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添谊“嗯”了声。纵使不愿承认,其实这时候想说的是挽回的话。
是因为爱吗?这么问,他也会露出迷惘的表情。他恨死杨晓栋出轨,巴不得他下一秒真死了。但已经逐渐习惯的生活和陪伴,此刻要彻底失去,依旧不知所措。爱,太少,太缺,所以什么样形状的,真的假的都想留下来。真的好孤单啊。
但强烈的自尊心和仅有的理智还是占领了高地。下一秒,许添谊一言未发,在杨晓栋身后重重关上了门。
坐上沙发,他开始拉黑杨晓栋的联系方式。然而互联网世界精彩万分,关系千丝又万缕,删掉微信,还有电话;拉黑号码,还有各类社交软件€€€€甚至连支付宝也有个好友。要彻底断联,竟不是件易事。
许添谊耐心地逐个删去,象征两人一刀两断。
第3章 贺之昭没死
“你要换手机吗?全新,最高配,七折给你。”
午休时间,pantry角落坐了一胖一瘦两个男人。瘦的那个掏出台iPhone给身旁人看。
胖的在吃外卖的咖喱饭,看了眼说:“我靠,1TB。七折我也要不起啊。”
“五折。”瘦的咬牙。
“我真没钱!”胖子极为心动,生怕自己控制不住,赶紧推开道,“快,别给我看见!这谁送你的手机?自己用了呗。”
许添谊悻悻接回盒子:“不是。”
微波炉响了,他起身去拿回饭盒。
自从开始裁员后,人越来越少,如今连用餐高峰期的微波炉都不再需要排队使用。
“小冯也要走了。”胖子忽然说,“早上在系统交接了流程。”
胖子叫游奇,职位是IT,实际工作内容主要为更新公司官网的信息,修理打印机,给新员工提供一台电脑并培训相关设备的使用方式,初始化离职员工还回来的电脑。周而复始。
许添谊打开饭盒,露出里头的两道家常菜,番茄炒蛋和可乐鸡翅。
游奇睨了眼,选中目标,迫不及待地伸筷子:“干净的啊,没用过,我尝尝你的手艺……”
许添谊皱眉,下意识想把盖子盖回去。他很小气,讨厌一切形式的分享。但这只是一只可乐鸡翅,没道理拒绝,于是保持了彻头彻尾的沉默。
游奇高兴地夹走觊觎已久的东西,吃进嘴,僵了僵。这鸡翅不知道是放了多少可乐作糖,竟然是甜的。
他下意识想吐出来,心虚地看了眼许添谊,还是硬着头皮吃完了。
许添谊掏出手机,闷声不响地开始记账。盒子里的新手机他是绝对不会自用的,太贵了。他必须找到合适的变现方式,大不了卖给二道贩子。和韩城喝酒花了太多钱,这也令人心痛。而且不知道韩城还记不记得杨晓栋死了的谣言,总之他短时间内也不想见到韩城了。
游奇看着许添谊阴晴不定的面孔,斗胆问:“你们那层楼现在什么情况啊,陈总最近是不是挺忙的?”他单方面决定将许添谊的心不在焉和令人讶异的厨艺,归因为公司近期不稳定的裁员。
许添谊没理他,游奇又想了想,若有所悟:“啊!是不是没人和你过节,伤感了?”
节,当然是刚过去的情人节,但也已经过去一周有余。只有游奇这种这辈子没轮到庆祝过的单身汉,才会如此重视且遗憾。
不过尽管两人在单位的关系还算不错,经常一起吃午饭,游奇对许添谊的情感生活也并不算了解。
他揣测,许添谊这样的男的,身高、脸、工作都不错,应该会有女朋友的吧?
