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再次碰合,发出的声响引得隔街低头看手机的人抬眼。
应筵大步过去,留意到那小孩儿往岑谙身后躲,他离他们仅半丈远时站定:“王睿说你喝了酒,不能开车。”
岑谙不露痕迹地挪了挪身子把岑愉完全护在自己和车身之间,目光垂落继续盯手机界面:“用不着你提醒。”
应筵看了看岑谙身后那台银白的轿车:“我送你。”
“不用,”岑谙立马就抓上主驾的车门把,又重复了一遍,“不用,我叫了代驾。”
应筵被岑谙眼里的防备刺了一下,这种痛感甚至比实物敲打在身上还真实。
他不得不搬出一套能让岑谙接受的方式:“你不想聊别的话,那只谈工作好吗?就聊市场推广计划,邹助说你们对于这个阶段正在探索新的渠道,但是还茫无头绪,正巧我有个建议。”
不可否认这个话题对岑谙来说比什么都来得实际,关乎工作上的事情他找不到理由拒绝应筵,何况直到那天品鉴会,他才发现自己在葡萄酒行业打拼多年吸收的见识,依旧抵不上应筵的一半经验。
手机振动提示已有代驾接单,岑谙依旧抓着车门把:“你刚才被酒瓶砸到了。”
“我不疼,”应筵马上说,“我没事。”
岑谙踌躇半晌,拉开后排的门让岑愉进去:“小愉,我们坐后面。”
“哦。”岑愉小声道,“那还问他要钱吗?”
“不用担心。”岑谙挡在车门处,转身把车匙递出去。
应筵上前两步接过,没碰到岑谙勾在钥匙环上的手指。
引擎启动,岑谙坐在后排靠左侧,半边身子紧挨住车门,亮着手机取消了代驾订单,屏幕白光映着另一张小脸,岑谙手臂一伸,将明显紧张的岑愉揽在自己臂弯里。
这个角度不经意就能瞥到倒车镜上的一双眼,岑谙偏移视线,斜睨向车窗外。
这场对视跟品鉴会那次相隔人影与觥筹的一错眼没什么区别,淡漠得如同一杯放凉的白水,再多的情绪投进去也悉数沉底,应筵尝不出什么滋味。
车子驶出园区大门,应筵拐上大道,说:“我上回简单分析的品鉴会类型,记得吗,你在本子上记录过的。”
“嗯。”岑谙应了声。
“品鉴会确实是葡萄酒行业一个很普遍的宣传方式,不过你有没有发现,接连不断地开品鉴会,服务来服务去,最终面对的还是那群中高端客户。”
这也是€€耀的市场部目前发现的问题所在,岑谙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掠过倒车镜,聚焦于前方的主驾椅背上:“可葡萄酒更适用于中高端人群是公认事实。”
“这就是思想误区。”应筵有意引导岑谙说更多的话,“把眼光放在同一个服务群体始终是一种狭隘性思维,要想扩大消费群体、打开市场空间,首先就要扭转这个误区,你想想,我们酒庄跟€€耀合作的第一批新品,是哪个类型的葡萄酒?”
他有意咬重“我们”的读音,但岑谙似乎没发觉,沉浸在应筵给予的思考空间中:“起泡酒。”
应筵放慢车速:“排除酿酒方式和发酵过程等本质区别,其实口味上起泡酒和果酒相当接近,你觉得哪个群体容易接受起泡酒的味道?”
答案在心里渐渐成型,岑谙豁然开朗道:“学生?”
“严谨点,是大学生。”应筵说,“所以你们可以尝试开拓大学生市场,借助类似学生会这样的社团组织来做营销,这不是能挖掘新的消费群体了么。”
说是建议,倒不如说直接把金钥匙送到了面前,岑谙正要回答,这时身上一重,也不知道岑愉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车身轻晃间就倒在了他怀里。
“怎么了?”应筵没得到回应,朝后视镜望了眼。
岑谙嘴快,本意是怕接下来的说话声吵醒了孩子:“小愉睡着了。”
答完才醒悟自己暴露了什么信息。
应筵压下了嗓音,说:“他叫小愉?”
“嗯。”岑谙又觑向了窗外,快到目的地了,“他爸爸取的名字。”
模棱两可的回答,应筵自认没资格再探听是否有别的深意,只觉表皮那些疼痛不约而同都钻入了心口,像是让他整颗心脏都在悬空而不敢落于实地,唯恐又多磕碰出哪处淤青。
七年在他们的共同记忆中涂抹了大片的空白,应筵想执笔写点什么,却不知该从何处下笔,怕拿不准力道戳破了纸张,正如此刻他想说点别的什么,又担心说错话破坏了好不容易建立的氛围。
导航提示离目的地只剩不到一公里,应筵打转方向盘,不小心让月色窥见方向盘上他的指印:“你明天也还在东口市吗?”
