下虎口。
池鸦指尖轻轻碰到琴弦,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真的很久、很久,都没有再碰到琴弦了。
《加勒比海盗》系列电影谁都看过,极具节奏感和力量感的主题曲一出,谁不会心潮澎湃激荡万分。
池鸦微微阖起眼睛,身体随着韵律微微摇动,按压琴弦和拉拽琴弓的双手配合默契,灵动又充满柔中带韧的力量。
顾怀章没想到他会拉这样的曲子€€€€这么……奔放而热烈的、独属于海盗和自由的曲子。
摒除很早之前对青年那些并不太好的印象,他一直都觉得这小孩儿挺乖挺软,在和人打交道的时候总会流露出一点拘谨和不自信,还有一些懂事的安静。
但这首曲子告诉他,不是的。
起码池鸦并不只有看上去那样的温和柔软。
所谓字如其人、书如其人,稍具常识的人大约都知道,艺术作品里头,或多或少都会藏着创作者和表现者的灵魂。
顾怀章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指尖随着音符的跳跃敲打着膝头。
在他的面前,青年笔挺而舒展地站着,肩头扛着琴,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压在他雪白的皮肤上,乌黑,微微颤动,像振翅欲飞的蝴蝶。池鸦面色微红,好看的嘴唇紧紧抿起,尖尖下颌仰起来,仿佛在做一个化蝶的梦。
他站在敞亮的光线中,偏斜的阳光从门口长长地铺进来,把池鸦身上的白衬衫照得透亮,反射出€€€€的电影滤镜似的光晕。
这一瞬间,顾怀章承认,艺术的魅力的确无人可以抗拒。
哪怕他以前的确很反感。
可就像对池鸦的观感一样,在某一个瞬间,一不小心,就会自愿的不自愿的被某一种魅力所吸引,然后完全的、彻底的、猝不及防的,扭转了原本的刻板印象。
顾怀章的视线定定落在青年微微阖起的睫毛上,喉结微微一攒。
最激奋昂扬的高潮像海浪一层层拍打在人的耳膜上,震动一路传递到心脏,以一种不容拒绝、摧枯拉朽的强势姿态抓着心跳与它共舞,又在最高浪头狠狠拍下的瞬间戛然而止。
池鸦动作极帅气地一扬琴弓,最后一个音符悍然掷地,他睁开眼睛,恍惚回到掌声雷动的剧院舞台,未及回神,他左手握着琴颈,右手垂落,唇角噙着笑意,朝观众行了一个优雅的鞠躬礼。
唯一的观众怔了怔,抬手,鼓掌。
听到寥落孤单的掌声,池鸦才倏地回神,一下起身,脸蛋瞬间羞燥得通红,放下琴小声说:“拉、拉得不好……”
“拉得很好。”顾怀章顿了顿,朴实无华地赞美,“真的。”
池鸦不大好意思地笑了,拎着琴弓的手抬起来,轻轻蹭了下鼻尖。
才发现刚刚过于投入在激奋昂扬的音乐中,鼻尖竟然都微微沁出一点细碎的汗珠。
顾怀章把桌上的纸巾盒给他推了推,池鸦抽了纸,没擦汗,先小心又细致地把琴身擦了擦,很爱不释手的模样儿,恋恋不舍地把琴放回琴盒里,抬头对男人笑了下:“我去、去洗把脸……”
顾怀章看着他:“嗯,去吧。”
池鸦冷水洗了把脸出来,才终于从刚开始飞奔回家要跟人分享喜悦的那股激动劲儿里冷静几分。
于是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因为早上的事情,大伯哥对他的态度好像不大应该如此的……和颜悦色?
竟然还叫他跑慢点,还听他拉琴……
池鸦拿毛巾擦脸,擦着擦着就不动了。
所以现在这又是个什么情况?总觉得大伯哥这样的人一旦和颜悦色起来,简直就像阎王的微笑一样凉飕飕。
他忽然就有点慌。
这男人的脸怎么也是一阵一阵的变啊!
池鸦磨磨唧唧地洗完了脸,直想窝在卧室不出去了算了。
可就这么一声不响地把顾怀章一个人晾在客厅里……好像也不太好?
池鸦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一咬牙,按下把手出了门。
顾怀章还在沙发上坐着,膝盖上摊开放着一本书,舒适度极高的沙发托着男人的腰臀,衬得那双包裹在西装长裤里的腿无比的修长。
顾怀章右手肘压在沙发一侧的扶手上,修长手指微微屈起,抵着下颌,另只手落下来捻着书页,纯黑色衬衫袖子往上挽了几道,露出遒劲紧实的小臂线条。手腕上戴着一枚黑盘银边的腕表,好像随便拍张照,都能轻松取代广场大厦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广告大片。
听见他出来,顾怀章微微抬了下眼皮,阳光懒洋洋地躺在他脚下,照亮一截西装裤脚下劲瘦的脚踝。
两人对视一瞬,池鸦反手掩上门,结结巴巴地问:“大、大哥,你……喝水吗?”
顾怀章顿了顿,颔首:“麻烦你。”
池鸦笑了笑,抬脚走进了厨房。
他翻了一圈儿橱柜,只找出一包拆了小半的普洱茶饼,池鸦不大喜欢它的苦味儿,想了想,还是拿出来切了小块,装进茶包里加水煮。
顾怀章看着书,余光瞥见小青年进去厨房又出来,穿过客厅,走到后面花园里,没一会儿又回来,他不经意一瞥,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把新鲜的什么绿叶。
“大哥,”池鸦问他,“你喝、薄荷茶吗?”
