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侧脸,看起来……怎么那么像是沈霜沐?
两人原本就都在诏狱当值,先前沈霜沐做廷尉时,燕思算是他的副手,两人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燕思自认为对沈霜沐算得上相熟。
可问题就是这人露脸的时间太短,加之以沈霜沐那招摇的性格,平日里都穿得花枝招展,何曾有过如此素朴的衣衫……
一时间,燕思也不好确认这人的身份,原本抻长了脖子想再瞧一瞧,可谁料人山人海之中,一眨眼那两人就都不见了,他遍寻无果,只好放弃了。
这事压在心底,折磨得燕思几夜都没睡好,终于在三日后,他忍不住悄悄向沈霜沐打探,隐晦地问沈霜沐是否也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谁料沈霜沐一脸讶然,推说从没去过黑市,更别提什么见过什么黑衣人。
见沈霜沐坚决的态度,燕思也不好追问下去,只当是自己是认错了人。
原本这件事掀不起什么风浪,可奇怪的是,就在一天后,燕思家中一直豢养的田犬火耳离奇死亡,而且还死在了燕府门口,被发现时身子都已僵了。
燕思的小女儿与火耳向来感情甚笃,见了火耳死相凄惨,直接哭成泪人,任是旁人怎么哄,都不肯撒开抱着火耳的手。
燕思记得很清楚,时值傍晚,那日有大片的火烧云。打马路过此地的沈大人,就是在这样一片如血般的夕阳中翻身下马,朝着燕府缓步而来。
只见他用腰间的扇子,一把按住了他女儿的肩膀,扯开嘴角,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小姑娘,别再哭了,何至于为了一条牲畜弄花了这漂亮的脸蛋?”
沈霜沐眨了眨眼睛,笑意更深,“无论生死,惹主人伤心了,那就是它的不忠了……不听话的狗,留着也无用,燕大人,你说对不对?”
燕思被沈霜沐弄得遍体生寒,他上前一步,用身体隔开了沈霜沐和女儿,粗鄙的字眼在喉咙里滚了几遭,最终被吞了下去,化作一句憋屈的“多谢大人赐教。”
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燕思终于明白,沈霜沐并非看上去那般简单€€€€也不知道在这风流倜傥的皮囊下,藏着何等癫狂的心思。
同样,燕思也读懂了沈霜沐的话中深意,因此他决定将这些事都烂在心里,只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哑巴。就连皇帝先前多次问话,燕思都咬紧牙关,未敢泄露半点风声。
后来每每想起此事,燕思都觉后怕,直觉告诉他,沈霜沐并非他能惹得起的人。这么说来,他其实还得感谢皇帝,远离了官场,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松了一口气呢。
至此,燕思藏在心底多年的话算是说净了,他沉默着不敢去看萧谙的脸,垂着头跪直了身体,静静等待着皇帝的发落。
在一片沉寂之中,皇帝冰冷至极的声音传来,其中的杀意浓得难以遮掩:“原来,这只老鼠就一直藏在朕身边啊。”
第七十二章 €€金簪
上京,徐府。
徐京墨带着乌舟进府这件事做得很隐秘,除了皇帝以外没人知道。他负手而立,仰头看着府中的一花一木,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明明离开不过一年半的时光,这里的景色却变了许多€€€€湖石里新住了一窝鸟、湖边有几只晒太阳的乌龟,还有一处亭子下搭的木架子,上面爬满了藤蔓,叶片间缀着几串绿葡萄,想来等到秋天,这里就会结满硕果。
这些欣欣向荣的景色,到底是新添的布置,还是他无暇驻足,一直不曾留心过?
“咣啷€€€€”
碎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徐京墨的思绪,他抬头看去,对上容音呆滞的目光。
容音原本手里拿着一碗酸梅汤,此刻已经摔得四分五裂,不少汤水撒在了她的裙摆上,将轻纱浸成了绛红色。即便如此,她仍浑然不觉,抬脚踩着一片碎瓷,向徐京墨的方向迈了一步。
她眼圈湿红,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落下,将脸上的胭脂冲得乱七八糟。
“是你吗?主子,是你回来了吗?”过了许久,容音才颤抖着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不会是我的一场梦吧?”
徐京墨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愧疚,他将容音从一地狼藉中拉了出来,掏出一条手帕轻轻为容音擦着脸,声音放得很柔:“对不住,没能早些和你说……傻姑娘,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吧?”
