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字极漂亮, 作文写得也好,引经据典得当,辞藻大气不失细腻, 并非一味华丽堆砌。做到这样, 需要很强的文字驾驭能力。
只从文章就可以知道, 这一定是个读过很多书, 而且三观通透端正的孩子。
完成批改后,初澄抬起头,对等在一边的学生开口:“晚些时候, 我想把你的这张答题纸印出来给大家做范文,可以吗?”
韩芮颔首,露出一对儿小虎牙:“当然行。”
“最近的字练得也不错, 又有很大进步。”初澄边说,边用铅笔在作文纸上圈出几个汉字, 亲自动手在旁做示例,“像这样的字体结构,可以写得再紧凑些。”
初老师的字墨韵出秀, 婉若游龙, 和他本人一样,自带一番清亮超逸。
韩芮低头看得认真, 虚心受教道:“谢谢老师,回头我会再多注意。”
“嗯。”初澄笑笑,把作文纸递还给她,温吞自然地转换话题,“还有一件事,我听物理老师反映,你最近上课的时候好像总是很困,怎么了吗?身体不舒服?”
韩芮并不否认自己状态不好的事实,垂首看着脚尖,低声答道:“可能是熬得太晚了。”
听到回答,初澄在心中道一句果然。其实,他今日与和韩芮的闲谈并非心血来潮。
这孩子近日在学习上刻苦得过头,甚至时常开夜车到凌晨。喻老师最先注意到她的异常,但因为是初澄的课代表,所以交由副班亲自来了解情况。
初澄朝教师椅子里靠了靠,说道:“我记得你是不主张熬夜和早起的,怎么会突然改变了习惯?”
在之前的语文课上,初澄曾组织过类似话题的辩论赛。他还记得韩芮当时的观点。
女学生沉默下来,明亮的眸子里带着几分纠结难辨的情绪,试探着问:“初老师,您知道我家里的事吗?”
初澄如实点头。
他和喻老师开主副班沟通小会的时候,经常会互通学生的情况。在高二开学初,韩芮的父母感情破裂,选择分开。这是他们都了解的事。
当时小姑娘情绪低落,主动去找喻司亭聊天,发泄情绪哭得很伤心。初澄还因此产生误会,给大哥写了匿名建议信。
韩芮见他点头,轻而缓地叹了一口气,而后开始解释原委。
自父母分开后,韩芮一直跟着父亲生活。他平常忙着生意,偶尔疏于对女儿的照顾,但在节假日会尽力推掉工作来陪伴。无论什么事情,韩父都很尊重女儿的意见,也会放手让她自己做决定。所以一向懂事自律的韩芮能够轻松无压力地学习。
但前阵子因为爷爷生重病,韩父没精力再照顾孩子,把她送回了妈妈那里。
一直以来都觉得对女儿有亏欠的韩母不仅全天候陪读,而且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哪怕是一顿早餐、一瓶饮用水,也不会敷衍分毫。
“总觉得如果不再努力一些,就辜负了妈妈的付出。”韩芮如是坦白。母亲过于周到的照顾让她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初澄听完却觉得放心了些,因为事情并没有想得糟糕。学生的父母即便分开,却都依然爱着孩子。
“父母的爱意以不一样的方式表达,但重量相同。”初澄十分耐心地开导,“你不必因为母亲的呵护而觉得愧疚。亲情并不是一笔买卖,不需要那么仔细地去计算得失损益。怀着太大的压力只会累坏你自己。”
韩芮说:“可我不想让她因为我那么辛苦。别的家长……”
“其实都是一样的。”初澄自己虽然并非人父,成为老师后却能理解父母爱子为其计深远的心情。
他甚至还讲到喻老师身为舅舅,在教育小辈一事上也会有的一片良苦用心。
舅慈甥孝的日常惹得小姑娘忍俊不禁,心理压力也舒缓了不少。
初澄建议道:“或许正是因为母亲太在乎你的感受,所以才想给予最好的陪伴。不如像和我聊天这样,去和她也谈谈,坦诚地说说你们母女近来的相处感受,问题自然就不在了。”
韩芮点点头,答应会慢慢调整。
初澄相信她的自我调控与抗压能力,表示自己没有其他的事情了。
韩芮礼貌地俯身行礼,刚欲转身离开,又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初澄问。
“老师。”对方与他对视数秒,鼓起勇气询问近来同学们一直在议论的事情,“听说尤老师已经申请去高一任教了,那您,下学期还会留下教我们吗?”
初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们希望这样吗?”
韩芮用力地点头:“当然!”
