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谙道:“车子拿去保养了。”
应筵的车就停在路边的白线内,他按下车匙解锁键:“我送你吧,现在地铁高峰期,太挤了。”
“不用了,我又不是乘不惯地铁的人。”岑谙掏出手机看班次,“而且你车上那股味儿,其实我闻着不太舒服。”
前几天€€耀大厦楼前的一遭见面像是让两人的关系破了冰,就连刚才同行看房时言来语去的评价都让应筵错觉他和岑谙之间的气氛有所缓和,在手机里连续几日的工作来往之外终于又多了个共同话题。
此时入夜凉风穿街而过,清冷得令人大梦初醒,应筵才知道被七年岁月打磨过性子的岑谙不再是那么轻易动容,自他们相遇,岑谙就捡起了满地被丢弃的悔怨往事,同时穿插进每个不经意的话语间隙,让他一次又一次地自责反省。
也许他曾被岑谙遗忘过,却从来没被岑谙原谅过。
眼看着岑谙扭头要走,应筵再一次把人叫住,疾走两步拉开副驾车门:“没有那个味儿了,我车子都换了,早就换了。”
确实,以前的玛莎暗红如浓郁的赤霞珠,添一抹浅淡的雪松香,读书时的岑谙坐在里面总觉畏手畏脚,摆什么姿势都格格不入。
现在停在道边的车是岑谙付得起的价格,而站在车旁的人也非他当年所认为的名品酒中冷硬无声的冰,杯底的冰融化了,抓取灯影成为一捧有温度的水。
“顺便我有东西要给你,”应筵记起王睿所谓的“关照”,此刻终于派上用场,“王睿托我给你的,他没有你的收件地址。”
“王哥?”岑谙站在原地没动,似是不信,“他有什么要给我?”
“一封结婚请柬,下个月他要结婚了。”应筵将车门敞得更开,“俱乐部成立将近十年,员工更替无数轮,你是他最省心也最对不住的那一个。”
犹疑几秒,岑谙终于坐进车里。
车门碰合,岑谙俯身将自己的包放在脚边,低头才发现那里还靠着另一只包,估计是应筵嫌占手,看房之前留在了车上。
车子一沉,应筵坐进主驾,岑谙拧身扣安全带,依旧垂着眼:“往旧城区开吧,在东灵桥的牌坊放下我就行。”
应筵对祜灵市这边还不算太熟,他点着屏幕设置导航,才发现东灵桥就在他和岑谙重遇的那个环河公园里。
导航不用设置了,应筵发动引擎:“你住在那边?”
“附近。”岑谙不想透露太多自己的家庭信息,这方面他始终把应筵隔绝在外,“我有什么好让王哥对不住的?”
周五的晚高峰最是严重,应筵一向对交通拥堵没有耐心,今天却私心希望车流能再阻塞一点:“他后悔以前使唤你太多,察觉你心有不愿还要强迫你做劳累身心的活儿。”
岑谙托着下巴看窗外:“服务生拿了钱干活儿天经地义,如果你话中有话则另当别论,你别借着人家的名字给我述说愧疚。”
抓在方向盘上的手扣紧了,应筵看了看岑谙被沿路灯色染了脸庞的岑谙,再望向前路缓慢移动的车子。
车厢内保持了几分钟的默然,岑谙撑得手酸,车流松动时将手搭到膝上,上车至此才反应过来车里真的没有香味儿,他回头,终于发现后视镜下晃来晃去的挂饰。
暗沉天色下挂饰折射着一抹光色,岑谙颇觉眼熟,捏着挂饰翻过来,看到那几个数字后不可置信地望了应筵一眼,凑巧撞上对方眼尾投来的一记目光。
岑谙松了手,指甲隔着裤管轻掐自己的大腿,喉结两番滚动,他说:“应筵,是不是无论喜欢谁,你都按着一个模板来啊。”
酒庄名字也这样,车饰也这样。
应筵才在看房期间有所缓和的痛感又再次泛上后颈,他左手肘搭着车门,手掌覆在脖子后,单手掌着方向盘:“不是。”
从前斥责过岑谙开车别分神,多年后轮到他不专心,错过了变道的好时机,只能跟在一台慢速行驶的实习车后:“你不一样,我第一次想要争取。”
岑谙哼笑了声,听不出是讽刺还是怜悯:“真稀罕。”
轿车驶入旧城区,十五分钟后在环河公园边上降速,应筵在东灵桥牌坊前寻找临时停车点:“从这里走回家麻烦吗?”
