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 第9章

许久之后,徐京墨听到青年的声音响了起来:“哥哥,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从来都没有因为你是坤泽而看轻你,更不想让你随便找个乾元应付情、潮。”

“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文韬武略,你无一不通,琴棋书画,皆已是大家风范……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这位置给你坐更合适些。”萧谙轻轻笑了起来,在这黑夜中,他仿佛才有勇气将这些说出来,“你已然是大衍最厉害的徐相了,坤泽只不过是你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身份,我又怎么会因此改变对你的看法呢?”

“无论你是什么人,你都只是我的哥哥,对吗?”

徐京墨觉得,那双握着他手腕的手,似乎有些过于烫了。

第十四章 €€听话

不知何时,徐京墨沉入梦乡,等他醒来已是天光大亮……他少有睡到这个时辰的日子,因此不由有些头脑昏沉。待梳洗后,昨夜的记忆逐渐苏醒,徐京墨暗自琢磨着小皇帝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又有些担心皇帝回去的时候被人瞧见,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来。

容音服侍徐京墨用过早膳,便亲手为徐京墨沏了一盏补血益气的药茶,徐京墨端起热茶啜了一口,看着容音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便打趣道:“什么天大的事儿,能把我们容姑娘愁成这样?”

“今日风大,主子去围场时多添件衣吧。”容音将那件早已备好的披风递了过去,“我知道相爷不愿与他人有异,只是您现在这副身子骨受不得寒……”

容音将后半句话压在了舌根下€€€€若是可以,最好少与乾元往来过甚。

今早容音进来服侍徐京墨时,满屋子的青竹气息简直令她心焦,这久久不散的信香霸道地宣示着主权,难道相爷对陛下就一点防备也不曾有吗?

时至今日,怕也只有这两人还觉得这样的相处方式没什么问题,且不说两人的身份,单论一个懵懂初成的乾元,一个久积成疾的坤泽,只怕是但凡发生什么意外,两人的关系就要驶向再无回头之路了……

秋狩的第二日,天气格外晴朗,正是适合狩猎的日子。徐京墨出发时营地已没什么人了,大多都在围场中追逐猎物,他乐得清闲,独自一人在林中策马飞驰,耳旁呼啸的风声吹散了近日所有的不快。光线从叶片的间隙中倾泻而下,落在覆了一层薄汗的面庞上,照得那双眸子如琥珀般通透。

这一番下来,徐京墨浑身都热了,他一扯缰绳,任玉狮子自己向前缓行,一人一马便这样漫无目的地穿于林间。就在此时,一阵谈笑声从前方传来,玉狮子跟着受了惊,连甩了几个鼻响。

徐京墨安抚性地拍了拍玉狮子,凝神听着前方的动静,却意外的听到一个耳熟的男声:“盛琉公主,抓紧些……朕的御马性子烈,小心伤到你。”

“陛下,我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儿女,不必担心我!”

徐京墨听到这里便已有了猜测,他下马独行几步,果然看到了在一旁的尹昭和皇家侍卫。徐京墨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等他看清了这里的情形,顿时觉得有些哑然。

一袭雪白骑装的盛琉坐在马上,耳边别着一朵妃色的木槿花,使少女颊边映出一层淡淡的粉。盛琉微微垂首,似乎很在意面前为她牵马的男子€€€€而那身姿挺拔,着一身暗龙纹骑装的青年,不是萧谙还会是谁呢?

只见这对佳人对视一眼,便同时笑出了声,盛琉捂着嘴压低身子,在萧谙耳畔说了几句悄悄话,片刻后,便又听到萧谙大笑起来。

此情此景,恐怕只有情投意合四个字能描绘出此间的气氛了。

“相爷可是来找陛下的?需要向陛下……”

“不必打扰。”徐京墨哼笑一声,再开口已是多了三分寒意,“我也只是路过此处,不必多言。”

徐京墨说罢便倏然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去,无人见处,那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了,腕子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心间陡然生出一种毫无缘由的怒气。

难怪世人总说最不可信便是男人的嘴,萧谙昨夜还在和他哭诉有多不情愿与盛琉结亲,一副烈男模样都快把他都骗到了,结果今日不过转眼工夫便能与这位公主浓情蜜意、两情相悦,这天下简直没有比萧谙变脸更快之人了!

那昨夜那副假惺惺的模样是演给谁看!

