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功夫,足以让徐京墨从萧谙身上起来,他靠着一棵树站直身体,刻意不去看萧谙,冷淡地道:“还不赶紧起来?先找个躲雨的地方再说。”
可谁料徐京墨等了一会儿,那人都没有动作,他心中生疑,不由得垂下眼看向萧谙。
只见萧谙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腿,徐京墨顺着手指看去,这才发现他血肉模糊的右侧小腿,此时已经被雨水泡得有些发白了,皮肉都向外翻卷着,光是看着就觉得令人疼痛,也不知道这么久以来,他是怎么做到一声不吭的。
萧谙缓缓露出一个苦笑,道:“对不住,劳驾扶我一把……我实在是站不起来了。”
第六十九章 €€回京
徐京墨闻言蹲下为萧谙检查伤口,以形状来看,萧谙应是被一种形状诡异的弯刀所伤,其中一道伤痕尤为严重,深可见骨。
“我背你下山。”
徐京墨干脆地下了决断,他将里衣袖子扯了下来,撕成一长条,简单地为萧谙包了一下腿,“总之要先找个能避雨的地方。”
萧谙半撑起身子,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徐京墨,在徐京墨不解的目光里,他摇了摇头道:“不用背我,我能走……没有伤到骨头,只是看起来吓人而已。”
若萧谙还像平日里那般撒娇耍赖,徐京墨自有一百种应对的招数,然而对上萧谙这独自隐忍的模样,徐京墨却有些不知作何反应。
徐京墨在心里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依着萧谙的话,弯腰将他扶了起来。
萧谙将右臂搭在徐京墨肩膀上,以此分散右腿上的重量,两人很快找到了契合的姿势,徐京墨半架着萧谙,充当一根高大的拐杖。
萧谙忽然停了脚步,侧着身往徐京墨耳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且慢€€€€现在还不是下山的时候。不久前我刚摆脱了那群刺客,想必他们此时还在山上搜寻我,若是现在下山,说不定会被他们的人蹲伏。”
徐京墨沉吟片刻,也觉得萧谙说得没错,他望向萧谙,无声地询问着萧谙下一步的打算。
“我们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躲一躲,我已经沿路留了只有暗卫才看得懂的记号,他们看到了就会寻来,到时候就好了,那些刺客人数不算太多,正面对上暗卫,他们没有胜算。
“再者,雨势不减,下山的路太滑,你带着我这个拖累下山,实在行动不便,就算没碰上刺客,也说不准会出意外。”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就连徐京墨也不得不认可,这是目前看来最稳妥的安排了。
只是萧谙唯独忽略了他的情况,好似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伤势。徐京墨看着萧谙白得吓人的唇色,心知萧谙的伤不能再拖下去了……若是一直找不到藏身之所,萧谙恐怕撑不了太久。
好在他们运气没有太差,不久后他们找到了一处可容人的山洞,萧谙留好记号后,两人就矮身躲进了这个狭小的洞穴。
由于容人的地方实在太过狭窄,两人不得不蹲坐下去,紧紧贴在一起。这样近的距离,他们肩挨着肩,腿并着腿,就连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萧谙低笑一声,呢喃般地开口:“我留下了无数个记号,最后却偏偏是看不懂的你找到了我……哥哥,你说这算不算我们的缘分呢?”
就算是在三生石上抹去姓名,也难以解开的缘分。
徐京墨闭口不答,忽略了这个问题,他疲惫地靠在石壁上,鼻间充斥着泥土、鲜血以及草木腥气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其中还有一缕素有若无的青竹香,扰得徐京墨心神大乱。
这个味道就像是一把钥匙,将那只隐藏在角落里许久的箱子撬了开来,粗暴又强硬,罔顾他的意愿。
徐京墨自嘲一笑,他想,原来过了这么久,有些事他还是未能淡忘。
不过下一刻,徐京墨便意识到,这并非是萧谙在故意释放信香,而是萧谙流了太多的血,乾元信香混在血中,不受控制地在山洞中逸散。
徐京墨的目光不由得落在萧谙的小腿处,那里有血不断地渗出,原本白色的布条已经被血洇透,随着时间的推移,底色已经变为锈色。
正在此时,萧谙也注意到了徐京墨的目光,他轻轻侧了侧身子,用肩胛遮挡住徐京墨的视线,以一种轻松的口吻问道:“要不要打个赌?你猜是雨先停,还是我们先平安抵达山下?”
