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月郊区有个音乐节。原本轮不到他们,但有个乐队临时退出,给了缺口。
主唱和鼓手正在积极周转,快敲定下来了,可惜是没有演出费。意味他们要上场,就只能几个人自己贴各种差旅费用。
全部金额加在一起,没有五位数下不来。
他手里根本没什么钱了。
“早上五点就出去了,今天第一单是跑机场的……”于敏知道他找许建锋肯定没好事,就是要钱,苦口婆心说,“宝宝,你爸爸最近真的很辛苦,没有一天休息的……”
钱要用时间换,要一单一单赚出来。许建锋自己舍不得花,两件衬衫洗发白了轮换着穿,就差住在车上了。
“那谁叫他当时偷懒不找工作,就知道炒什么股票呢?现在要花钱拿不出!”长大后,许添宝总要埋怨这件事,“别喊我宝宝!我都改多久的名字了?”
“你要多少?”于敏手里也没钱,心里无比苦涩。
这些年,她总要想起许添宝小的时候,雪白粉嫩讨人喜欢,不停粘着她喊妈妈。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她又想到自己的大儿子,一个在这个家的生活痕迹近乎被全部抹杀的人。
她想到他总是在观察她,讨好她,螫在她身上的眼神。奇怪当时竟然那么厌恶。可他为什么是同性恋呢?
是秘书吗?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许添宝当讨债鬼,最后勉强答应了练琴,于是顺利从家里拿了八千块。下午他去乐队排练的地方,乐队的人已经在等他,几人练了一下午,晚上,他和主唱、鼓手一同去泡吧。
音乐声很大,比心跳更重,灯光效果明灭交错,舞池蹦迪的人紧紧挨在一起。
他们在卡座喝酒,许添宝连闷了三杯,被夸赞很猛。他在外也佯装和两人一样是富二代。
主唱凑到许添宝耳边说:“我把上次那个灰头发上了,巨他妈爽€€€€”
“许明橙,你还不试试么?”鼓手一边笑一边闷酒,勾了他肩膀,“真的,我跟你说,试试男的吧,感觉不一样。”
今天被喊太多次宝宝,差点也要忘了自己的新名字。
许添宝晕乎乎,深沉说:“我想想吧。”
他和这两个人一样,在这方面道德观念很弱。但是之前弄过几个女粉丝,时间很短,没什么意思。对男人就是真没想过,没起过念头。
今天他觉得自己迫切需要一个发泄的口子。
真的舒服么?
大概吧,不然许添谊怎么会那么急着出柜?
许添宝犹豫的时间很短暂。他不是要爱一个男人,只是试试发生关系,这不是一码事。
就像他试试泡吧、试试抽烟、试试飙车、试试女粉丝。都一样。
人生的错位总是悄无声息。他最初也以为这只是一个追求刺激的简单决定。
在怂恿下,许添宝去找目标搭讪,果真成功。口哨声如暴雨,那男的和一群人呆在一起,看上去稍微高一些,捏了捏他的粉色头发和银色耳坠。
因为嫌他喝醉了走路太慢,是把他扛走的。
饵误把自己当鱼。
宿醉的感觉很差。许添宝醒了,第一反应摸索手机。
他已经很习惯酒店偏硬的枕巾和被单,一时脸颊摩挲着,没反应过来。
随后猛地睁开眼睛。
头疼欲裂,身体却是一种陌生的难受。
床旁没有人,用过的安全套随意丢在绒绒的地毯上。
数量惊人。
……唯一的答案就是昨夜不止一个人。
许添宝面色发青,要把自己撑起来,却发现下半个身子毫无知觉,就像没有一样。
他后心窜出冷汗,掀开被子,所幸手脚齐全,连白床单上有斑驳的血迹都可以接受。
瘫痪了?
他又强撑着自己要匍匐下床,终究没有成功,指甲用力在大腿沿划出了红痕,可是只有极微弱的麻痒,比头发丝掉上去更不可察觉。
许添宝勉强穿上裤子,已经大汗淋漓。他上半身够出床,抓着把地上的东西扔进垃圾桶,忍不住打了两个恶心。是他们对爽的定义不同?而且为什么是他被上了?
去医院看看,肯定没什么事情的。
许添宝佯装冷静地翻阅好友列表,发现到这时候竟然一个可以联系的都没有。
翘课太多,他不和大学那些学生交往,而乐队的人知道他这样会笑掉大牙。
再说这种耻辱的事情,告诉现在哪个人谁都后患无穷。
会有事吗……说不定再睡一觉就会好……
许添宝百般纠结,没头绪,最后还是惜命的念头占了上风。音乐节也还没参加,他的一辈子不能因此被毁了。
要立刻去医院。
找谁帮他?