许添谊依旧没有说话,但是表情变得更臭了点,锅底一样。游奇决定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不再多嘴。
吃干净午餐,洗好饭盒,去前台确认完没有陈彬彬的快递后,许添谊乘电梯上到顶楼。这段时间,公司正以业务调整的缘由,陆陆续续辞退员工。许多人上午还在办公室写方案,下午便签了字,隔天便收拾出两个纸箱子干脆利落走了。
亦有消息称,在加拿大的总部完成权力更迭后,各区高层也即将迎来继2012年以来最大的一次人事调整。
许添谊见识过这家公司比较辉煌的时刻。七年前他作为应届毕业生入职,从子公司的销售做起,到两年前陈彬彬上任中华区CEO后,终于被提拔为了总裁秘书。
然而头衔似乎光鲜,要做的事情却非常杂乱。上还有个大秘书刘亦,仗着资历安排工作不平均,许添谊毫无怨言,又是个男人,随叫随到,陈彬彬也更乐意差遣他。
许添谊的手机365天全天候开机,向上除却日常工作,多次帮陈彬彬的太太拎购物袋,替代司机接送陈彬彬女儿上下学,也曾数次半夜接到临时任务,被要求立刻去机场接机,或者是再过两个小时临时出差。向下得罪过不少部门负责人,不经意间听到过别人拿“陈彬彬的走狗”指代他。
尽管他也尝过996的滋味,但这毫无疑问是他工作以来最辛苦的两年。
也是这两年,在陈彬彬的英明领导和大环境的深刻影响中,公司经营江河日下。唯独考勤越来越严格,原本不需要坐班的部门都开始强制每天早上准时打卡。上个月末,更是开始了没有征兆的裁员。
直到这几天,陈彬彬似有自顾不暇之意,大半的时间都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和总部开着线上的越洋会议。
许添谊考虑过自己被裁的可能€€€€原本他的全部工作就是围绕陈彬彬展开,衣食住行多,核心业务少,目前根本就没有合适的空缺岗位可以调整。
他原本应该烦恼忧心这件事,可是现在他分手了。
顶楼只有几个高层的办公室和会议室。作为秘书,许添谊的办公室在陈彬彬的外面,和大秘书刘亦的在一起。刘亦靠内,剩下靠门的给他。午休时间,人并不在。
陈彬彬推门出来,看见他,说:“买份肥牛饭放我桌上。”陈彬彬使唤人不爱带称呼,祈使句一串从嘴里赶出来。接下来他就像不愿再浪费时间,风尘仆仆走了出去。
“好的陈总。”许添谊赶紧站起来,等人走后也走出去,重新坐电梯下楼。陈彬彬最爱吃的肥牛饭在隔壁商厦的底楼,生意很好,每次都需要等一会。
正是饭点,许添谊站在那干等了快四十分钟,终于拿到盒饭。这也意味着休息时间彻底告罄。将饭放到了陈彬彬桌上,他闭目养神了三分钟,然后打开工作邮箱,开始处理这个时间段涌进来的最新邮件。
为了确认时间,许添谊拉过桌子上的台历看日期。动作太猛,一不小心碰倒旁边藏在绿植和显示器中间的一张拍立得。
只是一只不能再普通的奶油蛋糕,植物奶油白得像云,上面装饰又苦又涩的红樱桃,边缘插了两支俗套的、大的数字样的蜡烛,凑成28的数字€€€€
他的性取向从未向单位同事公开过,因此谨慎再谨慎,省略一切主体,台面只敢摆蛋糕的照片。
无比廉价,但框定在画幅中,黯淡的灯光下烛火摇曳,也有独特的温馨。
许添谊出生在2月29日,意味着只有四年才能过上一次真正的生日。次数本就屈指可数,毋庸说大部分时间都被周围人有心地忽略了。
杨晓栋也不意外地忘了,临时想起来,只能赶紧去路边的蛋糕店买了只滞销品。掏出的时候甚至有点心虚。
杨晓栋原本以为许添谊会非常生气,但许添谊没有,还对着蛋糕认真拍了两张照片,说:“是红宝石的吧?”
“这么喜欢?”杨晓栋目瞪口呆,得意地随口承诺道,“下次给你买个好点的蛋糕……”
承诺轻飘飘,又免费。许添谊照单全收。
许添谊把拍立得照片扶起来,捏着看了半天,看到眼球酸胀,呼吸困难。
尽管已经快三十岁,工作上情绪稳定,作风严谨,生活中也面面俱到,保持勤劳强势的本色,实际心里总会一闪而过些幼稚问题。比如,很想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恋人更满意自己,想知道怎么样才能获得更多的爱,想知道怎么样谈恋爱才能更加顺利一点。
这几天,人甚至不能停顿下来,一有空闲,那个念头就冒出来:又分手了。失眠时候,看天花板,也想:怎么会这样?
他翻来覆去思索杨晓栋说的那段话。嘴巴毒、脾气坏……觉得可能是对的。他从小就脆弱又好面子,因此善于逞能和虚张声势,成为了一个张扬舞爪的人。
每次杨晓栋彻夜不归,他都辗转反侧睡不着。每次感受到冷落和漠视,都忍不住找理由要吵架。尽管每次吵完架也都要后悔,但下一次还是会忍不住想吵些什么。因为只有吵架的时候,杨晓栋才会全神贯注、聚精会神,好像眼里只有他。
许添谊为自己辩解,其实他可能没有那么糟糕。只是被爱也得有天份,他妄图勤能补拙,像摸黑前行,撞到石头,流很多血了才知道该转向。这已经太迟。
大概有些人数学不好,有些人做饭难吃,他也只是从小就不擅长讨人喜欢而已。
“小许。来一下。” 陈彬彬没回来,刘亦倒是从外面推门进来,冲他友善笑笑,“咱们过来聊聊……”
“呆在这里,之后怎么样都不知道。可能被裁,也可能调岗,这都是说不准的。”小会议室间里,两人对坐,刘亦语重心长道,“我们也跟着彬彬总干了两年,知道他的工作风格,配合起来也比较顺利。待遇肯定是比现在要好的。陈总对我们也算是不错的,对吧?你好好想想,时间紧,周三前给我回复。”
陈彬彬即将自行另谋高就,他有意带上自己目前两个最得力的助手。
刘亦已经答应了,现在希望能说服许添谊一起走。
在许添谊给出回复前€€€€第二天,仍旧是个普通的、艳阳高照的工作日,中午十一点半,许添谊和游奇在pantry吃饭,今天他们来的早,十分钟以后,才有其他的同事陆陆续续出现。
其中一个男的走过来便说:“陈彬彬终于要滚蛋了!”周围人忙示意他低调,又不经意地往许添谊坐的位置看。示意有走狗在此出没。
游奇立刻精神了:“有大新闻?”他示意许秘书在此处不要走动,小跑去工位端来了笔记本电脑,把桌上的麻辣烫外卖和保温饭盒挪走,摆好打开。
进入OA系统,就看到了两条极短的站内讯息。
第一条讯息交代了高层的一些职位变动和区域划分的调整,第二条则是宣布陈彬彬即将卸任大中华区首席执行官的职务,这两周将负责交接并帮助领导层过渡,当然另外还揭晓了接任者的名字。
原本在加拿大本部供职的Zhizhao He先生,即将担任亚太区首席执行官。可能因为系统格式限制外加国籍并非中国的原因,名字只用了英文字母展示。
“执……照……喝……”游奇慢吞吞跟着念,“我拼的对吗?”