这些年来,徐京墨总是在逃亡的路上,过得很是奔波。为防止暴露行踪,他不敢往京中送信,也没法告诉容音他还活着,是以今日见面如此仓促。
徐京墨原本以为容音是个很坚韧、要强的女子,即便自己不在,她也会很快就从这场分别中走出来。可今时今日,徐京墨才发现,也许是他错估了自己的地位€€€€这世上,是真的有人在等他回家的。
想到这,徐京墨心底更是愧疚,他带着容音坐在一处花架下,听她细细聊起这些年的事情。
通过容音的讲述,徐京墨才知道,府中那些生面孔都是萧谙调派过来的人手。
而萧谙自己,也会偶尔帮着打理院子,那架葡萄就是他亲手栽种的。但大多数时候,萧谙都静静地待在书房中,常常独自坐到天明,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徐京墨嘴角一僵,不由垂下眼,回忆起那间书房€€€€那曾是他唯一能肆意宣泄爱意的地方。
在不见光的一间屋子里,他无数次为了这份同样不能见光的爱意挣扎,多少次心乱如麻,多少夜失魂落魄,多少份情深意切,皆系于一人之身。
这些记忆都太过苦涩,徐京墨不欲再沉湎于过往,于是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
夜里,徐京墨与乌舟、容音一起用过饭食后,便独自回到房中,随手抽了本书看。不知是怎么回事,过了许久,书还停留原来的那一页,徐京墨叹了口气,知道这是自己的心乱了,才什么都看不进去。
正准备合上书页时,屋顶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徐京墨目光一凛,疾步走到床边抽出长剑,警惕地看向门口。
门扉被人轻轻推开,徐京墨握紧了剑柄,摆出防御的姿势。
来人见了他,一下半跪在徐京墨身前,哑声喊了句“主子”。
徐京墨看清来人,紧绷的心弦一下就松了,他侧身把剑搁在桌上,将人扶了起来,拍了拍男子的手背,而后轻声安抚道:“阿盛,没事的,都过去了。”
借着油灯的火光,徐京墨终于看清了来人,却被吓了一跳,阿盛的模样很是颓唐,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人也瘦得厉害,与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笑的圆脸少年大相径庭。
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徐京墨知道阿盛这孩子一向认死理,自己死了是定要复仇的……也不知道他不在的时日里,阿盛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阿盛似乎也明白了徐京墨的想法,他摇了摇头,学着徐京墨那般说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主子,你还活着,就已经是老天对阿盛最好的馈赠了。”
自从阿盛重伤醒来后,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夜都在因为自己的无能而痛恨着€€€€他一直都觉得,都是自己没能找到证据,才导致了徐京墨含恨冤死。
这样大的愧疚压在阿盛心里,使他郁郁寡欢,若不是还存着要还徐京墨清白的执念,他恐怕早就追随徐京墨而去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与容音姐姐有联络,所以我一收到她的飞鸽传书就来了,没来得及想太多,还请主子原谅我的莽撞。”阿盛情绪平静下来,就有些懊恼,生怕这样会给徐京墨惹来麻烦。
“无碍,就算你不来寻我,我也是要找你回来的。”徐京墨冲阿盛挑了挑眉,笑着道:“你可是我的侍卫长,你不在身侧,我可是连门都不敢出。”
这般宽慰使阿盛心里也轻松了不少,他缓了一缓,从怀中掏出一个包得仔细的物件递了过去。
徐京墨掂了掂手中的细长物件,带着疑惑将绸布拆开。
那物件甫一露面,就在灯火的映照下发出璀璨的金光,晃得人眼睛生疼……徐京墨眯着眼看去,发现那是一根无比眼熟的金簪。
“这是……”
簪体上刻着祥云纹,簪顶的部分则是一只展翅翱翔的海东青,簪子雕工精湛,翅膀处的羽毛根根分明,可见是花了心思的东西。
令徐京墨的震惊并非是匠工,而是这只簪子本身€€€€他依稀记得,当年的年宴之上,袭击他的黑衣人手中所持,正是这根海东青金簪!
“这是真品,也是凶手一直在寻找,急于销毁的金簪。”
阿盛盯着金簪,一字一顿地说道:“凶手的金簪是仿制而成,但为了栽赃陷害却已足够,毕竟这金簪羽毛雕刻之法极为特殊,只要出现在了人的身上,就可以成为确凿的证据。”
徐京墨拿着金簪,耳边一阵嗡嗡作响,不由撑了一下桌沿。
“如果真凶的目的就是要将罪责推到主子身上,那为什么不将‘凶器’金簪放在季珩的身边呢?这样一来岂不是能使主子的嫌疑更难以洗脱了吗?
阿盛声音渐沉,带着一股掩盖不住的杀意:“我想了很久,只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在行事的时候,漏掉了一环,弄丢了原本真正的金簪。而凶手的假金簪大概过于粗制滥造,若是真拿出来,反而会起到相反的作用,说不好会被皇帝一眼看穿是仿制品。”
“这根金簪你是从何而得?”
“我曾去过将军府寻找证据,撞见了同样来寻找金簪的黑衣人,所以我推测,金簪一定还在将军府中。”
说到这里,阿盛面色忽然一变,神情有几分不自然,“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告诉我,将军府的书房后还有一间密室……就在一个月前,我终于找到了机会潜入将军府,正是在密室中寻到了这根金簪。”
徐京墨没有追问此人是谁,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心思追问下去了。他将金簪越攥越紧,锋利的羽毛顶进掌心,划出一道伤痕,他却无知无觉一般。
到底是什么人,竟做局到这种地步……
这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不依不饶的态度,倒让徐京墨想起了另一个人。
凶手会是鹤老板吗?