“就这两个选择?外面到处是想要你命的人,你怎么知道不会是和我一起死在这里。”徐京墨冷哼一声,显然没什么好心情。
听了这话,萧谙居然闭着眼惬意地笑了笑:“嗯,好像那样也不错……”
徐京墨又怎么会听不出萧谙的言下之意,他盯着萧谙不断抖动的长睫,一时间,目光变得很复杂。
直到许久过后,萧谙再次开口才到了这份沉寂:“还是算了,我不希望哥哥的埋骨地是这么简陋的一方天地。”
话音刚落,一只手就碰了碰了徐京墨搁在膝上的手,触感是如此的湿冷而僵硬,冰得不似活人,徐京墨不由打了个哆嗦。
这短短的一瞬,萧谙的手指就动了起来,只见他四指紧紧从外向内扣拢,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从外握住了徐京墨的手。还未等徐京墨反应过来,萧谙就低下头将唇凑到了他的手旁,轻轻哈了几口气,试图用身体仅存的几分热气为心上人取暖。
徐京墨心神一动,到底还是没有挣开萧谙的手,他静静地任由萧谙握了一会儿,而后对萧谙说:“下山后,你就趁早回京去吧。”
“哥哥在赶我走?”萧谙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只微微抬眼看向徐京墨,长而密的睫毛下,一双眸子里竟是隐隐浮现起水光,“我知道你厌恶我,可没想到,竟是这般讨嫌。”
“上京才是你该待的地方,别在这里做没用的事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无非就是想冰释前嫌、再续前缘,但没这个可能了。萧谙,一块摔碎了的银镜,无论怎么粘合,它始终都会留下痕迹,永远不会回到从前那般完好无暇了。”
萧谙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在听徐京墨亲口说出来时,他仍感到一阵痛楚在胸腔中蔓延开来。良久,萧谙扯开干裂的唇,蹩脚地尝试粉饰太平:“这里太闷了,我先出去吧。”
他完全乱了阵脚,竟连腿上的伤都忘了,一使力就牵扯到了伤口,萧谙顿时不稳地朝徐京墨那头栽去……
萧谙原本以为他会摔在地上,可是没有,徐京墨快一步地将他接在了怀里。萧谙还未来得及欣喜,就听徐京墨面色不善地道:“你故意的是吧?”
话虽如此,徐京墨却没松开托着萧谙的手,萧谙也敏锐地察觉到徐京墨并不是真的生气,心中大喜,这下什么脸面都不要了,将错就错地往徐京墨怀里一扑,柔弱无比地道:“哥哥,真的好痛,那些刺客下手太重了,真是吓死我了!”
徐京墨:……
现在他真的很怀疑遇刺这事是萧谙自导自演的了。
萧谙观察着徐京墨的神色,见徐京墨黑着脸,便立刻与徐京墨拉开了些距离,说道:“不过,我这几日还真有一事,一直想和你说。现下虽时机不算太好,但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哥哥,你随我一起启程回京吧。”
感受到身旁之人的僵硬,萧谙抿了抿唇,浓浓的悔意再次涌上心间。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别有用心,但我想要的也很简单,我只要你平安无事。离开上京的这一年多里,你都活在巨大威胁之中,不断辗转于各地……如今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些追杀你的人与春云楼有关,难道你不想将此事做个了解吗?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如今我所找到的证据已能证明季珩的死有蹊跷,只是始终无法还原出事情的原貌,因此无法继续追查。哥哥就不想将幕后黑手揪出来,一招制敌、反败为胜吗?
