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开往医院的一路上,乐星一直在时允耳边滔滔不绝夸赞医院楼下那家拉面馆的味道到底有多棒。
道旁杨树逆着车流前行的方向在眼前闪过,时允两眼怔怔望着窗外,早已不自觉屏蔽了耳边涌进的所有干扰。
所以今天,是很有可能碰上许临熙的对吧?
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这个问题,恍然间时允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比起“面对”,自己更害怕的竟然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五年前,两人的感情以那样一种极端的方式收场,离开时甚至连一句像样的“再见”都没有好好说过。
时间一晃,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又要见面了。
自己应该摆好什么样的表情、说什么样的话才会显得比较自然?
是像老朋友一样平静地与他打招呼,还是装作没有认出来?亦或是只把他当作不认识的陌生人就行了?
期待中隐隐带着些忐忑,但与其说忐忑,时允知道自己心里更多的其实是抗拒。
那天在店里突然打断陈彬的话,不是不想听,也不是真的放下了过去。
整座城就这么大点地方,两人之间还有这么多共同认识的人,时允知道他们早晚有一天会碰上,他只是害怕那一天来得太快,自己还没有做好面对的准备,所以只能下意识回避那些令自己焦虑的设想。
跟在乐星身后穿过大厅走向了住院部,时允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带着鼓点,节奏分明地一下下敲击在心上。
然而预想中的情景并没有出现,神经外科办公室里的确坐着几名男医生,大家手头都有事情在忙,有人背对着门口有人低着头,一时间也无法验证之前乐星所说的各个“样貌出众”究竟是不是在夸大其词。
趁着乐星跟路过护士交涉的间隙,时允靠在门框大致往办公室瞟了一眼,记忆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并不在此。
脑子里回想起陈彬那天所说的话,时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岔了,全城这么多家医院又有这么多科室,哪能这么巧,回来上班第一天就能跟许临熙碰个正着。
意识回拢坐了几次深呼吸,时允决定停止内耗,不再在这种无意义的问题上纠结下去。
两人站在走廊里等了不到五分钟,便被人领着去了一位挂着主任医师胸牌老教授的办公室。
乐星跟对方显然也是第一次见面,比起时允的拘谨,在沟通工作的时候倒是表现出了一百分的专业。
他从包里拿过一份装订好的文件递到对方办公桌上,从容开口:“秦教授您好,之前我们社里和科室有沟通过,准备出一期“中老年人心血管病防治”的专题科普报导。我们这边把到时候涉及的专业性问题归纳了一下,但不确定是不是提到了点子上,所以今天拿过来先麻烦您给把把关,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们拿回去再改。”
老教授倒是没什么架子,一边招呼着乐星和时允坐,一边扶了扶鼻梁上的镜子,看过纸上的内容抬头瞟过来一眼:“没什么问题,你们到时候定好拍摄时间,提前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说罢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端着自己的茶杯走到了饮水机旁:“不过我怎么听说除了采访,你们还跟院里申请了想要跟进一台手术?”
乐星听见这话微微停顿了一下,组织好语言以后才跟人解释:“是这样的,医疗整体方面属于一个大的版块,后期这个专题做得好的话也考虑会以纪录片的形式放在网站上,所以是需要些实景拍摄的素材的。”
老教授转过身:“我现在年龄大了,主要精力都花在科研上,一台手术坐下来体力也跟不上,这方面是给你们帮不了多少忙了。”
说罢站在原地想了想,从白大褂的兜里掏出了手机:“这样,我叫我的学生过来,他现在每周做手术的时间比我多,之后你们再做采访或者是拍摄,直接跟他对接就行。”
“您的学生……”听对方这意思,乐星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准:“会不会年轻了点啊,他能带我们上手术台吗?确定靠得住就行。”
察觉出乐星话里的犹疑,教授停下发短信的手望过来,眉眼温和,半开玩笑似地说道:“小伙子,可别小看人啊,现在给你叫来这人可是我执教这么多年以来手底下最得意的门生了。我这人很护犊子的,你这么说,我可就不乐意了啊。”