徐京墨暗自揣测着,也可能是这从没近过女色的小皇帝在故作矜持,等这傻小子见到了许多的温香软玉,体会过真正的红袖添香,恐怕充盈后宫、开枝散叶之事就再也不需要他操心了……

这么一想,他该感到欣慰才是,毕竟身上的担子又少了一个,那么离他过上清闲日子的心愿也就更近一步了。但,他心中这怒火与不快是因何而来?

徐京墨眉头渐渐纠结地拧在了一起,直觉告诉他此事必有蹊跷,但他不愿再深究下去……徐京墨将这些情绪归结于萧谙随口就来的谎话,以及轻信他人的自己。

应该是这样的,徐京墨想……也只能是这样。

大衍也许很快会迎来第一个后妃了,也许皇嗣也将在不久后降生,到那时,萧谙应该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皇帝了吧?那样,无论是大衍还是萧谙,都不再需要他了。

他只要像今日这般,识趣地、悄然地退场,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

夜里,随行的御厨按照西戎的习俗为君臣准备了炙肉,为了使得炙肉更有观赏性,特意在围场找了一块空地,架起烧烤架子开始烹饪炙肉。形式虽然随学了西戎的模样,但到底还是留着几分皇家的矜贵,肉是野猪肉、鹿肉与牛肉,烤架下所使用的燃料都是上等果木,散出的烟都是香气扑鼻,可谓是把派头做足了。

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好设座,大家都不再拘束,在围着烤架在铺好的毯子上随意坐开,饥肠辘辘地等待着下一轮的炙肉上桌。徐京墨没什么胃口,便揣了一壶酒向林间走去,由于人们坐得比较分散,他离席时没什么人注意到,这倒是给他省了不少麻烦。

徐京墨有些出神地望着天上的明月,心里乱成一团,就在他抬手欲要借酒浇愁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后面轻轻捏住了他的手腕。

“被我抓住了。”那人微微低头,温热的鼻息喷在徐京墨耳尖那颗小痣上,“这里有只偷酒喝的黑狐狸。”

徐京墨侧过头去,撞进一双满含笑意的眼中,他顿时就觉得热了起来,于是不敢再看那双眼,只垂头有些慌乱地道:“胡说什么,放开。”

萧谙闻言挑了挑眉,乖乖地放开了徐京墨的手腕。徐京墨刚松了一口气,就觉得腰间被人从后抱住了,接着,肩上一沉,一只毛茸茸的脑袋就靠了过来€€€€

“我要看好你……”萧谙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答应过我的,不许喝酒。”

徐京墨刚想回话,就闻到一股极淡的香气,他顿时就变了脸色,用肘向后重重一击,硬是将萧谙顶了开来:“陛下这是忙了一天,终于得了空?便这大好月夜,别浪费在管教臣子身上。”

“哥哥,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萧谙又叹了一口气,难以掩饰地露出些疲态来,下一刻他又搂上了那把细腰,用力地将人禁锢在怀里,沉声道:“哥哥,我好累,让我歇一歇吧。”

“你……”

“我有听话的……今日,我一整天都陪着盛琉公主。”萧谙略略低头,嗅着徐京墨领子里逸散出的幽幽梅香,尽管信香极其寡淡,但萧谙却觉得漂泊的心忽然静了下来,于是便不由倾诉得更多些,“我好累。”

徐京墨渐渐地停下了挣扎的动作,任由萧谙将脑袋也靠了过来,只听这人闷闷道:“我知道这是为了大衍,可……可或许我不是个合格的皇帝。哥哥,我心里是极不愿接受这桩婚事的……我不喜欢盛琉,这点我骗不了自己,也同样骗不过盛琉。”

不知为何,徐京墨听了这番话,竟是心间一松。他垂着头,有些怔怔地看着横抱着他的手臂,半晌才从喉咙挤出一句:“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你与她……”

“我不这样认为。”萧谙打断了徐京墨的话。

风也止了,似乎躲在树梢,与月辉共窥这对佳人。

萧谙于他耳畔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滚烫的、缠绵的,令徐京墨逃无可逃:“对一个人是否动心,只消一眼,我的心中便已有答案了。”

“你,你这个年纪懂什么?”徐京墨有些结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为何如此慌乱,“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不必这么早妄下定论。”

他挣开萧谙的怀抱,将那瓶酒塞进萧谙的怀里,骂骂咧咧地走了:“真倒霉,怎么每一次喝酒都被你逮个正着,回去了!”

