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若€€“哦”了声:“跟我说做什么?”
“看看你的反应。”应筵道,“你要是真跟他不是一对儿,那就行。”
“原来应先生怕自己无意间当了三儿呢。”严若€€点的代驾到了,他挥挥手,朝自己的车走去,“那祝你好运吧。”
车轮摩擦着地面刹停,岑谙第一时间推门下车,接过司机递还过来的车匙:“谢谢。”
医院不分白天黑夜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灯光再亮也显得暗淡,电梯口前永远聚着人,岑谙干等了会儿,没什么耐心地扭身朝楼梯跑去。
住院部六楼一床,岑颂在陪靠在病床的岑愉玩儿平板上的益智游戏,看见岑谙进来,岑愉马上推开了平板:“爸爸。”
刚喊完就咳了起来,岑谙忙扔下包给他抚背又递水,心疼道:“怎么突然这样了,哪里不舒服?”
电话里岑颂跟他说岑愉吃着吃着饭就吐了,那时岑颂正开车带岑愉来医院,没讲太细,他摁熄平板,说:“医生说是呼吸道病毒感染,可能是前些日子台风后返校着凉了,没什么大事,先留医观察几天。”
岑愉一向怕自己耽误岑谙的时间,他伸手轻扯岑谙的衣服,小声道:“爸爸别担心,你忙的话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也可以,护士姐姐说明天早餐过后吃药,八点钟到二楼拍胸部CT,我都记得的。”
“那别人该以为你爸爸不要你了。”岑谙把小孩儿的脑袋搂到身前揉了揉,抬头看着吊瓶架上的药水,“这是刚挂上?”
“对,一瓶抗生素,估计半拉钟左右能输完。”岑颂说,“哥,我出门太急,没来得及带上小愉的生活用品。”
岑谙抬腕看看时间:“我现在回去取吧,你们有什么想吃的,我顺道买过来。”
“都行,看小愉吧,我不饿。”岑颂抓了抓头发,“那啥,家里的碗也还没洗。”
岑谙算了算时间,回去收拾收拾,洗个澡过来正好哄小孩儿睡觉,他把岑愉身后歪掉的靠枕摆正:“行,那你盯着吊瓶,快输完液了就喊护士收针。”
进来还没坐下,岑谙又得急着往外走,刚踏上走廊没两步,岑颂从后面追上来拦住他:“哥,还是我去吧,你估计不方便开车€€€€喝酒了吧?”
岑谙忙低头嗅了嗅自己的领口:“喝了点,很明显吗?”
“也没有,就是咱姓岑的都比较小狗鼻子。”岑颂将背包往肩上提了提,“你没发现小愉都皱鼻子了吗?”
难怪岑愉一见面就说那种话,大约猜到了他是从应酬上赶过来的。岑谙理了下领口,又拽了下岑颂的帽衫松紧绳:“明天早上有没有课?”