“不麻烦。”岑谙说,“请柬给我吧。”
“在我的包里。”应筵脸冲着左边的倒车镜盯路况,正要让岑谙稍等,他猛地想起什么,脚掌忽地将刹车踩到了底。
车子极没技术地斜停在道边,岑谙因惯性往前纵了下,脚边没拉链的包倾倒在鞋面,两封朱红色的邀请函连同一沓白纸黑字的检查报告从包里滑出来散落在座底下。
岑谙俯身要捡,应筵说了声“别看”,倾身过去就要夺走,可位置限制,动作不如岑谙敏捷,岑谙手快将散落的纸张捡起来攥在手里,左手一抬摁亮了车顶灯。
明光下,请柬红得鲜艳喜庆,信封上字体飞扬跋扈,衬得医院的单子严肃规正,岑谙左手握着两纸红,右手攥着一沓白,劲儿大到在单子上压出皱痕。
“什么叫,”岑谙没有感情地念出报告单上的字,“信息素分泌囊未见明显异常,囊体分泌活跃,高阶腺体不宜摘取,阻滞剂暂未见效?”
应筵降下车窗,怕微寒晚风惹人着凉,他只落了一线缝,钻进来的风只够撩起他的头发。
他别过眼看窗外游车,自知无力地掩人耳目:“那次游艇失事,急乱下蹭了皮外伤,我去医院顺便检查一下有没有其它地方受伤。”
请柬被岑谙搁在腿上,他逐一翻过其余几张报告单,内容大同小异,若真没事,需要检查那么多次?
那次在医院里与严若€€谈话后心生的怀疑在眼下得到证实,岑谙将报告单按到两人之间的扶手箱上,拧过身子冲着应筵:“摘取腺体是什么意思?什么是阻滞剂?”
“岑谙,”应筵回过头,想抽走扶手箱上的单子,“我没想摘掉腺体。”
可岑谙死死地按着纸张没能让他抽走:“那阻滞剂又是什么?”
应筵毫无说服力地:“一种alpha用的药剂。”
岑谙倏地松开了压在报告单上的手,腿上的请柬滑落在座底,他顾不上捡,掏出兜里的手机:“你不说,我也可以查。”
应筵管不了那么多了,一把握住岑谙的手腕,但没敢用力,完全给了对方挣开他的余地:“不用查了。”
一反常态地,岑谙没挣开应筵,由着自己被握住。
记忆中应筵的手四季都温暖,现在扣在岑谙腕上的却是一圈冰凉,他紧盯应筵的双眸,试图分辨应筵在紧张什么:“那你说。”
“阻滞剂是用来抑制信息素分泌的,分疗程注射以达到信息素分泌囊的最终效果。”应筵同样回应岑谙的注视,游车尾灯的光在岑谙的眼底扫出流淌的红,他想要是岑谙能稍微为此难过一下就好了,可是车走后那双眼恢复成沉静的样子,他只能继续未完的解释,“意思是可以让我的腺体在身躯里彻底坏死,再也不能分泌信息素。”
岑谙被攥住的那只手捏成了拳,往昔一些旧事漫上心头,他初次听闻苦艾酒信息素,私下里愚钝地请教王睿是否属于葡萄酒的一种,得知这是种烈性酒,他又去酒吧里尝了一杯,结果换来了胃部烧燎,始终不确定这是不是他想感知到的那种气味。
此时他不明白应筵为何要这样做:“这是主观需求,还是客观因素迫使你不得不做出选择?”
应筵说:“是我自己决定的。”
岑谙心口收紧,眸色沉了下来:“为什么?”