“当然,这件事我也犯了极大的错误,我已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求能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
萧谙忽然抬起眼,直直地望着徐京墨,极为认真地道:“回京后,为免打草惊蛇,我会先给你一个假身份,你可以凭我的金牌调令所有人,我们一起查清这个阴谋,好吗?其他的你也不必担心,我以大衍君主的身份向你起誓:抓住真凶后,我会为你平反,届时你想官复丞相也好,继续游山玩水也罢,我都会依你的意思来。”
“天下之事,无利而不往,陛下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求,我只求那块镜子上的裂痕能变浅一点。”萧谙沙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颤,好似他此刻荡悠悠的一颗心,“哪怕只一点点,也足够了。”
这之后过了许久,徐京墨都没有再说话,直到树丛发出沙沙的声音€€€€他们终于等到尹昭和暗卫们找来。
萧谙和徐京墨被一路护送,路上的情况却并非如他们所料,下山时别说刺客,连一个人影都没见到,这属实有些奇怪。
两人心中都带着疑惑,直到快到徐京墨所住的小院时,尹昭忽然护着二人向后退了两步,徐京墨定睛一看,再次见到了那几个身量高大、带着银面具的黑衣人。
徐京墨这才顿悟过来,原来这些人是在宅院附近蹲伏,要待他们下山后再行事。
不过,正如萧谙先前所说的那样,黑衣人吃了人数的亏,再加上暗卫个个都是万里挑一,这些刺客自然不占上风。他们与暗卫缠斗之中,眼见招架不住,几人对视一眼,便果决地咬破了藏在后牙中的毒药。
尽管暗卫们早有防备,伸手卸掉他们的下巴,但仍是晚了一手,毒已入喉,几人很快就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其中有一黑衣男子,他的银制面具在地上不小心被蹭掉了,面具之下,赫然露出一张高鼻深目、雪白皮肤的脸来,这是一张西域人的脸。
这男子死死地盯着徐京墨的方向,蓝色的眼眸中忽然射出阴狠的精光,活像是要将徐京墨剥皮拆骨,口中还翻来覆去地念着一句话€€€€那是西域语,在场没几个人能听懂,但显然不包括徐京墨。
那人说的是:“鹰主啊,愿你一直紧盯他身体里的源头,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必定会消散在鹰主太阳般的光辉下!”
饶是徐京墨有所准备,听到这一番话也难免觉得荒谬,他面色一沉,刚想开口问清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那人就七窍流血,在地上蠕动了几下,眨眼就没了声息。
他与萧谙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份沉重。
原本徐京墨以为,春云楼不过就是个神秘些的民间组织,就算有天大的能耐,皇帝一声令下便可一举歼灭,不足为惧。可现在看来,春云楼的人要是和西域也有牵扯,这事就变得复杂了。
现今,就算不是为了他的性命,为了大衍,他也必须尽快揪出这位春云楼的主人,弄清这些举动的目的才行。
“我跟你回京,明日就启程。”徐京墨说得没有任何犹豫,他一连掀开几张其他黑衣人的面具,果不其然,几人全部都是西域面孔。
萧谙听不懂西域语,可他瞧着那西域人死前的模样,就知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他面色未变,淡声吩咐尹昭去割了那男子的舌头,叫他拿了过来。
“放入生石灰中保存好了……教出这样不会说话的下属,等找到人让他活吞了,学学规矩。”萧谙连眼神都懒得施舍给那玩意儿,他转头去,对徐京墨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哥哥,别为这种脏东西烦心了。”
徐京墨脊背忽然爬上一股发麻的凉意,他忽然意识到,萧谙一直都是这样一匹凶悍的野狼,从前这人藏得好,现在则是不屑藏,从始至终,从未有变。
恐怕只有对着他的时候,才愿意收起利爪、俯身低首,做一只顺从的狗。
徐京墨压下心底那股怪异的感觉,对萧谙说起心中猜想:“先前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如何变换身形、路线,这些人都能追查得到。今日,他的话也算是佐证了我的想法€€€€我身上,应该有这群狗东西能闻到味儿的东西。”
思及过去一年多发生的种种巧合,徐京墨冷冷笑道:
“这般不依不饶的,想来是与我有着莫大关系。与其这般继续躲下去,不如一同回京,去会会这位鹤老板吧!”
