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到,既然徐京墨喝醉后与平日判若两人,行为放浪不拘,那……徐京墨也会像对他那样对待沈霜沐吗?
徐京墨平日里就和沈霜沐走得极近,从前两人也时常一起喝酒,徐京墨这副模样,沈霜沐又是否早就看过许多回了呢?
想到徐京墨调笑沈霜沐的可能,萧谙喉咙里登时泛起一股酸意,他扯了扯徐京墨的袖子,大声道:“徐京墨,你以后不许再和沈太尉一起喝酒了。”
徐京墨右眉一挑,反问道:“你说不许就不许?”
“你要是实在想喝,可以和我一起喝。”萧谙话还没说两句,脸就跟着红了起来,也跟喝醉了似的,声音越说越小,“我愿意陪着你。”
萧谙说完,也有些羞赧起来,他不敢去瞥身旁的人,慌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然而等了许久也未等来那人的回复,萧谙终于按捺不住地去看,这一看才发现,原来徐京墨眼皮垂落,长睫微颤,已然是半睡半醒了。
萧谙认命一般叹了口气,面皮上那点红意渐渐褪了下去,与此同时,他眼中柔情也在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然的清明。正当他准备起身时,突然觉得肩上一沉,有一束青丝被风扬在他眼前,似是黑纱般在他眼前曼妙地拂动。他的目光缓缓下落,一张€€丽的脸颊映入他的眼帘€€€€绵长的呼吸、紧合的双目都能证明,这人已经睡熟了。
徐京墨清浅的鼻息扫在他颈侧,时断时续,弄得萧谙忍不住想要缩一缩脖子,但当他稍微动了一下,徐京墨便不安地在他肩头磨蹭,嘴里还小声地念叨着:“乖,别动。”
正是这一句话,让萧谙浑身都僵硬了起来,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萧谙其实对徐京墨的睡颜并不陌生。
记忆中,上京的夏似乎总是潮湿的,六七月的大雨未免太任性,想来则来,想去就去。雨来时电闪雷鸣,响动格外大,常常是滂沱大雨。那时候他刚登基不久,夜里睡在皇帝寝宫中的大床上,只占着里侧的小小一方,时常被这些动静惊扰得难以入睡。
直到有一天,徐京墨留在宫中教他练字,他的字写得实在是惨不忍睹,徐京墨便耐着性子慢慢教他横折撇捺的写法,这一来二去便延误了时辰,萧谙留徐京墨在宫里用晚膳。谁知两人吃完后,桌子刚撤下去,外头狂风大作,竟是落下瓢泼大雨来。
徐京墨等了足有一个时辰,也没见雨有停势,打算冒雨回府:“臣先告退罢,以免扰了陛下睡前的清静。”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夜晚,萧谙就是不想让徐京墨回去。如今想来,大抵是他曾对徐京墨产生了某种依赖,而这种依赖是源于他内心深深的孤独。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深潭中央挣扎多年的人,偶然见到一块浮木,哪怕它不属于自己,也要不管不顾地紧紧抱住。
“徐相,今夜就别走了,留在宫里暂睡一夜吧。”
徐京墨想也不想便回绝了:“陛下,这不合规矩,内臣不便在宫中留宿。”
“别走!”