“因为,”应筵似是想到什么,松开岑谙看了看自己的手,“你那天在码头上说,你讨厌我身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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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谙怔忪片刻,顿觉好笑,可笑出来又带了几分怆然:“beta感应不到alpha的信息素,你凭什么妄下定论认为我说的是你的信息素?我指的是你衣服风干后海水的那股咸涩€€€€何况我在毫无防备下被你这么抱上来,你觉得我会很陶醉?”
“对不起,”应筵想揉一下后颈,刚抬手又放弃了动作,“而且听你说小愉不喜欢这个味道,我想着能不能把信息素弄掉以后,你允许我见一见他。”
“你想也不要想,”岑谙一听岑愉的名字被应筵提起就莫名应激,他迅速地解了安全带,转身疾言厉色道,“你以为我不让你靠近他仅仅是因为你的信息素吗?未免太可笑,你当年说我腹中的胎儿是怪病,凭什么现在会觉得我允许你去见他,是因为我这几天对你和颜悦色给你的自信?”
后颈百针穿刺般的疼痛不及折磨自己七年之长的汹涌悔意,应筵说:“我不是非要€€€€”
“我对你的追求接受与否,完全跟你能不能见小愉毫无关系,纯粹是由于如今位置颠倒,我看着你追在我身后为我低落让我很痛快,而你要是把主意打到我孩子身上€€€€”岑谙完全不给应筵说话的机会,他拎起脚边的公文包,又捡起座底的结婚请柬。
车门被推开,刺骨寒风刹那间灌进来,岑谙将应筵的那封请柬朝着对方脸上用力一甩,动作如多年前朝炙火中投进沙龙邀请函般地利落,“应筵,你没资格!”
车门重重甩合,应筵的心沉沉坠落。
第50章
环河公园到小区不到一公里的距离,岑谙直接走回去,刚踏入楼道,耳畔轰隆巨响,骤雨紧接其后,完全没有任何预兆。
夏秋交替的天气就是这样,前一秒还晴好干燥,下一秒就遍地湿润,变脸的速度格外惹人烦躁。
岑谙今天出门没带伞,他庆幸回来得及时,就是不知道€€€€
思绪中断,岑谙闷头上楼,任噼啪雨声打湿自己情不自禁的回想。
到家,岑谙瞧见岑愉正把阳台的衣服收进来,瘦瘦小小的一个抱着那么大摞衣服好不费劲,连衣物带身子一起扎在沙发上还要喘上两口气,岑谙忙扔下包过去,用手掌拢住衣架挂钩,以防勾到了岑愉的眼睛:“怎么家里就你一个,小叔呢?”
“小叔说学校有活动,接我放学就回去了。”岑愉朝茶几上一指,“还给我买了学校门口的糖炒栗子,不过我吃不完。”
“那其余的做成栗子焖鸡肉好了。”岑谙嗓子干涩,端过自己的水杯,“饿了没有?”
“饿不饿的,爸爸煮好饭我再饿嘛。”岑愉从沙发边蹦起来,夺过岑谙手里的杯子,“爸爸,我去给你接一杯热的。”
拖鞋啪嗒作响,岑愉捧着水杯跑厨房去了,岑谙定定地坐在沙发上,看雨水砸着阳台靠外的铜钱草,叶片颤悠犹如他难平稳的心绪。
良久,他才收拢起不知不觉涣散开的目光,把衣服一件一件从衣架上剥下来,他的颜色单调,岑愉的五彩斑斓,岑颂的时尚百搭,剥着剥着,他的动作就慢了下来。
“爸爸,水。”岑愉大步走回来,搁下杯子后伸过手来想帮忙叠衣服,岑谙抓过小孩儿的腕子,把人往自己身前带:“小愉,让我抱抱。”
平常都是岑愉讨抱的多,他伏在岑谙胸膛上,敏锐地感觉出什么:“爸爸,谁欺负你了?”