“那€€€€”
“我约了人。”岑谙似是知道应筵要说什么,及时打断他的话头,“和他见完面我就回去了,小愉要早点回家休息。”
“……好。”应筵收住了话,正巧导航结束,车子停在了一家快捷酒店楼下。
恰好这个酒店离瀛村大街极近,应筵解开安全带,双手缓慢从方向盘撤离:“你以前住在这附近吗?”
“住过一会。”岑谙不欲多说,欠身推开车门,再小心地托抱起岑愉,让小孩儿把脑袋歪到自己肩上,“今晚麻烦你了。”
两人之间何曾说过这种客套话,应筵听得出这是岑谙懒得多交流的告别,他没法找理由留在车里了。
拔下钥匙,他迈出车门,低眼看着岑谙环在孩子后腰的小臂,露出的手腕依然跟当年一样纤瘦。
钥匙扎着手心,应筵说:“等我来抱吧,就€€€€”
他想说就送到房间门口,不进去,结果岑谙面露慌乱偏过身子,他甚至都还没伸手,岑谙就拒绝:“不用。”
“真不用。”岑谙放轻声音,怕吵醒了岑愉,“你刚才也说,起泡酒适用于大学生群体而非学生群体,这么小的细节你都能及时给我纠正过来,怎么就想不到你的信息素会影响我的孩子?你以后……”
像是在对曾经的恶语相对耿耿于怀,也像是对今晚的触碰作出警告,岑谙直直地看着应筵,说:“你以后不要再靠近他了。”
身后的大路灯色错杂,余光里车影飞驰,这些景象都倒映在岑谙深棕的眼眸中,看着分外迷离。
应筵却为之怔然,岑谙声声温柔,句句带刺,温柔不是给他的,吐露的话倒是真的字字扎在他胸腔,像晴好晚空下,车辙道道碾在他身上。
“给我车匙。”岑谙向他伸出一只手。
应筵把车匙置入对方摊开的掌心,岑谙手一收,然而应筵的食指还勾在钥匙环上没松开,两人的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举在半空。
岑谙已经步上一个台阶了,他半拧着身子,皱眉道:“松手。”
应筵直视着他的眼睛:“岑谙,今天在俱乐部的所作所为我真的没有要羞辱你的意思,如果你产生了这种心理,我向你道歉。”
岑谙的半边身子被岑愉压得发麻,他回想门厅圣诞树下那一幕,那时愕然是真的,现在禁不住发笑也是真的:“无所谓。”
“真的,”他一点一点地,将车匙从应筵手里抽出来,幻想解救当年深陷泥潭的自己,“应筵,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学会不在乎你了。”
酒店玻璃门,电梯门,一道道吞没岑谙的身影,直到应筵坐到出租车里,他的耳道仍被岑谙亲口叫出的名字所充斥。
这是岑谙自跟他认识以来,第二次连名带姓喊他全名。
相隔七年,这两句左右交互着在他耳畔回荡,让他错乱得分不清今夕何夕€€€€
“应筵,其实你从来就没在乎过我吧。”
“应筵,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学会不在乎你了。”
时过境迁,失落与希求滚落尘土,爱慕夷为荒芜,被爱的人失去权杖,方懂得何谓痛切心骨。
第40章
周日上午,岑谙驾驶半路突遇骤雨,挡风玻璃迅速挂了层雨帘,他打开雨刮,适时连超两辆缓速行驶的慢车。
前方大路因这场雨而造成堵塞,岑谙被红灯截住,他担心迟到,摸过仪表台上的手机看一眼时间,不巧先被今天的日期扯去了注意力。
八月十九号。
岑谙把手机甩了回去。
岑愉趴在后排的车窗上看雨,听到手机砸在中控台的闷响,他回过头,扒住主驾的椅背安慰:“爸爸不生气,开心点太阳才会出来。”
“没生气,”岑谙将扔过去的手机扣了个面,放松脊梁在座椅上卸力,“你不就是小太阳吗?”
东口财大南门外的书吧没有停车场,岑谙在道边寻了个收费车位停泊,雨未停歇,他冒雨绕到后备厢取了伞撑开,抱出岑愉用膝盖顶上车门,省得地面的积水弄脏了小孩儿的鞋面。
书吧内部将阅读区和交流区一分为二,岑谙一进门便瞅见交流区里冲他挥手的乌林晚,他把岑愉放地上,牵着小孩儿过去,拉开椅子落座:“这么守时。”
“一大早被梁自樾弄醒了你敢信。”乌林晚口无遮拦惯了,话刚落才记起捂嘴,大睁着眼看了看一脸懵懂的岑愉,心虚地把桌面上准备好的热可可和几本漫画推给岑愉,“来宝宝,你无聊的话看看书。”
“谢谢哥哥。”岑愉将自己的椅子往岑谙那边推了推,直到两个椅子扶手挨住了,他才坐上去,垂眼啜了口喝的。
“可真黏人。”乌林晚说。
“从小看着大是这样的。”岑谙扬手摘去岑愉耍帅的帽子,“你跟梁自樾在公司里从早对到晚他还嫌不够么?”