顾怀章无所谓地点头:“可以。”
池鸦就就露出舒心的笑容,拿着那把绿叶经过茶几前。
“你从哪儿找的薄荷?”顾怀章看着他,忽然开口。
“啊?”池鸦看看手里的薄荷叶,老老实实地交代,“就是、有次和包青天玩儿,在花园发、发现的……”
他有点茫然,还有点惴惴不安,小心地觑男人的脸色:“不、不能摘吗?”
顾怀章沉默了几秒。
他在这座庄园生活了几十年,每天都在花园里遛狗,从没注意到哪一簇植物里还长了薄荷。
池鸦是有什么花花草草的专属雷达么?
池鸦不明所以地等了几秒,看他没有再开口,反倒像是陷入了某种深奥的沉思中,他就拿着薄荷叶,轻手轻脚地溜进了厨房。
热水壶里头的茶包已经开始往水里晕色,池鸦把薄荷叶一片一片仔仔细细洗干净,又从冰箱里翻出一只新鲜的青柠,切成薄薄的片,一起丢进杯子里开始捣。
鼻尖青柠薄荷混合的香味逐渐浓郁,看看已经出汁,池鸦陶醉地深吸一口,尽是清凉微酸的植物香气。
他把捣好的青柠薄荷连叶带汁一齐倒进玻璃茶壶,加入几块冰糖,转身找出两只玻璃杯,去冰箱底下拉出模具,把里头冻好的冰块给两只杯子填满。
热水壶里头的普洱茶煮开了,咕嘟咕嘟地喷出热气,馥郁茶香逐渐盈满整个厨房。池鸦关火拔电,把煮好的茶水注入茶壶中。
他先把茶壶拎出去放到茶几上,又在顾怀章的注视中端出一只红木托盘,里头是两只装满冰块的玻璃杯,还有两只小瓷碟,一只盛着几片薄荷叶,另一只盛着两三柠檬片。
顾怀章看看茶几上这一堆东西,无声地朝他投来目光。
他以为青年说的薄荷茶,不过就是开水冲泡薄荷叶。
池鸦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头朝他笑了下,说:“茶是、刚煮的,等会儿就好。”
顾怀章还能说什么:“……好。”
两人对坐无言,顾怀章在茶几对面看书,池鸦坐在茶几这边,挺尴尬地搓了下膝盖。
真是的……到底什么时候面对大伯哥才不会犯失语症啊!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起身走人,先缩回他的小窝去,过会儿等茶晾好了再来。然而没等他悄悄遁走,顾怀章就合上了书,问他:“今天出去见朋友?”
“?”池鸦看着突然关心起他私生活的大伯哥,懵逼着点头,“喔……”
顿了顿,他补充:“我……找、找了个、工作。”
开了话头,剩下的就都好说了:“工作地点有、有点远,大哥,我想搬、出去。”
顾怀章微微一顿,抬眸看他:“搬出去?”
“嗯嗯。”池鸦点头点头,坐正了身体,认真道,“谢谢、大哥和张妈对我的照、照顾,我现在伤已经好、好了,也找到了、工作,就想、就想,搬……”
不知怎么的,被顾怀章这么看着,他竟然越来越气虚起来,明明是很认真严肃地告知大伯哥这件事,可说着说着,声音不自觉就小下去了。
顾怀章手指摩挲了下书皮,浅色瞳孔定定地看他:“是因为早上的事情么?”
池鸦:“啊?”
“如果是因为早上我误会你,”顾怀章神色严肃,语调沉稳而有力,直视他眼睛,道,“抱歉,是我一时想错。”
他顿了顿,又说:“葱油饼和鸡蛋羹都很好吃,谢谢你,辛苦了。”
池鸦缓缓:“……啊?”
他一时有点傻住。
大伯哥这是……在跟他道歉吗?!
天呢!
顾怀章竟然真的在给他道歉!!
他一直以为像顾家大哥这样的封建大家长,一定就是即使知道自己做错事训错人,也会板着脸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那种人!
谁知道他竟然真的会因为那么不值一提的小误会,这么严肃地来给他道歉!
他彻底傻住,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茶几对面的男人。
顾怀章和那双瞪得溜圆的猫眼镇定对视。
过了两秒,他眼睫微微一动,有些僵硬地侧过脸,轻咳了一声。
池鸦倏地惊醒,这才回神,张了张嘴,慌忙摆手说:“没、没事,我没有、没有因为早上的事情、生气,也不是因为、生气、就想搬出去!”
他郑重强调:“真的!”
早上顾怀章误会他,他倒真的谈不上生气,最多也就一点点不太高兴,因为感觉自己的心意被人误解了。
可就算他生气,也该生的是顾怀安的气。
何况他来南湖,原本就只是初来乍到时的权宜之计,他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还瘸着腿,只能厚着脸皮跟顾怀安说“我要去你家”。
而现在,他早已经能跑能跳,对A城也有了一定的熟悉,最重要的是也有了自己的工作,再加上昨晚被顾怀安那么一吓……他觉得,是时候该结束这种厚着脸皮蹭吃蹭喝的日子了。
他跟顾怀章很认真地说:“我欠了、顾怀安很多钱,我都记、记着账呢,大哥放心,我会尽、尽快还给他的。”
顾怀章看着他,微微蹙起眉。
作者有话说:
晚上眼镜腿儿突然断掉了,修好花了点功夫,没写到想写到的部分。
明天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