“没有人。”岑谙闭眼靠在岑愉单薄的肩膀,“已经没有人能欺负我了。”
岑愉就没说话了,双手搭在岑谙后背,眼珠子转了转,视线从沙发后的白墙落在扶手旁的公文包上,再从公文包瞟向边上的结婚请柬。
饭后岑愉抱着岑谙的手机卧倒在沙发上跟他同桌邢小陶煲电话粥,聊最近电视里一个热播的连续剧,什么男人抛妻弃子的,岑谙听不得童言稚语谈这个,又不忍中断小孩儿兴致高昂的讨论,索性搬了电脑进屋里回复工作号里的未读消息。
处理了几条事项,提示音连续响了十多下,紧张业绩的房产经纪又给他发来几套房供他挑选,岑谙全部略过,退出了对话框。
他扔开电脑,摸过床头柜上的请柬拆开,王睿的婚礼日期定在十月中,那天刚好是周六,如无意外不会有什么重要事情压身的休息日。
上次去西下俱乐部小坐跟王睿交换了联系方式,这会儿不算晚,岑谙给对方打了个电话,等对面接通,他道:“王哥,我收到请柬了,祝你和€€姐新婚快乐。”
“还没到日子呢,到那天当面给我们说呗。”王睿说,“这么多天才收到请柬?传信鸽业务能力不太行啊这是。”
岑谙自动忽略后半句,曲着腿把手肘搭在膝盖上,五指插/入发间揉乱了吹得蓬松的发丝:“王哥,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我那天可能€€€€”
“诶,还不让王哥见见你了是不?”王睿截住他话头,“别担心啊小岑,一大帮子熟人呢,记得小斯不,以前在前台负责备酒的,他说好久没见你了。”
岑谙抓乱了一丛头发,说:“王哥,我不放心小愉一个人在家,他……”
“那把他带上不就好了,小愉这么乖。”王睿热情道,“怕吃完回去太晚就在这边睡一宿,我都跟酒店说好了的,谁开房直接记我账上,别的都不用愁。而且我这辈子就结这么一次婚了,给王哥点面子嘛。”
不知怎的,岑谙被这句逗乐了,想到以前兼职犯错,王睿虽偶有训斥,但都包容居多,他不折腾自己的头发了,往床头软包一靠,说:“知道了王哥。”
放下手机,岑谙重新端起电脑,给房产经纪回了消息,说接下来一段时间要忙项目,看房的事儿先放一放。
一方屏幕映亮脸庞快有两个钟头,右下角显示电量严重不足,而列表中的红点仅剩那么一个,要下拉一大截才能翻到。
未读的仅一条消息:如果奚落和痛骂能稍微抵消一点我的罪状,那……
后面的文字被折叠成省略号,岑谙没点开,怕看见一贯道貌岸然自命清高的应筵给他码了篇内容声泪俱下的小作文,更怕自己职业病犯非要回复了这个号上所有的消息才心有稳妥。
红点留在列表整个周末,上面的数字没增加。
经销商和酒庄的合作步入正轨,持续买卖的契约关系必须密切协作但无需时时联系,况且前期的市场策略起了显著效果,微小的调整由€€耀企业来独立运行便足够,按严若€€的话所说,下一次能跟应先生说上话大概得等下一次了。
这话严若€€是在办公室里单独跟岑谙说的,岑谙正捣鼓着这位上司新买的咖啡机,闻言一愣:“严总,说什么废话文学呢。”
“我意思是,得等下一次补货了。”严若€€开完会累了,跷着二郎腿仰在转椅上等着被伺候,“经销商跟厂家合作吧,通常都是先付款后提货,应先生倒主动提出先赊货后付款,他真的几乎什么都不赚,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说他图什么?”
“你要不还是别想了吧,”岑谙把咖啡端到严若€€面前,“严总利益为上,人家脑子不灵傻乎乎捧着钱送到你跟前,你装着勉为其难收下不就行了。”
“我替你着想不行么,岑特助?”严若€€将搭起来的腿放下来,“听门卫大哥说前些天看见应先生给你送外卖,然后你还坐人家车头?我寻思这大哥好歹是退役军人,总不能年纪轻轻就得老花眼了吧。”
岑谙揪住咖啡机插头略显粗鲁地拔下来:“我承认,外卖吃了,车头也坐了,门卫大哥到底还跟你说什么了?”
“没了。”严若€€道,“你不计较前尘往事了?”
“计较,”岑谙说,“所以什么都没发展出来。”
“你走出来不容易,但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