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奴侍者跪在门外,恭敬的垂手低头,没有少主人的传唤他们是不被允许进入屋内的。外面北风萧瑟,大雪甚至都飘到了穿廊里,可仆人们依旧光着脚走在地上。嬴政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他看来仆从属于器物的一类,不需要投注过多的关注。
屋里地龙烧的火热,屋外寒风凌冽。
此时,一辆马车伴着大雪缓缓地驶进了咸阳城。
顾衍本不想坐马车,他年岁尚小坐马车太过招摇。可母亲却以家中好不容易出了一位‘博士’为由,将她用的马车分给了他。根本不顾他辩解自己只是个伴读€€€€说不定还要兼任保姆。楚国贵族好奢侈,行动举止皆豪奢。到了秦国,芈姬倒是收敛了不少,可贵族该有的她是不可能让儿子委屈。
上次去见秦王,顾悯竟然让他坐牛车已经触犯到了他美人妈的底线了。更不要提一路上带的贵重礼品,都是给华阳夫人准备的。都是楚国人,互相帮衬着也好。
只不过,华阳夫人恐怕不这么想。
“夫人正在安国君处,恐无暇见小先生。”管家拱手拜礼,谦恭的婉拒。事实上,这是顾衍递拜帖后第三次来了。因着年龄小,被轻慢是在所难免的。
“夫人在长信侯夫人来信后便使工匠做宅邸,以供先生居所。”管家显然是人精,知道不能开罪一个士,就算年纪再小也不行,为主人辩解,“只是实在俗事缠身啊。”
顾衍好脾气的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是晚辈唐突冒犯,与华阳夫人无关。只是家母托付,不敢不听长者言,才来送礼。”他的面上没有表情,但让人如沐春风。
“请务必送到。”
管家连忙点点头,“自然,自然。”
等离开了安国君府,顾衍对着自己的仆人说,“还是尽快前往书院吧!”都城里贵族权臣的攀比,斗争实在让他不喜。若不是王上传召,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
跟来的仆从是他六岁时母亲命人伢子来家里,让他选的。一男一女,只比他虚长几岁。女仆来自越,简单的被称为越丫,男仆自韩来,就直接称为韩徒。
应话的是越丫,“奴已去了书院一趟,皆按少主所言建造,并无疏漏。少主若是想尽快搬去,奴明早就去将东西收拾好。”虽然比顾衍长几岁,但也是十来岁的孩子,说话间也没那么拘束。
韩徒在外驾车,听到越丫这么说,就接话道,“可书院远在郊野,王上虽分少主一里,实为空里。此时天寒地冻,这样前往恐怕不妥。”
顾衍点点头,算是赞同,“正月里就在驿管里歇息,开春前在动身也不迟。”刚好他还能编些教材给王太孙开蒙。虽然所有人都将他看作伴读,但该做的事情还是一件都不能马虎的。
夜晚,顾衍坐在榻上毫不犹豫的在竹简上刻下教学宗旨。一排排,一行行的字准确无误的跃然简上。
是实际的,不是空谈的。
是自由的,不是拘束的。
是
不,顾衍眼前好像又黑了一些。虽然在黑夜里并不明显,可五感相当敏锐的他还是察觉到了不同。落笔时有多果决,将那些字刮掉时就有多犹豫。他就好像刚刚失明一样,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的摸过那些篆字。
又一寸一寸的,用刀将它们挂掉。
他没准备好,这个时代也没准备好。
与房间连接的厨房,越丫和韩徒席地而睡。顾衍吩咐他们不必吝惜炭火,将炉灶温温的点着以防两人在没有门的庖厨间冻死。当他停下笔刀时,只有北风呼啸,炭火噼啪,还有仆人的清浅呼吸声。
而他,坐在大雪纷飞中,静默以对。
目盲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在黑夜里也不必点灯吧!
第5章
嬴政在来年开春时去见‘老师’的时候,已经是整整十岁了。前世的今年,他的父亲赢子楚就已经为秦王,而他也已是太子。只是此世不同,不论政局如何他还只是个不受重视的王太孙而已。
当奚奴将他送至所谓书院时,他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自己的老师年岁不大,又不是正统秦人,可这书院未免太过偏僻,远离中央这让很多事都无法实现。
嬴政步履轻慢,腰间的玉佩纹丝不动,毫无从未学过礼节的样子。他就像一个在贵族世界里沉浸多年的老者,高高在上又礼节周正,进退有度。一路过来,除了将他引来的奚奴外并没再见仆从侍者,只能自己去找那所谓先生。
不知走了多远,绕过已从巨大的树木,忽然出现一院围墙,青砖齐齐的码着,看样子是新建的院落,他一抬头就看到一间庭院。与他熟悉的院落不同,里面引水为池,亭台楼阁参差于花草树木间,就连围墙的开光漏窗都是有格式从来没见过的花纹组成。
从漏窗里向内看去,最近的树下放着竹席,席前有一炉残香,和半幅残缺的棋局。如此随性,如此奇异,又这样的美。
嬴政谨慎的穿过一丛迎春花,又越过不知多少亭台和奇怪的草。直到一间在这花团锦簇间毫不起眼的屋子前,停驻了脚步。
像是书房的屋子开着窗,他没有找到进去的门。当然,作为一个‘恭敬谨慎’的幼童,他也不可能冒然进到先生的书房。
因为那周围的草实在长的太高,甚至钩住了他的玉佩。嬴政不得不伸着小短手去解玉佩上的绸带,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哒,哒,哒。
不似寻常脚步,更像是€€€€
手杖触地的声音。
他皱着眉头,自己的这位先生小小年纪就不良于行?不过他并没有躲开,只是笔直的站着,准备随时行礼。他现在需要扮演的是一位敏感脆弱又希望给好不容易得来的老师一个好印象的孩童。
即使他的老师和他一样大。
只听‘吱’的一声,视线的边缘一扇木门被一只非常漂亮的手推开,看起来非常稚嫩可嬴政也不能否认那只手的美丽。即使他还看不到来人的身形,可一只手已经足够。遍览六国美人奇珍的秦皇知道,真正美的东西不必认识它的全然,只需一个边角就能感到震撼。就像是真正的美玉不必开采,只需露出半角就能让人神伤,只需抚摸片刻便会让人心向往之。
他没有依礼移开视线,恭敬垂眸,而是直勾勾的看着那扇门。
乌黑的手杖像是桃木所制,屋子里点着士族喜欢的淡淡熏香。嬴政准备好了表情,微微躬身打算行礼,却见进来的少年视线淡淡地掠过窗外,然后就像是没看见他一样坐到书房中间贮满精碳的火盆边,将手搭在盆边,一边垂下眼眸,将席子边的书简展开。
嬴政睁大了眼睛,看着少年一点一点摸着书简上凹凸不平的痕迹。
这是个盲人?
