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初澄循声抬头,声线润朗。
来人是一位大约40岁出头的中年男性,穿着整套深色工装,面容沧桑感较重,但走路时的气势还很足。
刚刚初澄和学生一起扒窗时,就注意到了这位家长。他的右手戴着一只已经磨得很旧的手套,从始至终都没有摘下来过。
所以,初澄很容易就得知了这位访客的身份。
他是张熙的父亲。
一位制造工人,早些年在厂里作业时被机器挤断了两根手指。
“您是张熙同学的父亲吧?我姓初,是高二(7)班的副班主任。”初澄放下手机站起身,礼貌地进行自我介绍。
因为张熙的情况被喻老师特别叮咛过,所以初澄既不安,也有些好奇。他边说边打量着面前这位神情冷冽古板的父亲,思考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另一边,自说明会的半程开始,喻司亭就被家长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分身乏力。
不知道经过多少次的长谈与交涉,喻老师终于找到间隙,抽身出来喝口水。
他抬腕瞥了眼表盘。午饭时间早已经过了,不知道副班那边忙完了没有。
“大哥。”一道很轻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张熙迎面缓缓走过来,身侧跟着一个瘦弱的中年女人。那是她的母亲。
张熙这个孩子虽不善言谈,可喻司亭毕竟带了她一年,还是有几分了解。
她父亲在工厂出事后,虽然收到老板赔偿的一笔钱,但也被辞退了,之后只能在周围打打零工,所以脾气变得比较暴躁。
张父看不到女儿在绘画上的天赋,也不同意她走艺术特长道路。这件事唯有张母支持,但她身体不太好,只能操持些家务,没有足够的经济话语权,所以最后还是要由父亲说的算。
看着这一小扶一病,喻司亭忙上前两步,开口道:“张熙母亲,怎么带病过来了?小心点。”
“喻老师,给您添麻烦了。”她声音很弱,听得出来身体差,但因为心疼女儿,还是咬牙过来了。
“之前您和我提过的事我想了很久。张熙最喜欢画画,只是她爸死活不同意,我也扭不过他。”张母无力的话语中充满着无奈。
喻司亭保持着严肃态度:“可是这件事我们学校没有办法干预,还是要学生和家长自己来决定。”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听孩子说报名那个艺术特长生之后,还可以申请助学金,如果被通过的话,高考之前都可以免费学。”张母连连点头解释,用词也斟酌小心,生怕说出什么不对的话来。
“张熙不见得会有那个命。但我不能让孩子连试一试的机会都没有,所以爬也得爬来给她签个字啊。”
“妈……你说什么呢。”张熙轻轻地攥了攥母亲的手臂,眼底已经噙着泪了。
喻司亭沉缓地吸了口气,静默片刻后偏头差使道:“鹿言,去帮我把艺术特长生的助学金审查单拿来一份。”
“这儿呢。”话音刚落下,鹿班长已经带着纸笔过来了。
“谢谢您,喻老师。”张母百感交集地接过,用指腹反复摩擦着,局促道,“他爸的脾气太倔了,我早上说过不用他露面的,可他非要到学校来要个说法,我实在拦不住,又给您添麻烦了。”
张熙的父亲也来了?
喻司亭闻声目光一寒,忽然想起了什么,打断道:“您先填,我有事要失陪一下。”
他说完,也不管张母的反应,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走廊尽头的咨询室去。鹿言也忙跟上。
“隔壁是不是吵起来了?”
“不会吧,那里面坐的可是初老师,出了名的脾气好。”
“……”
7班教室旁边的房门紧闭。几个早上来的志愿生依然凑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却没人敢上前查看。
喻司亭远远瞧着,眉头蹙紧,步伐迈得更大了些。
他来到咨询室前,伸手推开门,迎着窗边明亮的光线看到两道人影面对面站立着。
“那你告诉我画这些到底能干什么?!”其中一人似乎是恼羞成怒,把手里的成绩单连同一摞未完成的素描稿狠狠甩出去。
“真搞不懂你们办正经学校、当编制老师的人为什么会支持这种不务正业的骗钱东西?是不是你们上课不好好教学,心思都用在了鼓动学生上!她如果自己不争气学不好,就趁早出去打工嫁人,也可以减轻我的负担,不可能再有别的路给她选。”
雪白的画纸被撒了满地,纷纷扬扬地落在初澄脚边。
对于初入职场的老师而言,被脾气暴躁的家长指着鼻子质问,愤怒和委屈都该是正常情绪。
但初澄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他依旧温和安静,却也给人无比真切的感官回应。
这一刻,他绝没有被制衡。
初澄甚至低头欣赏了两眼那些画作,然后抬眸直视过去,毫无躲闪,仪态翩翩地开口。
“上学、读书,只是孩子们获取多元知识与信息的渠道。它没有办法让每个人都以应试的方法成为学霸或天才。但是它可以帮助每个孩子找到自己的所长与所爱,让人生通向不一样的精彩。”
“您要强硬地为孩子选择什么样的道路,我本无权置喙。也很抱歉,身为一个授业工作者,没能做到让所有家长都满意信任。”
初澄的身姿立得笔直,犹如他这一刻为人师应该有的风度和脊梁。
而后他的话音一转,又不失压迫和凌厉,词句清晰道:“但您不太懂教育吧?”
即便是扒在门边的鹿言,也被这种气势震慑到,笑着感叹:“哦莫,他好刚啊。”
喻司亭静静地看着那道不卑不亢的身影,几秒后关上了门。
鹿言仰头看他:“你不进去输出了?”