自毕业后乌林晚就进了梁自樾家的公司做精算,日盼夜盼,可算等到小两岁的男朋友回家接管生意,结果俩人压根不在一个楼层,按乌林晚所说:“哎,在公司哪放得开,他喊我去办公室我还得抄上俩文件装样子,人家都以为我天天挨批。”
猝不及防地,岑谙突然想起以前在西下俱乐部做兼职时被应筵喊着工号唤出去到车上亲热。
其实这件小事早就在经年中碎裂成拼不完整的残片,他连那会儿是夏是冬都忘了,但就是很突兀地在这一刻往脑海中扎进了一角,没有任何的预兆。
他翻了翻餐牌,说:“梁老板没有利用职权干点别的?譬如将你们部门调到跟他一个楼层。”
“那还不如喊我去给他当助理来得方便,直接搬进他办公室得了。”乌林晚在桌下碰岑谙的脚尖,“跟你和小舅似的。”
岑谙忙看了岑愉一眼,鞋底贴着地面一蹭碰回去,“每次都瞎说,再这样下次不跟你见面了。”
两人约见得不多,乌林晚在东口市本地工作,岑谙许多年没回来过,偶尔乌林晚到祜灵市出差才有幸见上一面叙叙旧。
乌林晚嬉笑两声,还跟念书时那样古灵精怪:“我就试探一下嘛,谁知道小舅工作狂人名不虚传。”
两人从日常生活聊到职场,乌林晚从手机里翻出个图片:“对了小宝,你听说过海藏酒吗?”
海藏酒,顾名思义,是在海底陈酿的葡萄酒,近些年才在国内兴起,可以说是小众中的小众,因其独特性和管理严密性使得海藏酒价格高昂,岑谙听闻过,在葡萄酒拍卖会上见识过,但从未经销过这类酒。
一是生产海藏酒的酒庄屈指可数,二是€€耀精益求精,暂时未接触到能把海藏酒酿成佳品的酒庄。
乌林晚递来的手机上展示着一张海上葡萄酒派对的宣传海报,海报左下角是一瓶瓶身附有海洋生物的海藏酒,他道:“盛名酒庄下半年新出产了一批海藏酒,酒庄老板特意在私人游艇上开了个小型派对,想通过跨界营销来打响知名度,正好梁自樾受到邀请了。”
盛名酒庄是国内一个小酒庄,上两年也上门寻求过合作,不过综合条件不在€€耀的考虑范围内,径直毙掉了这个考察对象,也不知近年来发展得怎么样。
岑谙说:“不错啊,挺新颖的,梁自樾要带你去?”
“哎呀,邀请函只有一张,正碰上那天恋爱周年呢,我老公肯定要跟我过。”乌林晚故作娇态,“我想着要是你有兴趣,就把邀请名额给你了,如果€€耀正好也收到邀请,你跟小舅一块儿组个队去。”
岑谙忍不住又踹他:“还来劲了是不?”
隔天上班,岑谙照常先去收发室看一眼,意料中的没收到盛名酒庄寄来的邀请函,估计是当时被€€耀拒绝得爽快,这事儿在心里落了根。
既然人家没邀请,总不能自个€€着脸跑上去凑热闹,多损企业形象,岑谙在办公桌后埋着头,趁有空先给乌林晚回了话。
严若€€的秘书过来敲他门,通知早会还有十分钟开始,岑谙关掉手机,敛起资料夹和记事本离开了办公室。
会上岑谙提到了应筵那天在车上跟他说的“大学生市场”,大家就这个观点热火朝天讨论了一上午,尽管各抒己见,但最后总结下来竟都一致认为这个方法行得通€€€€何况还是合作对象本人亲口提出的建议。
方法必须经过周密部署才能形成方案,光口头讲述不算,严若€€吩咐市场部这周内给个调研计划,随后目光扫向客户部主管,咽回让他们实时联络合作伙伴的话,扭头朝岑谙看去:“岑特助,应先生还在本地吗?”
岑谙微愣,即刻从严若€€眼里读懂,单问他是因为这条建议是应筵私下跟他所说,而非由客户部负责人转述。
说“不知道”显得事不关己,岑谙掏出手机:“我联系一下他的助理。”
严若€€道:“在本地的话,邀请他来€€耀进行面对面商谈更为省时省力。”
指甲在手机侧边剐蹭了下,岑谙险些打错字。
屏幕顶端弹出消息时应筵已经在一个手机维修店里候了一个多钟头,他切进聊天框,岑谙发来消息:邹助,请问你们在祜灵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