“不会不会。”乐星见状摇摇手,连忙给自己找补:“能在咱们医院当大夫的那可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我抬着头仰望都来不及,哪还敢看不起啊。”
“你这小伙子倒是会说话。”对方闻言笑着摇头,抿口茶:“不过也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只不过医生这个职业肩上背的担子要更沉一些,在人才的筛选方面肯定是比其他行业要更加严格的。”
“我这个学生啊。”老教授说着忽而停下来笑了笑,目光里透着欣赏,隐隐还有些骄傲:“我带他很多年了,悟性高,天生就是块拿手术刀的材料。”
“这么优秀。”乐星在旁不忘捧场:“那我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跟着人学习学习了。”
就这么闲聊两句的功夫,门外的敲门声很快响了起来。
教授提高声线喊了句:“进来。”
随着门边“吱呀”一声响,时允和乐星皆是不约而同地回头。
与来人四目相接的一瞬间,猝不及防,墙上钟表的指针仿佛就这么蓦地停住了。
五年时间、一千八百多个仅凭着回忆度过的日日夜夜,那个在梦里将自己多次揽入怀里身影现在就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时允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箍住了,连带着呼吸变得艰难,眼眶好像也疼得厉害。
细密的痛意蔓延上来,流经血管传递至四肢百骸,让他原本想从位子上从容起身与对方打招呼的那双腿,像失了力道一般,怎么都站不起来。
“临熙,你过来一下。”
秦教授的声音将时允从短暂的失神中拉了回来,许临熙的视线从时允身上淡定挪开,两步走到桌前将手从衣兜里拿了出来。
秦教授介绍许临熙与对面的两人认识,之后又对着他叮嘱了一些双方配合工作期间需要注意的问题。
许临熙从始至终一直保持着缄默,只有时不时发出微微点头的动作,证明他确实有在认着聆听老师的交待。
与秦教授所有的沟通结束,时允和乐星出门的时候,刚好和许临熙共同走了一段路。
对上与自己同龄的年轻人,乐星一向是个自来熟,有什么说什么毫不拘束的。
可现在对上了许临熙,也不知道是对方看上去过于高冷还是自己对医生这个职业的人带着天然的滤镜,不知怎么的,说话也是不自觉变得客气了起来。
“许医生,那之后的工作就要麻烦你多照拂一下啦。”几人临分别前,乐星站在住院部的走廊上,脸上绷着程式化的假笑,对着许临熙点了点头。
“您客气。”
许临熙话接得自然,听上去没有多少情绪,冰冷,但也不失礼貌。
就是那双淡漠的眼眸,要么垂着要么就一眨不眨定在乐星的身上,从始至终没有正色瞧过时允哪怕短短的一秒。
仿佛他是个透明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许临熙“您”这个字一用出来,不知不觉就把双方的距离又拉远了几分,乐星尴尬地低头轻咳了一声,默默把自己话里的“你”也换成了“您”,从兜里掏了手机出来:“我们这边手术拍摄的时间定下来会再跟您沟通,方便的话,咱们能不能互相留个电话,之后……”
“许医生。”
乐星这边话还没有说完,就在这时,不远处慌慌忙忙跑过来一名小护士,手里还端着药盘:“27床病人突发心脏骤停正在上呼吸机,您快来看一下。”
医院里上班,随时可能面临着各种突发状况,急救这种事无异于就在跟死神赛跑,一秒都耽误不得。
许临熙随即转身,招呼没打一声就把身后两人撂在了原地。
乐星手里举着刚拿出来的手机,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时允目送着许临熙急步迈入了抢救室,临进门前,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了听诊器。
两人虽然隔了有一段距离,但时允凭借自己两个眼睛5.0的视力,一下就看清了€€€€不是自己当初送他的那款。
许临熙只是暂时的离开,时允的魂却宛若被抽走,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回过神来。
紧跟着,耳边传来乐星一声长叹,仿佛骤然松了口气那般:“我的妈呀,这个许医生好可怕啊!秦教授挺随和一人,怎么教出了这么个冰块脸的学生。”
说着手一抬拍了拍脑门:“电话也没要到,下次来也不知道能不能碰上他,烦死了。”
“没什么可怕的。”时允勾唇淡淡笑了一下,眸光失焦,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不熟的时候,确实看上去比较严肃。”
抓到他话里的重点,乐星立马看过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罢想了想,忽然灵醒:“你们之前认识啊?你不是刚回国吗?”