许添谊看白痴似的:“He先念啊,贺,贺之昭……”念完,自己却被这发音截住话头。
半小时后,行业内比较有影响力的几个公众号都陆陆续续更新了一条相似的推文。标题开头二字必然是“重磅!”,接着的则或是维尔集团迎来近十年最大组织架构和人事调整,或是维尔集团新设亚太区首席执行官,将由贺之昭担任。
许添谊坐在桌旁,点开了其中一篇。文章开头讲述的是维尔集团此次取消了原本设立的大中华区,将南亚、东南亚区域还有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业务一齐整合为亚太区,并由贺之昭担任首席执行官。与此同时,欧洲、中东等区的首席执行官也都重新进行了任命,几位负责人都会向集团的全球主席TomEvans直接汇报工作。
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陈彬彬的名字再未被提及,文章剩下的篇幅,都用来重点介绍了新亚太区首席执行官贺之昭的生平履历。
一张职业照被居中放在了开头€€€€灰色背景下,照片上的人西装革履,发型齐整,冲着镜头内敛地微笑。
游奇点头称是:“嗯不错!比陈彬彬帅多了。”
周围人都无心吃饭,有的在议论贺之昭,说他是Tom Evans的朋友,因为公众号上那么写;有的在大声念文章下的评论,称陈彬彬两年前对着上一任传播总监邱一民做的事情终于得到报应,这是孽力回馈。
一片热闹中,许添谊对着这张职业照安静地看了半天。
纵使年华逝去,童年伙伴的样貌已近乎在记忆中消失殆尽,但那眉眼间隐约残存的少年模样,再加上相符的年纪、独有的经历和极低的重名率,让许添谊十分确定此贺之昭,便是他脑海里想的那个人。
说不生气是骗人,但隔的时间太久,比起其他情绪,以这种方式重逢的讶异才最为深刻。
如果是十年前,他一定会杀掉对方,但如今那些夜晚辗转反侧、咬牙切齿的心情都难再重返体会,记忆中的细节也都化作泡影,连大动干戈的必要和冲动也都消散了。
许添谊左端详,右端详,心里闷得慌,像火烧。他琢磨许久,强忍下了啐一口的欲望,最后只轻轻嘀咕了句:
“没死啊你。”
第4章 微笑天使
“阿婆我们回来啦。”
“水阿婆好。”
“€€,回来啦。”
两团影子一前一后在巷子的外墙上快速行走,从斑驳的墙皮到爬山虎,最后路过门口立着的绿色信筒,利落地左转滑进了居民楼。
一楼光线昏暗,狭隘的过道还停了辆自行车。前一个影子掏钥匙开了门,催促身后那个:“快点进来。”
影子们路过客厅,迈入次卧。
次卧小而拥挤,角落是张双人床,床边放了个床头柜,柜上摆着台灯、《唐诗三百首》和故事书两本。床尾的塑料筐里,装了很多幼儿园小男孩的玩具。
“要足够黑,你把窗帘拉了。”一个影子又嘱咐。
于是另一个阖上门,再拉上窗帘。顿时,黑暗被囿于这方寸之地,伸手不见六指,那影子便散失了。
“看。”许添谊摸索回床边,掌心向上徐徐展开,露出里面发着绿光的玩意。
“小天使挂坠,夜光的。”他介绍,“夜光就是只有黑的地方才能看见它发光。”作为本次期末考试的总分第一名, 许添谊于班主任屈琳琳的办公室获得了此等奖励。
幽幽绿光,映上对面人的脸颊。
贺之昭由衷:“漂亮。”
“送你吧?”许添谊试探问。
贺之昭站起身去拉窗帘:“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