喻司亭回以视线,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满意态度:“还需要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上一秒飞奔赶去:快让让,我的漂亮副班要被欺负了!
下一秒欣慰地看热闹:不愧是我调教的,有点子抗压在身上。
第21章
【21-1】
为了不影响初澄的发挥, 咨询室的门板被喻司亭关上了。
“反正初老师是懂教育的。”鹿言依旧扒着门缝,“张熙真的要学美术吗?画画这条路也很漫长,如果没有全部家人的支持, 应该会走得很艰难吧。”
喻司亭持同样观点:“那她以后就要更努力了。”
“但你怎么知道她一定能学成呢?舅, 你别忘了, 我们班需要申请特长生助学金的可还有个薛乐呢。”
鹿言转头看他一眼,朝着不远处扬扬下巴。
另一边的走廊上, 一个小姑娘正扶着老人慢慢地走。
那孩子的父母很早就都不在了,是爷爷奶奶含辛茹苦带大的。小姑娘学武术特别能吃苦,十四五岁时就把带棍空翻做得行云流水。
薛乐和张熙两个人都达到了补助的标准。但因为在同班级里, 她们大概率要争一个名额。
“张熙母亲说的也没错, 有些事情就是看命的。” 喻司亭说着, 发现鹿言还撅着屁股偷听, 冷声发问,“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呢?”
“看热闹啊!”鹿言丝毫没有察觉危险就在身后,饶有兴致道, “初老师的嘴简直开了斩杀,太带劲了。你不想听听吗?”
喻司亭半点没控制,抬腿朝那小子的屁股踹去, 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呃啊€€€€”鹿言蹦起来,压抑着惨叫, 捂着腿根疼得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委屈道, “我又怎么了?我要把你告诉我妈!”
“你可真会找靠山啊。她但凡惯着儿子一星半点, 也不至于让你落在我手上。”喻司亭好整以暇, 环着手臂悠悠道, “上午带头偷窥的是你吧?别以为躲得快我就看不见了。踩高爬窗, 上房揭瓦,踹你不冤。”
鹿言咂了咂嘴巴,说不出别的话。
喻司亭继续道:“别闲着,回班里看看还有几个志愿生在,带他们打扫卫生摆桌椅去。”
“结果还不是你自己要听?你直说的话,我早就让地方了……踹什么人啊?”鹿言小声的嘟囔着。
喻司亭看他又怂又要开麦的样子,忍笑凶一句:“快滚。”
鹿言骂骂咧咧地走后,喻司亭独自站到楼梯道里,倚着墙拨打了一个电话。
“喻老师吗?有什么事?”通话另一边是学校教务处的办公室座机。
喻老师:“嗯,杨主任,我想向您问一下,这期艺术推免生的名额紧张吗?”
“这还用问?”听筒那端的人完全没犹豫,直接开嗓,“哪年不是比惨修罗场啊?”
“7班交上去的申请您收到了吗?”这样的答案在喻司亭的预料之中,也说明他的电话没白打。
领导那边传出哗啦哗啦的纸张翻动声,片刻后回应:“我刚看到。后交上来的那个张熙的申请可能有点困难。虽然没有明确公布出来,但你们老师都心知肚明啊,一个班只有一个名额。她和薛乐凑到一起了。”
喻司亭的头低垂着,漆黑如墨的眸子盯着眼前的地砖,沉思几秒钟后缓声说:“那麻烦你,把她们俩都打在名单上吧。”
教导主任沉默一瞬,明白了喻司亭的意思:“好吧。”
他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异议。两人之前在高三年部合作过,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那我没有别的事了。”喻司亭表达完自己的想法,正想挂断电话,另一端忽然响起声音。
“等一下。”
“嗯。”喻司亭应答一声,表示自己还在听。
教导主任继续说:“最近事多没什么空找你谈,新的语文老师在你班里怎么样?”
毕竟当初学校做安排的时候,班主任曾明确反对。身为手掌配课权的教务领导,他总要听听后续反馈。
喻司亭隔着楼梯间的门看向依然紧闭的咨询室,情绪不显著道:“暂时还挑不出什么。”
主任稍稍放下心:“如果算周岁的话初老师才22,小着呢,要学的东西当然多。你带着他点,万一以后也像你一样成长起来,成为我们十中双杰也说不定。”
“领导。”喻司亭似是持不同意见,无顾及地反驳,“我建议您以后少做像这样没用的教职工心理调查。有时间搞一些实际的单聊访谈,多了解一下您下属的理想志向情况,然后再谈什么双杰的目标。”
尤其是像初澄这种重点关注对象。22岁就已经在渴望退休的,您还是别指望了。
电话另一头的杨主任笑笑,他早都习惯了喻老师怼天怼地的毒舌属性,并且拿他没一点办法。
“行啦。关于补助,你要表达的意思我懂了,回头你或者初老师过来一趟取材料就好。”
刚好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开关门的声音,一个人影从楼梯边走过。应该是张熙的父亲气冲冲地出来了。
喻司亭应了一声后挂断电话,伸手拍了拍刚倚靠过墙壁的衬衫袖口,径直走进咨询室。
初澄正在里面低头整理资料,眉梢间溢着清秀恬澹。
他刚把学生父亲怼得哑口无言,吃了学历文化的亏,自己倒是云淡风轻,像没事人一样。
初澄的余光瞥到喻司亭进来,噙笑问:“喻老师听我的墙角了吧?”
刚才明明突然开门又不进来,出现的及时程度堪比电视剧里急于救驾的八府巡按。
喻司亭撩开长腿,向里走了几步:“这是夸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