而后,他竟是连萧谙的脸都不敢再看,只拂袖匆匆离去。

这地方离行宫有些距离,他走了会儿才看到营地的篝火,等进了行宫内,徐京墨才想起披风不知道落在何处了。他正头疼该怎么跟容音解释,容音却匆匆几步迎了上来,低声与他耳语:“主子,盛琉公主来了。”

待徐京墨走入自己的院子,未见人影便先闻到那股幽香€€€€白衣女子自屋内走出,向他福了福身,轻声诉道:

“丞相,小女已等候多时,还请进屋一叙。”

第十五章 €€决定

“公主不必对臣行此大礼,秋夜寒凉,请先进来说话吧。”

徐京墨将人搀起,两人一同走进了正厅,徐京墨让下人们都到院外候着,自己亲手将门关了,这才回头看向盛琉。盛琉揪着膝盖上的布料,将裙摆攥得皱巴巴的,徐京墨看出了她的紧张,特意放轻了声音问道:“不知公主深夜到访,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要紧事……倒也说不上。”盛琉垂着眼,低声叹了口气,“只不过对我来说,是关乎下半辈子的事。”

徐京墨眉头一跳,还不等他接话,又听盛琉叹了一口气,而后说到:“丞相如此聪慧,应该也猜到我跟着使臣们来的目的了吧……父王命令我嫁给大衍的皇帝,他要我为西戎一统草原部落争得一份助力。”

“公主既已来到大衍,想必已想通了……”

“是,我也曾以为我可以接受这样被安排好的人生,报答父王对我的恩情……可直到来到这里,我才发觉这一切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公主,你与陛下年岁相仿,所思所想都会相近些,你们只是要更多的时间再了解下彼此。再者,陛下虽在适婚年龄,却未曾有过后妃,你此时入主后宫,想必会拥有繁华富贵的一生。”

徐京墨思索片刻,又补充道:“也许公主是担心未来因西戎会与陛下生了嫌隙?以臣对陛下的了解,他是个极念旧情的人……就算真的有那一日,他也会记得年少时夫妻间相互扶持的日子……此事若成,公主与西戎,都能得到陛下的一份挂念。”

“这也正是我来找丞相的原因。”

盛琉站了起来,定定地看着徐京墨,她杏眸中映照着一层湿漉漉的烛光,那是一种徐京墨都看不懂的情绪:“都说大衍的徐相能辨天机、断乾坤,所以今日我想请教丞相一件事,西戎与大衍结亲,对象就一定要是皇帝陛下吗?”

徐京墨一愣,紧接着便听盛琉放低了声音,抱怨道:“我与陛下真是没什么缘分的,我知道他心里不怎么喜欢我,看他那副冷冰冰、凶巴巴的样子就知道了!唉,虽然我从小便跟着姑姑学习汉文,但比起读书,我还是更喜欢与阿哥练剑、与我的马儿跑遍草原……”

说到这里,盛琉便忽然停了下来,她悄悄地观察着徐京墨的神色,有些犹豫地开口:“你们大衍的男子,是不是都不喜欢我这样的女子?”

“公主这是说得什么话。”

徐京墨也是刚刚才意识到,面前这位公主不过才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在这个年纪就要背上这等沉重的担子,也是蛮可怜的。他这么想着,语气便也不自觉放柔了些:“公主心胸之宽,能容下一整个草原,这已是其他女子所不能及的。这般飒爽的女子,自然是令人心驰神往的。”

“唉,若是你们的皇帝有你一半的好脾气,我也不至于这般……”

听盛琉公主的意思,她应该也不愿与萧谙结亲了。徐京墨暗自想着,既然两人都没这个意思,那也没必要强求了€€€€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到时成了怨侣就适得其反了。刚刚盛琉那番话点醒了他,就算结亲的对象不是皇帝也不要紧,上京世家子弟那么多,只要盛琉公主挑个心仪的,让皇帝下旨赐婚便好了。

至于萧谙的婚事……还是顺其自然吧,萧谙长大了,这事儿该他自己拿主意。

月老也太难当了,徐京墨承认自己是没这个能耐。

“公主的来意我已明白了……不必担心,此事就由臣向陛下说明缘由。”徐京墨点了点头,不觉带了几分笑意,“毕竟人这一辈子很长,跟心悦之人一同走完,才算不枉此行。”

……

盛琉离开后,没有回到自己的宫殿,反而是进了西戎使臣所住的院落。

心结解开了,她的脚步都是轻快的,在这时她已顾不得那么多规矩,只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族人们,让他们放下心来。毕竟之前皇帝的态度不明,揣测君恩本就是极熬人的一件事。

“塔日哈,快开门,我有件重要的事,现在就要说!”