初澄笑笑:“那我就会留下。”
“真的吗?”无法掩饰的喜悦表情绽开在小姑娘的脸颊上,情不自禁地感叹着,“那真是太好了。”
“我也这样认为。”初澄顺带向学生的家人捎以祝福,“希望爷爷能早点康复。回班级帮我叫下一位同学过来吧。”
“好,谢谢初老师!”得到了确切回答,韩芮高兴地离开办公室。
这群孩子之前遇到麻烦事都只愿意去找大哥,现在初澄也成为了有资格倾听的那一个。
忽然之间,他理解了喻老师刚刚在餐厅里说的话。遇到问题第一时间去找他解决,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让人心情愉悦的信任了。
看着学生释然后的背影,初澄也觉得心情舒朗,低下头继续批改作文。
两分钟后,语文组的木门被人敲响。
初澄:“请进。”
“初老师,你找我?”门口闪进一道修长的身影。鹿言迈着略显慵懒地步子走进来,看见铺在桌上的答题纸,心中了然,开口道:“是作文呀,你不能等回家再给我讲吗?”
哪怕亲儿子也得明算账。
初澄瞥他一眼:“你别想让我下了晚自习还加班。”
鹿言猜到他会这样说,扬起嘴角笑着哼唧:“可我好像感冒了,这会儿鼻子难受想打喷嚏。”
“倒也不见得是感冒……” 初澄闻言,想起自己刚刚给韩芮讲的闲话例子,心下一虚。
鹿言没听清:“啊?”
初澄轻咳一声掩饰:“你不要东张西望,快点,然后我还要叫下一个。”
“昂~”鹿言自己搬了把小板凳,坐在一边听讲起来。
*
越过了春天,气温逐渐升高,亭州进入了树茂花繁的夏日,
六月大概是下半学期里最不得空闲的时间段。
月考、学考、配合中高考事宜、教研活动、教师评定……各种事情堆积在一起,让初澄和喻司亭都忙到昏天黑地。
这日下午,两人共同参加完年级会议回班级。还未进教室,就听到里面乱哄哄的声音。
也难怪领导刚在工作会上发过火。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学生们的状态的确日渐浮躁。
喻司亭刻意放慢了些脚步,沿着走廊向前,认真辨别教室内那些混杂吵闹的声音都来自于谁。
安静几秒后,他向身侧提醒:“等会儿,你可以需要捂一下耳朵。”
“啊?什么意思?”初澄没领会到其中的深意,以为对方只是在调侃班级的秩序,便没放在心上。
两人并肩进门。初澄习惯性地向后排办公桌去,还没迈开两步,身侧讲台响起砰的一声摔书响。
别说是底下的学生,就连没做好心理准备的初副班也被吓得一颤,怔然地回身去看。
下一秒,教室里响起了大哥训人的声音。
刚刚还轻声细语、贴心嘱咐的喻司亭俨然已经进入一个气场强大的班主任角色,深谭一样的眸子俯视而下,疾言倨色,压迫力十足。
他的每一句话都没有明确针对性,却让人疯狂对号入座。台下在瞬息间寂静,无人与之对视。
初澄还没回过神来记笔记,一场示范性的班级管控教学似乎就已经结束了。
接着,台上人简洁地传达起学校会议内容,没有半句废话,三言两语就能让学生紧张重视起来。
训过话不久,喻司亭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他冷着脸色伸手去摸,看到消息内容时,紧蹙的眉头略放松。
[初澄:太强了……]
喻司亭抬头,看向最后排办公位。
一道迷弟身影正坐在那里,拄着胳膊沉浸式地观赏学习。他的眼角眉梢都写着一句话:教练,我也想学这个。
“这节是自习课吗?”喻司亭的嗓音依然低沉磁性,带着刚发过火后又自行压制的愠怒感。
“是……”台下的声音稀稀拉拉,不敢随意招惹。
“做半套物理卷,等会儿讲。”喻司亭从讲桌下的整理箱里随意拎出一套题,递给课代表。
教室内秩序极佳,只有偶尔的笔杆按动,和试卷翻页声。
嗡€€€€
初澄搁在桌面的手机一震。
[喻司亭:等下一届吧,你已经没机会了。]
[啊?]
初澄不解地打出回复,本以为会遭到揶揄,可对方却是在正经教学。
[喻司亭:我是说,来不及了。]
[喻司亭:不要总想着平常对他们和颜悦色,只在讲原则的时候严厉。至今为止,你给出去的嬉皮笑脸已经多到收不回来了。]
初澄一时间找不到反驳点,只好苍白地保证。
[那我不笑了……你能帮我挽回形象吗?]
喻司亭从讲台上看向他一眼,继续打字。
[板不住怎么办? ]
初澄一咬牙。
[扣钱。]
[喻司亭:得了吧,你那点工资完全不够。]
[初澄:够!就这么定了。]
初澄唰地一下收起了全部笑意,装得异常严肃地盯着班主任。
[喻司亭:对着我不算。]
看到这条消息,初澄的嘴角又忍不住翘得不值钱,清澈灿烂的笑眼弯弯,干净又治愈。
“初老师。”学生的声音恰好响起。
“嗯?”初澄循声转了过去,笑容也来不及收。
对视而来的学生一怔,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副班这样高兴。
初澄手机中的微信消息随之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