徐京墨在脑中飞快思索着这个可能性,这个凶手,一定要与季珩是熟人,如若不然,他是没机会见过这根御赐金簪的€€€€季珩虽性子张扬霸道,但凡是萧谙送的东西,季珩向来都是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从不会随意带出去给人瞧见。
那么鹤老板,有与季珩相识的可能吗?
见徐京墨沉默不语,阿盛就提议道:“原本我是想将事情弄清楚些再求见陛下,为主子一举翻案,没想到主子回来了,事情一定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若是出入方便,主子不妨明日再和我一同去金铺看看,或许能问出更多的细节来。”
徐京墨应下了。
隔日,徐京墨起了个大早,他先是仔细地黏好人皮面具,又刻意换了一套粗布衣裳,这才跟阿盛向金铺赶去。
原本乌舟也是要来的,被徐京墨找了个理由打发了€€€€他现在这般身份,行动时自然是跟人越少越好,更何况,乌舟的易容术并不那么高明。
这些时日来,阿盛为了查案,一直以易容示人。他也怕再遭到那群黑衣银面人报复,于是做事更加小心,早学会了如何不动声色地潜藏在人群中,他带着徐京墨,抄小路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不过,等他们到了,才发现原本金铺所在的位置,现已更张开了一家胭脂铺,暗香浮动、女客如云,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模样?
阿盛也许久未来此处了,见金铺没了也很震惊,连忙走进邻里的店中向人打听金铺的事情,得到的答案令两人心中俱是一沉:“什么搬迁,那金铺掌柜在两个月前就突发心疾死了,人都没了,还上哪儿开店啊!”
生意人最忌讳这种毫无征兆地离世,那人撇撇嘴,挥着手一脸不耐烦,“问完了吗,不买东西就赶紧走!真是晦气,都死了这么久,还有人打听……”
徐京墨皱着眉,刚想再问两句,余光瞥见一个很是熟悉的身影从隔壁走出。这下,他改了心意,掉头就拉着阿盛追了上去。
贺文程在前头走着,一路都专心研究手中给宛娘新买的胭脂,未能发现身后跟着两个人。
等走到自家的茶庄了,贺文程忽然感到耳旁传来一阵怪风,还不待他反应过来,被人从后拧住了双腕,押着肩胛骨按在墙上,一下也动弹不得。
他还没来得及喊痛,就被人用布塞住了嘴,接着,被一脚踹进了铺子里。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贺文程吓得乱叫起来,紧闭着双眼碎碎念起来:“英雄好汉们,放过我吧,我虽然上没老,但我可有妻有儿啊!你们饶我一条命,钱你们随便拿,还有什么看好的也一并拿走……”
徐京墨实在忍无可忍,他弯下腰,扶住贺文程的肩膀,冷声道:“你看清楚些,是我。”
“……表哥?”
这下贺文程瞬间脸色更白了,他打着哆嗦问道:“你,你是人是鬼?”
“你这儿又不是阎王殿,自然是人。”徐京墨使了个眼神,阿盛便将贺文程扶了起来,把人搀到一旁的椅子上。
当徐京墨喝光第二盏茶时,贺文程才找回了魂,逐渐接受了表哥没死这件事。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步履不稳地飘到徐京墨面前,缩着脑袋问:“表哥,你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之前是假死?不是,你假死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啊,害我那么伤心,甚至还给你立了衣冠冢……”
“这事说来话长,改日再同你细讲。”徐京墨打量着这间铺面,抬了抬下巴,“先说说你的事吧。这是你的铺子?还有,那王大人不找你麻烦了?你怎么敢回上京来。”
说起这事,贺文程可美坏了,他嘿嘿笑了两声:“表哥,这你可不就知道了,表面上我只是个茶庄老板,背地里可有皇上给撑腰呢!”
贺文程当真一点都没看见徐京墨古怪的神色,他自顾自地讲道:“皇恩浩荡,特赦我和宛娘私奔之罪,还为我们赐了婚,如今啊,我和宛娘已经是夫妻了。”
徐京墨摆弄着茶盏,心不在焉地问:“那这茶庄也是皇帝给你弄的?”
“这倒不是,茶庄是在沈大人的帮衬下开起来的。”贺文程坐在徐京墨身边,神情自如地为他沏茶。
“你是说沈霜沐?”
贺文程抬头看向徐京墨,认真地道:“是他。表哥,我不得不说你真是交了个好兄弟,在你死……不是,在你走后,沈大人一直操持着你的身后事,就连我也跟着沾了光。我在上京这些日子,沈大人对我和宛娘一直照顾有加,茶庄也是他听闻我对这个感兴趣后,筹钱帮我开的。”
徐京墨回想起来,舅舅是个极其爱茶之人,对茶道颇有研究,贺文程从小耳濡目染,自幼跟在舅舅身边,多少也跟着学到了一些。
不过……沈霜沐为何要如此帮衬贺文程?按他对沈霜沐的了解,沈霜沐并不是一个会如此多管闲事的人,主动帮贺文程开茶庄,听起来实在不是沈霜沐的做派。
难道沈霜沐对他的情谊深厚到这个地步?
徐京墨他盯着在水中浮沉的茶叶,心中疑窦渐生,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