不久后,门被打开,一个中年胡人从门内走了出来,他衣衫有些凌乱,一看便是匆忙披上的,连扣子都系的歪歪扭扭。

“怎么这么晚来找我?”塔日哈皱着粗黑的眉毛,有些着急地道,“你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晚上来见我是非常不合适的!你快回去吧,公主。”

盛琉吐了吐舌头,绕开他向里走去,说道:“哎呀,我真的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说,你就先让我进去讲吧!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塔日哈摇了摇头,他们对这位小公主向来没辙,只能跟着盛琉一起进去,关门时还特意左右看了看,以防被人看见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十分昏暗,应该也是刚刚才点上的。盛琉不在意,进去便迫不及待地说道:“塔日哈,你不用再担心和亲的事情了!我知道你是父王派来看着我的,你们都怕我反悔逃跑对不对?”

塔日哈没想到盛琉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他立刻局促起来,黝黑的面庞上也带了几分不自然的红:“公主,可汗也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

“好了好了,我又没怪你。”盛琉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这不是今天的要紧事,我以后再和你算账。我这次来,是和你说和亲的事我已经办妥了,我刚刚去见了大衍的丞相,就那个宴会上坐在皇帝右侧的、又高又瘦的乾元,在他们大衍很有权的那个徐京墨……”

“公主,我几年前便见过他了。”塔日哈有些汗颜,但转念一想,又发现这不是最大的问题,“不对,你去找他做什么?就算再权势滔天,他也不能左右帝王的婚事啊!”

盛琉有些害羞地低下头,一张俏脸红透了,踌躇了半天才缓缓开口:“他说不会再强求这件事情,皇帝那边他会去说,而且,我还试探着问他愿不愿意娶我,看他的意思应该是愿意的……”

“公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塔日哈,我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我不愿意嫁给他们的皇帝,若说我要共度一生的丈夫,我只想要像徐相那样成熟稳重的男人,而不是在人后连个笑脸都不肯给的皇帝。”

盛琉又道:“我想嫁给徐相也是一样的,他是整个大衍第二尊贵的人,且也是个还没成家的乾元。与其我与皇帝两看相厌,还不如我嫁给他,让他为西戎争取同盟之事,反正我看那皇帝只听得进去徐相的话。”

塔日哈眉头拧成了麻花,他沉着脸,一字一顿地说:“这件事情绝对不行。”

“为什么?”

“公主,和亲不是给你找个夫君,而是你的夫君只能是皇帝€€€€也只有这样我们才算完成了可汗交代的任务。皇帝就是皇帝,他才是天下至尊,而丞相永远是一人之下。就算今日他重权在握,谁又能预测到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他日或贬或杀,也不过都只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公主啊,你真的要把西戎的未来,押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吗?”

“就算你赌得起,西戎又能赌得起吗?”

一时间,屋内陷入一种僵硬的沉默之中,深夜中,院中传来一声极小的响动,小到盛琉都没有听见。武功极高的塔日哈听到后神色一变,站起身匆匆说道:“此事不要再谈起,绝无可能有其他余地。时候不早了,公主赶快回去歇息吧。”

正如塔日哈所猜的那样,一直监视着西戎人的暗卫回到行宫中,将所听到的情报尽数上报给了萧谙。萧谙原本看奏疏看得头昏脑胀,此时再听到这样的情报,顿时睡意全无,只余下烧得腾腾的怒火。

“一群痴心妄想的东西。”萧谙将手中的奏疏重重拍在桌案上,冷冷嗤道,“朕的生意做不成,就敢把主意打到徐京墨身上……我看这帮人是嫌命长了。”

萧谙眼角微红,他起身来回急促地踱步,而后竟是怒极到一脚踹翻了无辜的博古架,上好的美玉和瓷器应声而碎,碎渣狼藉的铺了一地,吓得房中其他随侍都跪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牵连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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