“没有,我们课不多,这几天我都住家里,不回宿舍睡了,你有活儿直接使唤我就行。”岑颂声音低下去,也学岑谙的动作,揪了下对方的领带,“哥,我终于能被你需要了。”
岑颂转身跑远了,背包在身后一甩一甩的,岑谙戳在原地,隐约翻出些旧日的记忆,读高一的岑颂在寒风中紧张地恳求他别那么快吃完蛋糕,又按住他的车头妄求再多留他一会。
转眼岑颂都长那么大了,可一入冬最先从衣柜翻出来的还是十六岁那年从他这里收到的那套衣服。
等岑颂从电梯间拐弯,彻底不见了影儿,岑谙才折返回病房,在岑愉床边坐下。
岑愉说:“爸爸,你让小叔顺便把我的书包拿过来吧,我字帖还没写完。”
岑谙捏他耳垂:“病恹恹的就别拿作业折磨脑子了,好好休息,你脑瓜子这么机灵还担心赶不上进度么。”
他翻了翻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本家居装修的厚图册摆在岑愉床头:“来,你觉着无聊就看看这个,构思一下以后新家的房间想要什么样儿的。”
这个点岑谙估摸严若€€正窝家里书房伏案加班,他给对方去了个电话,说明情况请了明后天的假,免不得又聊了几句工作。
临挂电话,严若€€突然低笑一声。
岑谙问:“干嘛呢,大晚上的,€€得慌。”
“没什么。”严若€€君子风度,不在他那位别有用心的合作方背后嚼舌根,“明天下班我过去看一下小愉。”
当晚岑谙留在医院陪夜,花十块钱租的折叠床又窄又硬,入梦时他依稀记起瀛村大街那个出租屋里的木板床。
翌日六点,护士推着车子巡房派药时岑谙就醒了,听隔壁床的说在医院餐厅买的粥里会放姜丝,岑愉平时不爱姜味儿,岑谙便跑外面买,拎着早餐回来时顺便绕停车场看看自己的车子,确认确保车身没刮痕,他直起身回住院部。
住院部与医院侧门相邻,岑谙刚踏进去,侧门道闸杆升起,一台黑色沃尔沃驶进医院。
岑愉已经起床了,特别自觉地洗漱过,正坐在床上翻看那本装修图册,不时咳嗽两下。
岑谙帮他把床摇起来,支上小桌板,将买来的瘦肉粥和小笼包放他面前:“今天有没有想吐?”
岑愉刚抓起勺子:“爸爸,我吃东西呢,你别吐来吐去的。”
精神状态看上去还不错,岑谙放心了点,坐在床沿儿跟他一起吃:“你今天任务还挺多的,拍完心电图回来得挂两瓶水,下午应该没什么事儿,小叔上完课过来替我的班,我晚上再过来。”
岑愉点头:“你下午赶紧回家洗个澡,一股酒味儿。”
接连两次被嫌弃,岑谙有些自我怀疑,他昨晚喝得并不多,他自己都没觉察出来,真有那么夸张吗?
八点,护士敲房门提醒病人拍片,岑谙给岑愉戴上口罩,牵着他乘电梯到二楼CT室,拍完出来,岑愉说在床上坐久了难受,想走走。
岑谙领他去楼下的疗养花园逛了逛,入秋后偶有凉风,岑谙不敢让有病在身的小孩儿吹风太久,十分钟便带他离开。
医院的门诊部和住院部有室内回廊相连,中空的天井能望见下方的取药区,岑愉不愿回病房,趴在回廊栏杆往下张望。
岑谙昨晚没睡好,这会儿也有点发怔,陪岑愉立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走神,双眼直瞪瞪地觑着对面的门诊部。
无论哪个科室,外面的长椅总是坐满了人,有些人矜贵,不乐意坐那些沾满细菌的座位,就挨着墙根儿站着。
岑谙想起自己当年怀岑愉时也是这么在门诊室外面等着的,有时站,有时坐,心里往往揣着份忐忑。
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晃进他的视野,他登时凝神细看,那人已经闪进了某个诊室,隔得远,岑谙没看清是哪个科。
手机响,岑谙第一反应有工作来电,扯回思绪摸出手机,没料到是乌林晚的来电。
一接通,对方咋咋呼呼道:“小宝,咱们小愉进医院了?要不要紧?”
“不碍事,”岑谙答完,因这句话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轻愣,没留神原来自己把应筵昨晚跟严若€€的对话记得那么清晰,“你怎么知道的?小愉背着我拿我手机发朋友圈了?”