萧谙一把攥住了徐京墨的腕子,他正欲再言,突然,一道闪电撕裂天际,接着一个闷雷从厚重的云层中炸开,亮白的光一瞬照亮了整个殿内,将萧谙微微发红的眼照得格外清楚。
他忽然福至心灵,放开那细白的腕子,手指下滑抓住了徐京墨的袖子,浑身细细颤了起来,声音里也带上几分恐惧:“哥哥,今晚留在宫里陪我睡吧。”
见徐京墨面色松动了些,他顺势将谎言编了下去:“打雷,我害怕……”
“你害怕打雷?”徐京墨看着缩成一团,还在不住发抖的萧谙,低低叹了一口气,伸手捂住了萧谙的耳朵,“陛下怎么不早说呢。”
萧谙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脸不红心不跳地讲:“从前都有宫女陪在床前的,但自我登、基搬来此处后,夜里寝宫中便不再留人,我都是一个人睡的。”
“也许是因为我母后是在雷雨交加的夜晚薨逝的,每到下着雨的夜里,我都会很害怕打雷。京墨哥哥,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睡一夜……就一夜。”
仪婉皇后生萧谙时落下了病根,身子逐渐虚弱衰败,于衍明十二年病故。她走的那一年,萧谙还不到五岁。
徐京墨终是抵不住萧谙这番话,他弯下腰将萧谙抱了起来,朝殿内的大床走去。萧谙坐在徐京墨的臂弯上,搂着徐京墨的脖子,乖巧地将脸贴在他胸口,心知目的已经达成了。
那夜他是在徐京墨的怀抱中睡着的,徐京墨身上有股很好闻的淡香,萧谙怎么闻也闻不够。那人的怀抱很温暖,微凉的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哼着小曲哄他入眠,尽管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童谣,萧谙仍觉得令他无比安心。半夜萧谙睡得不老实,将被子踹开时,徐京墨还会一边柔声说“乖啊”,一边伸长手臂,将他揽入怀中。
有了第一次留宿宫中,自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那时的萧谙,有多么渴望雨夜的到来。
他是真的很喜欢多雨的季节。
隔日。
徐京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只是不知为何,头格外地沉重,思绪都乱成了一团糨糊。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一看天色已是日上三竿,顿时喊道:“容音!容音!”
容音急匆匆地推门而入:“主子,怎么了?”
“昨日晚上,我没有……嗯,说什么吧?”
徐京墨是知道自己的毛病的,他若是真的喝醉了,就会乱说胡话,有时还会做一些奇怪的举动,正因如此,在做了丞相后他都在尽量克制自己€€€€例如宴席上喝的酒从不会超出他的酒量,例如在快要醉倒之时他都会装睡,借此来避免自己真的喝醉后露出丑态。
然而昨天他心情烦闷,再加上沈霜沐那两坛酒确实后劲十足,他是真真切切地醉了。最让徐京墨担心的,就是他在醒来后不会记得自己酒醉时做的事情,他对昨夜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甚至连自己是怎么到床上的都记不得了。
“主子,昨夜陛下来了。”容音耸了耸肩,走去一旁给徐京墨沏茶,“你一夜都和他在一起,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不清楚。”
“萧谙?”徐京墨狠狠一拍桌子,咬牙道,“他总来捣什么乱啊?”
“陛下还说了,今日主子就不必上朝去了,好好在府中养着吧。”
徐京墨感觉头又晕了些,他烦躁地道:“就别再提他了……€€,容音,你就别再给我泡茶了,我说了我不爱喝那苦叶子水!”
“我给你加了点蜜。我听人说,多喝些茶养身,还可以降火消暑,你也多少喝一点吧。”容音将茶水推到徐京墨面前,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主子,今日贺春楼的王掌柜来了,说是要将上个月的账本送来给你瞧瞧,还说有事要与主子商议。”
“他人呢?”
“还在前厅候着呢。主子要见他吗?我去唤他进来。”
徐京墨摇了摇头,道:“不急,让他再等一会儿,我先梳洗一番再说。”
待容音服侍着徐京墨梳洗完毕,王掌柜已喝到第四壶茶了,茶汤颜色都淡得几不可见。王掌柜进来,将账本原样呈上,在徐京墨坐下随手翻看时,王掌柜在一旁说道:“相爷,有一笔账我不晓得该如何记,所以特地来问问您。”
“什么?”
