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添谊对健身的认识还停留在举举哑铃、上个跑步机。许多固定器械不认识,不知道怎么用,怕露怯,遂装模作样跟在贺之昭旁边,在一模一样的器械上落了座。
不同的机器对应训练不同的部位,连哪一块肌肉负责发力都分工明确。
许添谊发现贺之昭提速了,憋了股气也跟着快起来。
随着小腿缓慢将那圆柱样的东西抬起,贺之昭的大腿雕刻出精密的肌肉线条。感觉一脚能蹬死八个陈彬彬。
贺之昭已经开始热身,许添谊只能跟上,
许添谊很累,且疑惑。
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看上去游刃有余的动作,他坐上去如此吃力,直到大腿接近发抖才能将那圆柱缓慢撼动起来。
真实答案也很简单,因为没有任何健身基础,上来就进行力量练习本就吃力,第二个重要原因是前一个使用的傻逼器材归位不到位,将调整重量的插销放在了最后一个插片上,意味着训练者要负荷最大的重量进行训练动作。
一个对初初健身者极为不合理的参数。
一旁贺之昭训练的速度并不快,许添谊一开始还能勉强咬着牙跟上,等做了十个以后,大有筋疲力敝之感。
心跳不断变快,手脚开始发软。没有摄入足够热量的身体开始发出警告。
千钧一发之际,贺之昭提速了。
好胜心让许添谊憋了口气,也跟着咬牙快了起来。他误以为那种不适,是因为太久没运动造成的,又再接再厉坚持了两记。
呼吸终于无法摄入足量的氧气,眼前逐渐模糊。
过度通气?为什么会这时候发作?
许添谊的眼前开始发黑,眼中冒出金星。他如同搁浅的鱼,动作放了慢倍速。紧接着整个人佝偻了起来。
一片模糊中,他听见有人问:“小谊?”
像遗失很久的名字,忽然被人打捞上来。
为什么要这么叫他?
这么叫他的,只有很久很久以前他最好、也最坏的一个朋友。
……
争强好胜的许添谊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他只眩晕。
天地混沌,山抱水,水绕山,层层叠叠,恰如盘古开天辟地前。
天哪。
贺之昭迅速将人从机器上抱下来,翻了个面揽在怀里。
他通过翻开眼皮,倾听心跳,感受人中处呼吸等手段,冷静地判断得出:“吃晚饭了吗?你可能是低血糖了。”
许添谊浑身使不上力气,双手无力地垂在地上,一种骑士中箭弥留的姿态。听见问题,只气若游丝地摇了摇头。
贺之昭一手搂着他上半身,一手拿过自己的运动水壶,说:“里面是电解质水,你喝一点。”
世界如波纹。许添谊眼前发晕,听到头顶上有人这么说,后知后觉乖乖张嘴。
贺之昭搂着他上半身拔了拔,让他起来些,然后将运动水壶上的吸管口塞进许添谊的嘴里,将瓶子慢慢倒立起来。
很像喂奶,但幸好两个人都无暇思索这个。
“稍等。”喂完,贺之昭将人规整地摆在瑜伽垫上,起身去前台绕了圈,如愿端来一个巨大的玻璃碗:“这里有糖。”
他拆圆饼样的阿尔卑斯往许添谊嘴里塞,像往公交车的投币机凹槽投币。
咔哒咔哒,足足塞了四枚。
空调车,两人票,出发!
草莓味漾开,许添谊拾回了半条魂魄,把嘴闭上了。
眼睛很久都不能视物,呼吸发麻,等彻底回神,才发现自己竟然睡在老板怀里。许添谊如遭重击,赶紧要挣脱开:“不好意思,贺总。”但并没有成功。
贺之昭取了纸巾,细心地给他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说:“没关系,你休息一下吧。”想了想又道,“对不起,下次我要提前几天和你说。”
在你怀里休息吗?还能有下次吗?
许添谊绝望地闭了闭眼睛。他竟然倒在自己老板的怀里,甚至坐起不能。最恶劣的社会性死亡事件不过如此。
他气若游丝道:“贺总,是我不好,我应该吃饭的,和你没有关系,你别道歉了,我很想死。”
贺之昭听完笑起来。不是那种散发善意的,大概单纯觉得好笑。他摇了摇头,把那壶电解质水拿过来,又递给许添谊:“再喝一点吧。”
再健身是不可能的了,好在不需要去医院。
许添谊的脚仍旧有些发软,他站稳了,坚强地要弯腰拾自己的包,却有人先行一步背上了。
下一秒他双脚离地,被人公主抱了起来。
许添谊尚未平稳的心跳又开始脆弱地急跳起来,他挣扎着,连称呼都忘了:“干什么?我自己可以走,放我下来!快点!”
一时间什么繁文缛节都尽数省略,像回到最小、最颐指气使的时候,对着自己的朋友说要这个不要那个,而朋友全部接纳。
“你需要休息。”朋友有自己的想法。
步伐很流利,为了防止别人看到,许添谊掩耳盗铃地将脸转向贺之昭怀里。这姿势足够僵硬,过了会他还是没撑住歇了力,整个人靠了上去。
因为这个距离,他闻到了贺之昭身上很淡的古龙水气味。
他想起自己头一次过呼吸也是贺之昭一路背到医务室,头晕和心悸倒是略有相似。那时他的脸颊贴着好朋友的后衣领,以为自己要死了,心里很伤心。混沌时分,鼻间窜入清爽的肥皂味。香味隐约与此刻的重合。
许添谊因此愿意相信那时,背着他狂奔的贺之昭把他当成了好朋友,至于之后,变数太多不能勉强,不是朋友了,忘记了也是情有可原的。
电梯轿厢很亮,许添谊被抱着,闷闷地说:“太重了吧。”陈述而非疑问。
“你不重。”贺之昭的声音从脑袋上传过来,语气还是很平静,如同刚刚的事情也没有让他慌乱半分。
许添谊发着愣,思维散漫。这样的人会生气吗?