“我没有!”岑愉扒着栏杆大声为自己辩白。
“啊,听到了,比我还咋呼呢,看来问题不大。”乌林晚说,“是小舅无意中透露的,今儿我老公生日,晚上想喊小舅回去吃饭,小舅说下班得先跑医院看个小孩儿,咱一猜就知道是小愉了。”
岑谙揽着岑愉回病房,边聊着电话边侧目朝对面门诊部投去一眼:“不用挂心,他精神比我还好。”
“两个宝我都挺挂心的,”乌林晚说,“你记得上回见面我跟你说的游艇派对不?我跟你说,幸亏你最后没去参加,赶巧那天台风,那艘游艇半夜沉船了,要不是救援及时,恐怕派对上的人都要被掀进海底了。”
昨晚饭局上孙总监就提过这新闻,岑谙给岑愉扯上被子,说:“你也关注报道了?”
“是我老公先听说的,他前一晚还看到那个酒庄的老板在朋友圈发派对照片来着。”乌林晚有些迟疑,“有些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既然都这么多年了估计你也……”
岑谙眉头一跳:“你说。”
乌林晚说:“那谁,就你前夫……好像也参加那个派对了!他妈的,救援队就不该把他拉上来。”
岑谙眸光一颤,整条手臂好像麻了,握不住的手机从掌心滑下来,砸在床栏摔至地面,连续发出两声脆响。
“爸爸!”岑愉大喊。
岑谙匆忙捡起手机,心乱得连临时编造的借口都显得有些拙劣:“小愉,我去给你取CT结果,你在这乖乖的。”
门诊部,应筵攥着病历本和几张单子从诊室出来,医生写的字儿太潦草,他横竖看不懂,检查报告上的名词太专业,还不如酒标上的各国语言好理解。
苦艾酒信息素四下逸散,他不得不捂着留了针孔的后颈,不了解书面的医学术语,好歹能明白医生的解释,大意是高阶alpha摘取腺体对身体的副作用太多,只能通过多个疗程的信息素阻滞剂限制alpha本体信息素的分泌。
但方法因人而异,不一定每个人都能见效。
应筵将检查报告对折,和病历本一同塞进包里,中午他还约了人在东口市谈事儿,不能在这边逗留太久。
就这么保持着压下脖子紧捂住后颈的姿势返回电梯间,应筵刚要戳亮按钮,一只手掌先一步挡在了按键上。
一霎间,一丝无比熟悉的信息素袭入鼻腔,与他身上的气息毫无差别。
第46章
电梯间此时比肩叠迹,等着到楼下做检查的,拎着果篮去探望亲属好友的,谁碰了谁都顾不上说一句抱歉。
岑谙被人从后面搡了把,他朝前趔趄一步,虚扶在按键上的手没撑住垂了下来,被应筵不假思索抓住腕子,又松开。
门诊部和住院部之间相隔一整条狭长的环形走廊,岑谙走楼梯,从六楼跑到三楼,再沿着这条走廊奔到门诊部的电梯间,刹停脚步时心脏还在激烈跳动,上一次跑这么快还是在大四的长跑体侧€€€€不,是大三,大四体侧他雇了个学弟持着他学生证替他完成的。
如果没记错,这是重逢以来那么多次见面,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跟应筵说话,他看了看在跑来的路途中不知什么时候挂断了通话的手机,气息未平,但竭力端出一副冷淡的面容:“生病了?”
应筵的心率也平稳不到哪里去,没抬头他便猜到挡在面前的人是岑谙,对方身上沾了他昨晚不小心蹭上的信息素,刚才捂过后颈的手往岑谙腕子上那么一抓,那些未消的气息复又浓烈。
所幸那些检查报告此前就被他收进包里,应筵侧身将电梯出入口的位置让出来:“没什么事。”
就像岑谙为免乌林晚担忧而说的“不碍事”,也像应筵昨晚在饭局上用一句“不碍事”掩盖过自己口中所说的小毛病,更像岑谙当初得知自己怀孕,却回复不爱他的应筵一句“我没事”。
是严重是平常都靠一张嘴而已,只看捏造的谎言是否有人信,而信与不信全凭他在意不在意。
岑谙不信,但也不识破,转身不语当那个被在意的人。
身后应筵匆匆几步便追了上来,抬起拎包的那只手拦住踱至窗前的他,低头问:“你怎么也来医院了。”
楼下正对着疗养花园,岑谙瞥眼看窗外的绿景,说:“没什么事。”
应筵反应过来岑谙是在用同样的话来刺挠他,他无奈又无法,偏偏又禁不住地在意:“昨晚你走得急,是不是就来医院了?那么上心,是朋友还是家人?”