“前天晚上,有两位贵客驾临贺春楼,用的是天字一号间,点了一席名酒贵菜,据说是庆生用。小厮看出两位都不是凡人,不敢乱来,叫我去偷偷瞧了一眼。我从门缝里望进去,认出来那是……”
徐京墨支着头,有些不耐烦地道:“要说便说,你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是当今圣上和季将军家的季小公子。”
徐京墨翻看账本的手停下了。
前天?晚上?
也就是说萧谙是给季珩庆生,顺道拐来他府上的?还恰好碰上了他的雨露期?
好一个顺道。
徐京墨冷笑两声,回道:“我知晓了。”
不知为何,他的心间骤然升起一股火意。
第十章 €€不夜
没过几日,徐府上又来了个令徐京墨头疼的人,那就是他的表弟,贺文程。
贺文程一进徐府,便哭丧着脸直奔内院,找到徐京墨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弄得徐京墨很是烦躁。徐京墨将笔丢进涮筒中,不耐地道:“这回你又闯什么祸了?”
“表兄,你可要帮帮我啊!”贺文程跪在徐京墨脚边,抽了抽鼻子,费力地挤出了两点泪来,“这回可真不是我先惹的祸。约莫是在两月前,我在酒楼里认识了一个姑娘,她生得楚楚动人,又一副愁容,我就去关切了一下她。”
徐京墨冷笑着想,果然如此€€€€贺文程永远是个靠下半身想事的蠢货,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他都忍不住要勾搭调戏一番,若是要贺文程不好女色,那根本就是煎水作冰。
“她说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我见她实在可怜,便生了收留之心,带她回了我的府邸。此女子温柔多才,与我好了一段时间,可没承想,前几天有人带着家兵找上门来,说是要寻回家妾。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她竟然是卫尉卿李大人家中逃出来的妾室。”
徐京墨一听,顿时火上心头,厉声斥责贺文程:“你都做了什么混账事,还不速速将他人妾室送还!你可真是……京中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表弟,这下你闹出这样的丑事,可真是将我的脸面也丢光了!”
“不是的,表兄,你听我讲,那女子先前从未与我说过是他人妾室,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我还以为她是哪个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小姐。直到李大人找上门来,经我再三询问,她才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我。她说她叫宛娘,原是个采莲女,来京中探亲时偶然被李大人看中,李大人对她生了不一样的心思,便强行将她从家中‘买’来。
“李大人与宛娘年岁差了几轮,年纪都可以做她的父亲了,她又怎么会喜欢呢?再加上李大人喜欢在床榻之间玩些手段,常常将宛娘凌虐得浑身是伤……府中的大夫人也不喜欢她,侮辱谩骂成了家常便饭。她不堪重负,终于在某天趁他们不备,从府中逃了出来,也正是在宛娘逃出来那日,与我在酒楼中相遇。”
徐京墨抿了抿唇,沉声问:“之后呢?你就和她郎情妾意,互诉衷肠了?”
“没有。”贺文程的面色忽然黯淡下来,他自嘲一般地笑了两声,“我将她交给李大人了。”
徐京墨眉头紧蹙:“玩够了,所以放她走?”
“我只是没有理由留下她。”
徐京墨琢磨了片刻,便懂得了贺文程话中深意。
宛娘是别人的宛娘,是李大人的妾室。在宛娘的故事里,贺文程终究只能是一个过客,因为他既没有能力抗争,也没有资格去抗争。
“那你今日来找我,用意为何?”