第七十章 €€所求
打斗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乌舟很快便消了睡意,利落地下床穿衣,凑巧的是,他正要出门时正撞见几人推门而入。
乌舟眼里瞧见了徐京墨,就什么也顾不得了,他甚至来不及找一把伞,便走下台阶,穿过雨幕走到了徐京墨身前,将人左瞧右瞧,直到确认人没受伤才松了一口气,连着说了几遍“平安就好”。
萧谙站在门口,没敢跟着徐京墨一起进去,他神色晦暗不明,盯了一会儿贴在一起的两人,转身朝着尹昭道:“回去吧,找个大夫来,动静别太大。”
等人都散了,徐京墨拉着乌舟进屋,低声道:“情况有变。乌舟,明日我要和萧谙一起回京了。”
乌舟没有惊讶,也没问缘由,只是点了点头,对着徐京墨认真地道:“好,若是你决定好了,无论哪里我都会随你一起去的。”
“这正是我今日想和你说的事。”徐京墨顿了顿,眼中浮现一丝挣扎,“你不用跟着我回京了,这一趟,我自己回去就好。”
乌舟脸上露出怔愣的神情,好半天才追问道:“为什么?”
“这一次回去,我只是想查清当年的真相,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然而,我也是刚刚才发现,事情比我想象中的复杂,他们背后的势力牵扯甚广,恐怕还有异国的力量。这一次注定是你死我活的较量,我不想再让无辜的人也卷进来。”
“我不怕危险!”乌舟急得神色都变了,他上前一步,阻在徐京墨面前,“我只怕不能在你的身边!”
徐京墨静静地看向乌舟,乌舟被打量得心中七上八下,几乎熬不住这一阵沉默。许久过后,乌舟终于听到徐京墨开口:“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乌舟,你一直跟着我,到底是爱我,还是只因为害怕被人抛下?”
看了眼乌舟难看到极点的神色,徐京墨略一犹豫,还是将话继续说了下去:“从前你在宫中做暗卫,为皇帝而活,而后你跟着我出宫,一路上事事以我为先,好似你早已习惯了‘服从’这个词……乌舟啊,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乌舟默了一瞬,而后苦笑着道:“想要跟你在一起,不算是心愿吗?”
“这也许是你目前的想法,可你的一生不能只为了一个人打转,你也要有你的日子、你的追求。我换个说法,乌舟,若是我真的与你一起了,以后的日子你打算做什么呢?”
乌舟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他忽然意识到,在匆忙的时日中,他甚至都没有想过有关“日后”这一件事。
尽管他可以在一盏茶的功夫里,就悄无声息地解决一个人,可对于人情世故来说,乌舟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
乌舟从少年时便入宫做了暗卫,这么多年来,他学会了如何做一个出类拔萃的暗卫,但怎么过平常日子、为自己做谋划,他根本没有想过。
好似所有事里,他的事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个。
徐京墨也体会到了乌舟复杂的心绪,他露出一个很淡的笑意,看人的眼神很柔和,宛如一泓月光下的静水。
“人生并非只有儿女情长,大千世界,你总该选一条自己的‘道’。等你阅尽千帆,就会发现我也不过如此……别为他人而活,试着为自己活下去吧。”
乌舟靠在门边,远远地望向徐京墨离开的背影,眸光一点点变得暗淡。他从前觉得,徐京墨的背影看起来瘦长而伶仃,看起来是和他一样孤独的人,因此他拼命向徐京墨追赶,希望着有一日能成为那个人的依靠。
直到今日,他才发现他错了,徐京墨只是强大到不需要依靠他人,而非无人可依。
隔日一早,一队车马便在宅院门口候着了,徐京墨走到为首的马车前,一挑帘子,果然见到倚在软枕上的萧谙。
瞧着这人比昨日还要糟糕的脸色,徐京墨也装不了熟视无睹,他轻声问:“你这伤如何了?若是不适合挪动,养两天再启程也无妨。”
徐京墨并不知晓萧谙精神头这么差,是因为昨夜蛊毒也再次发作,萧谙几乎被折磨的一夜未睡。
萧谙也不欲说出这件事,只插科打诨地遮掩着:“无妨,在这里躺着也算静养。当然,若是能一直看着心上人,那伤肯定好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