找个可靠的,可以差使的,不用怕泄密的。
可能因为前段时间刚见过,许添宝顺利想到一个人。
从小,他对许添谊的感情十分复杂。
说不上非常讨厌,而且说到底根本无需讨厌,因为对方对他毫无威胁,仅是他人生的衬托品。
为什么对哥哥态度那么恶劣,忘记原因,只是长年累月察言观色,知道这么做没关系。
因为许添谊忍气吞声不会反抗,因为这欺负是被允许的,不会被任何人责怪。
因为于敏也这样。
他当然不会可怜或心疼许添谊。
只是这次实习看到对方,在贺之昭房间与他擦肩而过,想着这个人,可能,摇摇欲坠啊。
他虽然揣测错了贺之昭,但对他的哥哥倒是把握很准确。
电话那头的许添谊为听到许添宝的声音感到反胃,但因为这个人说自己要死了,求他帮忙带着去医院看看,终究还是没狠下心。
为的是他自己,怕许添宝真因此死了,他会愧疚。
去目的地时,许添谊一闪而过是去料理后事的念头,想完又觉得自己邪恶。
趴在担架上被运上车,急救员给他绑上各种测量仪器,许添宝这才懊悔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
许添谊在他身旁入座,许添宝思量了下,咬牙切齿地威胁道:“不许告诉别人。”他自作聪明压低声音说,“你不想让自己的老板知道秘书是个同性恋吧?”
本性难移。
许添谊最后的那点恻隐之心,因为这句话彻底亡佚。他没什么表情地看了许添宝一眼:“到底谁快要死了?”
许添宝找对人。巨婴长大,他连看病什么流程都不清楚。幸好另一个自立自强惯了,上下楼办手续。
医生诊断许添宝的脊椎没问题,只是因为昨天晚上身体维持了一个什么奇怪的姿势太久,压迫到了神经。
内伤没有,外伤严重。
随后护士开始给他上药。
谁都心知肚明这是什么意思。
等待时,许添谊站在医院的走廊,看墙上几十年如一日但渐渐斑驳的长颈鹿壁画。这是他们小时候常来的地段医院。因为看病太花钱,身体也比较强壮,他来的很少。
许添宝倒是每次都很娇贵,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被于敏忙不迭送过来。看好病,他会在对面马路的书报亭买一本有玩具的杂志回家。
那时候许添谊发现这件事,心里很羡慕,希望自己也生病。终于赶上一波细菌感染,两个小孩一同病倒,发烧到四十度,偃旗息鼓。
请病假旷了学校,然后用半天在医院吊完水,于敏带他们回家。
路过书报亭,许添宝说:“妈妈!米老鼠!”
书报亭好像城堡,花花绿绿的杂志撑满漏风的门面,新的叠在旧的上面,玻璃后的封面模特天长地久,像被抹去五官的混沌。最新的报纸在台子上,日期一致,隐隐约约可以闻到油墨香。本月的杂志琳琅罗列在下面那排,喜人的新奇玩具紧紧绑在封面上。
遇到小熟客,书报亭的老板站起来:“哟,你又来啦!”
于敏嗔怪说他又要,上次的放哪了都不知道,但还是很快付了钱。
因为还没退烧,许添谊的脸有点红,晕晕的。他站在后面看着,没说话,看许添宝垫脚拿好杂志,然后就一起乘车回家了。
那种氛围让他觉得不可为。
而有些记忆一生都无法忘却,也没办法原谅。
他又想到刚推开酒店房门,许添宝涂在大床上,头发凌乱、十分狼狈的样子。当时心里没什么幸灾乐祸,也不愤怒或惊讶,只平静剩下一个念头€€€€
妈妈最珍惜满意的作品被毁了啊。
于敏从入口那头慢慢走过来。她的腰前段时间很不好,拖了些时间才看了医生,现在正在接受每周三次的理疗。
她经过走廊时,发现一个人站在那发愣,惊讶地顿住脚。
“许添谊?”于敏的第一反应是试探喊。
她细细打量着,许添谊穿着衬衫,像临时从工作脱身出来。因为刚刚想到过这个许久未联系的儿子,她满意想,秘书就该是这个体面样子。她又小心翼翼关切问:“你怎么了?生病了?”
伪善的一面刨出来,因为究竟不是穷凶极恶的人,因为他们是母子。
许添谊应声扭头,错愕地叫了声:“……妈。”
后面的门复打开,护士喊他:“药涂好了,你过来扶一下吧。”
于敏跟着探头看去。
许添宝还是那个样子,倒霉在痛觉倒是先行恢复了一点,后头钻心剜骨。这下太累,手也没什么力气了,撑不起来,看上去像搁浅的鱼,状态不能更差。
“宝宝?”于敏难以置信扑上去,“宝宝、宝宝?”她的腿一下子软了。
许添谊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被于敏崩溃地质问“是不是你教坏他的?”时,还是有种被粉碎的感觉。
教、坏、他。
他都已经这么大了,真没必要一遍遍来提醒他,妈妈不爱他的事实。
于敏忘记了腰疼,跌折在地上,像被抽掉支撑她一辈子的信念,那根最硬的脊梁。
这本该是她收获的季节。
她苦心经营的家庭,她耗尽一生心血灌溉的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