猜度至此,他隐约形成了个答案,还未问出口,岑谙突然回过头来:“什么叫,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什么?”应筵问。
“从海难中脱险,还能继续活着,谁会觉得自己不幸?”岑谙想到应筵差一点就长眠海底,而他刻意掩埋的怨恨和想念都将永远地不见天日,他目不转睛的逼视中就带上了克制不了的沉痛和愤懑,“你怎么能认为被救上来是不幸的?你有过轻生的念头吗?你想趁这个机会去赴死吗?”
质问一句比一句落地有声,电梯间的人纷纷朝这边张望,应筵眼尾瞥见,偏身用后背挡住一道道聚焦在岑谙身上窥探的目光。
“你都知道了?”应筵说。
岑谙紧紧盯着他,似乎他分神一秒,脚下地板会变成海中漩涡,应筵就会坠下去脱离他的视野:“回答我。”
“没有。”应筵手累了,放下来垂在身侧,“我没想过轻生,到海水漫上来的时候也只想活着。”
“既然被救上来了,还道什么‘不幸’?”
“不是指我自身的不幸,而是你。”应筵正对着窗外的暖日,脸色该是明朗的,可他的眸光依旧昏沉如海上最后一片迟迟不散的低云,“本来我沉下去,你就该松一口气了,没人再扰乱你的生活,你不用再提心吊胆会在哪个出其不意的地方跟我撞面。”
他抬了抬眼睑,于是游弋的光线往他眼中钻进去,看起来有了些神采:“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人还会再顾虑什么,纠缠不休我只会变本加厉,千推万阻我只会肆无忌惮,我什么都不怕了,我放不下你。”
有些话放七年前是哄人消气的花言巧语,放在七年后是真心实意却来得太迟,岑谙回想着细雨飘洒的码头他被一身咸涩气味的应筵搂在怀里,一遍遍在他耳畔低喃着“对不起”,也不知到底是谁在自欺欺人。
浑身的力气都在那几句质问中吼尽了,岑谙后背卸力靠在墙上,轻声道:“你有什么好放不下的呢。”
轮到应筵直视他,却不逼迫不愤懑:“那你呢,怕我死了?”
正当岑谙静默着想不出恰当的回答,一个omega护士用资料夹掩着半张脸走过来,低头从白大褂口袋掏出一张抑制贴递给应筵:“先生,请您掩盖好您的信息素,已经有两个低阶alpha患者举报说被干扰了。”
护士说完便退开了几步远,想是也被空气中蔓延的苦艾酒信息素折磨得不轻。
应筵左手拎着包,单手撕抑制贴的包装时有些力不从心,他看了岑谙一眼,刚准备借用牙齿咬开,岑谙从他指间抽走了抑制贴。
包装沿豁口撕开,岑谙捻着薄薄一张透明的抑制贴抬眼,还没开口,应筵就压下了脖子,把腺体位置直观地暴露在他眼底下。
后颈那片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上面还留有两三个不易察觉的针孔,岑谙抬高了手臂,分别绕过应筵的脖子,状似无意地问:“又易感期了?”
这个姿势像在拥抱,应筵垂眼看着咫尺之近岑谙的耳朵,说:“不是。”
抑制贴落在泛红的后颈处,岑谙的手悬停在上方,最终没将掌心覆上去,退开一步扯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墙面上的挂钟显示九点三十五分,路上不堵车的话,从祜灵市去往东口市得耗时两个小时,现在勉强能赶得上中午那场应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