越知道贺之昭是冷静镇定的人,越想知道什么令他在意,什么会让他变得失控,失控起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走出电梯,进入地下停车场,空气变闷,光线随之陡然变暗。
许添谊明白,这时候再说什么“不用了贺总,不麻烦了,我自己能回家”,就矫揉造作得多余,这件事是他必将欠下的人情。
贺之昭走到一辆车前,掏钥匙开门,搀扶他入座副驾驶:“我送你回家。”
司机只有在上班时间在可以用,开另一辆商务车。这辆轿车虽然在公司名下,平日实际专门配给贺之昭做私人座驾。
许添谊硬着头皮,公事公办地礼貌说:“谢谢贺总,给您添麻烦了。”
贺之昭把许添谊报的地址信息输入到导航系统内,开出地库。将车开到地面上,却又就近停了下来,示意:“稍等。”
隔着车窗玻璃,许添谊看到对方下了车,辗转快步迈进了便利店。便利店是夜晚一条街上最明亮通透的光点。他望进去,看贺之昭很快地要了几样吃的,结完账,再匆匆走了出来。
为了防止贺之昭发现自己在看他,许添谊旋即收回目光,开始看车中控台显示屏上正在播放的曲名。他要找机会告诉公司的司机,可以迎合老板的口味,将披头士的歌曲加入播放列表。
歌曲因为驾驶员的离开中断了播放,停在一句歌词上。
“For well you know that it’s a fool who plays it cool...”
【你应该懂得,傻瓜才会假装坚强。】
许添谊承认自己很蠢,因为什么都喜欢逞能,根本无法设想不逞能是何种情态。连健身这样的小事都要不明不白地意气用事。
贺之昭从车尾绕到驾驶位,拉开车门,寒风跟着一起吹进来,让人清醒半分。
“抱歉,久等了。”他捧出一碗热关东煮,又掉出几个饭团和两条巧克力,“可惜太晚,周围的饭店都已经关门……你还是吃一些东西比较好。”
密闭的车厢即刻被关东煮的香味泡入味了。
被这味道一熏,许添谊也体会到了难以抵挡的饥饿。他道了谢,端着纸碗喝了口咸汤,随后拿出里面的鱼丸吃起来。
嚼着嚼着,才发现贺之昭并未将车开动。
许添谊举着鱼丸,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最后看到贺之昭盯着他看个没完没了,终于面有愠色:“想吃自己拿。”
贺之昭摇摇头:“我不饿。”他俯身去够了后排的运动包,把里面的水壶拿出来,打开嘴喝了口。分明就是刚刚喂给许添谊的运动奶瓶。
许添谊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这是别人的水壶,轮不到他指手画脚。毋庸论两个人小时候也没少分享过同一瓶盐汽水。
喝完了,贺之昭终于说出实情:“关东煮有尖的地方,开车吃危险。”话又说不利索了,“到处便利店二十四小时营业,真是伟大。”
许添谊吃完,下车将纸碗丢进了街边的垃圾桶,因为吃得饱,心情跟着好很多。即便已经很晚,车子驶上高架,在汇入口还是见到尾灯一片红眼。
堵车之际,贺之昭的电话响了。
接通后,对面热络的声音富有感染力地传过来,用英语询问自己下午发来的设计方案怎么样。
贺之昭也用英语回复,少数句子夹杂专业术语,让许添谊的理解慢上半秒。他敏感地察觉到两人虽然谈着工作,语调却掺杂松弛与随性。对方甚至插嘴说了句新买的车。关系应该不仅限于普通的同事或合作伙伴。
他不能主动询问。
心里有爪子挠,终于等到电话挂断。
“小谊。”贺之昭又转化回没那么熟稔的中文,说,“明天我会将这份文件发给你,麻烦你也给出三点修改意见,详细的我会在邮件中说明。”
“好的,贺总。”许添谊答。秘书的任务当然包括其他领导交办的任务。
贺之昭又道:“刚刚是Alan,我的朋友,有计划近半年来中国,到时候介绍你们认识。”
我的朋友。
从贺之昭口中听见这二字,许添谊心跳漏一拍,像见到新奇玩意。
他想讥讽你的朋友还挺多,还有你对这个朋友真好之类的风凉话,最后基于两者现在只是上下级的关系,说出口的便只剩好。
车停在老小区旁边,周围没有灯,绿化高高地从护栏的缝隙伸出来,像从永远没有农忙的都市开进了吞噬的丛林。作为著名的城区空心树地带€€€€往前往后都是极为不错的居民小区,步行可到几座高端商场,只有这里是楼龄超过二十五年的公房,像被发展的洪流忘掉了。
住在里面的居民基本都是已经退休二十多年的高龄老人,这个点睡了,小区很暗,没几户开灯。
许添谊说:“贺总,您不用开进去了,里面路窄,车不好掉头。今天谢谢您。”
贺之昭未做勉强,他按住车侧解锁的按钮,一边道:“小谊,如果你不介意,还是喊我的名字吧。”
“啊?”许添谊没反应过来,“这不太合适吧。”
“毕竟我们从小就认识。”贺之昭耐心地补充了一句,“而且现在也不在工作场合。”
许添谊用舌头抵着上颚,控制自己露出得体的表情。
你没提过这件事,我便也当忘了。
可是凭什么你平静从容地说出这些话,显得我们关系很好?
许添谊的报复心又出现了。
他说:“抱歉,贺总,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些什么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