乐星的声音很尖,刺透时允的鼓膜当时就把他从怔愣中唤了回来。
思量了一下该怎么跟人解释比较稳妥,时允抿抿唇,开口:“他……之前是我们家邻居。”
乐星闻言瞪眼,惊异“啊?”了一声:“那你刚才不早说。”
之后想想又觉得不对,拉住时允确认:“你确定你没认错人吗?既然认识,你们两个刚刚怎么一句话不说,真整得跟陌生人一样,这是当着我面玩角色扮演呢。”
乐星声音没控制住,“角色扮演”四个字一出来,路过的病人、家属、甚至是医护人员,皆把目光投到了两人身上。
时允收敛了神情,挎着相机包转身往楼梯间走,看到乐星跟上来以后,才想到个理由跟人解释:“我回国的事情他不知道,可能没认出我,只是觉得长得像吧。”
见对方仍是不死心,还要开口问点什么。
时允话锋一转,赶紧把他的注意力岔开:“我有他的电话,回去给你。”
说着顿了顿,临上电梯前又往抢救室的方向悄默瞄了一眼。
“如果这几年他的号码还没变的话。”
从医院出来,乐星还没忘记拉面馆那档子事,非要带着时允去尝尝。
这两年在国外口味被养得奇奇怪怪,回来光是饮食方面就需要相当一段适应的时间。
时允没什么胃口,要了一个小碗筷子只挑了几口,思绪便不知不觉又飘得远了。
乐星吃饭时嘴巴也没停着,一个劲在自己耳边念念叨叨:“原来你跟这个许医生认识啊,熟人好办事,那以后我跟老张打声招呼,医疗组的每次出勤你就直接跟着来就行了。”
“你别说,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他人长得倒是真的蛮帅的,个子也好高,我跟他仰着头说了一会儿话,感觉自己脖子都酸了。”
一个人自说自话了半天,乐星抬起头,正对上时允一双发呆的眼睛。
也没多往深处想,挥挥手在人耳边唤了一声:“时允?干嘛呢你。”
时允猛地惊了一下,转着眼珠子看过来,摇摇头说没事,这才捏着筷子挑了两根面继续吃了起来。
“我好像听见秦教授叫他临熙来着,所以他大名叫许临熙是吧?”
话题又扯到了这上头,时允闷头吃面,“嗯”了一声,一副不想聊的样子。
乐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显然没读懂他低着头是什么意思,那股子八卦的好奇心一上来,挡也挡不住。
越说越来劲,最后抻头看着时允:“跟这种冰山当邻居,有时候应该也挺糟心的吧?他这个人感觉真的很难相处的样子,你是怎么忍过来的啊?”
“他不冷,人挺温柔的。”时允低声回了一句。
“温柔?”乐星难以置信,挑挑眉呵了一声:“你跟这儿逗我玩呢,你看他那副对人爱搭不理的样子哪点跟‘温柔’两个字扯上边了。”
“没逗你,我说真的。”时允眨眨眼睛看过来,放下了筷子。
“要不是秦教授发话了,感觉他好像也不是太乐意配合咱们,真的愁死我了。”乐星支起下巴神情懒懒的,说着说着不禁开始感叹:“所以你说他能有多温柔啊?真的想象不来。”
不知是为了打消乐星的疑虑,还是自己思考得太入神,时允沉默了片刻,竟也不自觉开始回忆起来,目光变得柔和:“会在下雨天的时候默不作声把伞倒向你那半边;明明早就到了该下车的那一站,看见你睡着了也不忍心叫醒你、会默默陪你坐到终点;会在你被人冤枉没人相信你的时候主动站出来替你作证;会做一桌子的拿手好菜,即使你想吃的他不会,之后也会很用心去学,然后照着食谱做出来。”
会在每一个惊醒的夜里迷迷糊糊揽自己入怀;会在别人的婚礼上为自己套上一只戒指,说可以给自己想要的承诺和未来;情yu上头的时候两天脚不沾地,被干到快要昏过去了,耳边还能听到他温声细语地询问自己睡醒早餐要吃什么。
分手的时候……
即使知道是被人利用了,也依旧没有开口说过任何一句伤害对方的恶言,没有纠缠,体面地结束体面离开。
忽觉眼眶有些酸涩,怕被人看出异样,时允深呼口气,暗暗低下了头。
再抬眸时,看到乐星已经走到服务台前主动结了账。
时允调整情绪,拿起相机包从椅子上站起来。
弯腰的时候脖子上挂的戒指不小心从衣领里露了出来,发现戒圈上隐隐有了些泛黄的旧色,这才恍然惊觉,原来方才提及的那些,竟都已经是过去很多年的往事了。
自己触目心伤怀念的那些回不去的时光,于许临熙而言却未必愿意记起,怕是巴不得,这辈子都不要想起来为好。
第47章 “照顾好自己”
在酒店住着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时允最近下班精力主要就放在了一件事上€€€€跟着中介满城找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