贺文程面上的神色收敛了,他将身子挺直,双手交叠拜下去,给徐京墨行了个大礼:“我是来求表兄,帮我把宛娘从李大人手上救出来。”
徐京墨摇了摇头,直白地拒绝他:“我不€€这种混水。”
“表兄!我不是来让你€€混水的,我只是想让你为我安排一条后路。若我能成功救出宛娘,你就罚我去晏城吧,在那里我无所谓做些什么,只要能永不与李大人见面就好了。若我失败了,那更不必麻烦你了,我和宛娘自有他处置,到时候大抵是听天由命了。”
徐京墨垂下眼皮,凝神看着宣纸上那一个“静”字很久,半晌,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他渴望这个字实在太久。如果可以,他希望他的生活是静的,希望他的心永远是静的,希望他身边所有人都是静的。静不代表一成不变,相反,静象征着安稳的生活状态,大大小小的变动才是令原本的日子一去不返的罪魁祸首。
而这些变动的名字,叫作阴差阳错。
“可以。”徐京墨说完,忽然记起另一件事来,哼笑着问道,“你之前不是很喜欢风雨楼的凤九娘吗?你和我说过几次,我便记下了,命她来府上弹曲。她倒确实是有些真才实学的,琵琶弹得是很好,《秦淮夜歌》弹得有七成……”
贺文程开口打断了徐京墨的话:“表兄。”
徐京墨看着贺文程惊诧不已的模样,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问:“怎么了?”
“表兄,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凤九娘在夜里投井自尽了吗?”
徐京墨十分震惊,心头忽地笼上一层阴霾:“什么时候的事?”
贺文程回忆了一下,说了个日期。
徐京墨如鲠在喉,浑身的血都像是被冻住了一般€€€€贺文程所说的日子,正是凤九娘来徐府弹曲的那一天。
…………
罪证如山,大势已去,李德海一案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就查得水落石出。此事还牵连了一些他的同党,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国库因此充实不少。李德海被处死当日,徐京墨亲自去往刑场,命人在一处树荫下设座,旁观了行刑的全程。刽子手手起刀落,一颗满是白发的头颅滚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有三圈才堪堪停下。
腥热的血泼在石阶上,使得烈阳似火的夏日中掺上了一点凉意,尖厉的蝉鸣刮擦着空气,似乎是在为亡者念着最后的悼词。
李德海的头颅停下时,正好面对着徐京墨所在的方向,而那双未合的眼,也似乎是在盯着徐京墨。
阿盛在徐京墨身后,厌恶地皱了皱眉,道:“主子,回去吧。”
徐京墨眯着眼去看李德海浑浊的眼,忽然发觉这人老得厉害,又因在狱中受了许多磋磨,因而发如蓬草、形容枯槁。可笑李德海也担得上是权宦之名,在前朝呼风唤雨,是先帝最信任的人之一,可最后却如此凄凉收场。
李德海死前,徐京墨曾去狱中看过他。
李德海幼年便入宫侍奉先帝,在崇明帝登基后便成了宫内太监总管,一直到如今,已有整整二十六年。二十六年,足以令人一步步爬上高位,站在权力的顶峰,享尽权力带来的各种好处。
崇明帝与李德海一同长大,对李德海是极为恩宠信赖的,不然也不会在死前将羽林军的半边虎符交给一个宦官保管。
从前,李德海虽不再年轻,但身上一直有股精气神,无论什么时候,他的腰杆都是笔直的,身上的衣服也永远是没有褶皱、香气扑鼻的,想来定是每日以香料熏衣。而诏狱中这个干瘪的老头,衣服还带着大片干涸结块的斑斑血迹,若不是那张脸实在太过熟悉,徐京墨都快认不出这是李德海了。
“李德海。”
李德海闻声抬头,见到徐京墨,懒洋洋地笑了一声,他既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惊慌失措,表现得像是个久待老友之人:“徐相,怎么有如此闲心,还来狱里看我这个老太监啊?”
“来给你送断头酒。”徐京墨拎着小酒坛,从缝隙间递了过去,又道,“顺便来看看你的惨象,让我心里快活些。”
李德海嘴角一咧,发出一声极短促的笑来:“哈。”
徐京墨不悦地看着他:“死到临头之人,还能笑得出来?看来我手底下的人,还是对公公招待不周啊。”
“想到了些好笑的事,为什么不能笑?”李德海睨了徐京墨一眼,那目光复杂得令人心惊,“我是在笑你啊,徐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