少年从进屋开始就没有再用手杖,就像是那只是身边一个精致的摆设或者弄器,每走一步都翩翩有礼,又毫不迟疑。
他坐下,烧水,展开书简,然后用笔刀在上面修改刻画,行动举止带着从容不迫,和嬴政记忆里那些古老氏族出身的贵族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比那些老古董更加赏心悦目。
他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一分,却没有发出声音,就听见这个美丽的少年淡淡的声音在清风中响起:
“何人?”
嬴政迅速将玉佩和腰带的连接处用手按住,然后使劲拽下。但除了将自己从那堆草里解放出来外,他没有任何动作。眼看着少年放下经卷,他没有动。
嬴政倒是想知道这个古怪的目盲少年还能干出什么事。
一直低垂的眉眼终于抬起,清风过山岗,明月照大江。嬴政看到的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幽深,又清透,像是初春的潭水,刚刚经历了化冻,还带着冬日的寒气,又清又冷。
他来到窗边,随意的抬脚站在放置在那里的竹榻上,让自己的脑袋高出窗橼。嬴政没有动,即使少年探出窗外的动作几乎让他们呼吸纠缠,他的唇好像都要亲吻到他的额头。
两人的身体年龄尚小,可从灵魂里透露出的沉稳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岁月的积淀。只是呼吸缠绵,不像是在试探窗外的人,反而像是亲昵的吻。
两人离得太近,嬴政抬头就能看到少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青色,也能看清阳光自树荫下穿过,又轻轻浅浅的随着他的动作映在他浅色的唇上。
清冷的旎郦。
第6章
风从围墙的窗棂处穿过,发出急急的呼啸声,迎春花细细簌簌的落了大半。嬴政欣赏够了年幼的美人,这才低眸后退了两步,恭敬的行礼。
“学生赢姓赵氏政,前来拜见先生。”
啊?
学生正?
顾衍楞了一下,连忙侧身不受礼。然后从榻上下来,穿过成堆的简牍和锦帛,越过还在袅袅升烟的博山炉,最后将正门大开。侧身向嬴政所在的放向示意,请他从前门进来。
顾衍动作一如刚才的行云流水,而嬴政仪态庄重的就像是真的在拜见一位德高望重的延师,一步一顿的缓步至门前。即使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这位先生目不能视,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怠惰。
跪在穿廊的步台上,顿首拜服,顾衍侧身不受又回礼拜,嬴政侧身推辞再拜,如此反复三回,两人才正式进屋。
要不是目不能视,顾衍简直都要把白眼翻到天上去了!当他走到记忆中应该是坐席的地方时,终于忍不住在心里暴了粗口。
去他大爷的周礼,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泯灭人性的礼仪存在?
但第一次见面,礼仪还是要做足的。毕竟,面前的小家伙可是连正经的贵族礼仪都没有学完的,听听他刚刚稳定但太过沉重的脚步声和叩拜声吧!顾衍相信,要是他不回礼自己未来的学生恐怕是要把步榻砸穿。
作为老师,兼伴读,兼保姆,他恐怕还得兼任礼仪老师。他要找秦王要四份工资!
深吸了一口气,顾衍不辞席,正坐,让对面的席子给嬴政,嬴政再拜稽首。顾衍轻声道,“请王太孙再礼。”
嬴政撑着手,再稽首,声音比刚刚轻了很多,带起的风也柔和了不少。顾衍不再苛责,侧身不受礼,对他壹拜,嬴政再顿首,顾衍受。
如此往复,两人对拜的头昏眼花这才算真正见过面。
“王太孙不必以我为师,你我年龄相仿,只是我闻道先于你,日后王太孙必胜于我。”顾衍委婉的表示自己的不太能胜任老师这个岗位,虽然有谦辞的成分在里面,但他还是真心希望来的这位不受重视的王室成员能理解他的意思。
做一条咸鱼。
事实上,未来当始皇帝嬴政登基后,做咸鱼才是最保险的。他这是在教学生保命的秘诀!他向来是个乖孩子,爸妈不让干的事情他不会去碰。再说了,求取功名还有他哥呢!轮不到他。
让顾衍满意的是,这位王太孙很上道,立刻应道,“先生不必谦辞,政身无长物,只得仰仗先生大才。此地远离咸阳,是读书修心的好地方。”
“如此,便好。”顾衍轻轻的笑了笑,随手将身边的书简拿起递给嬴政,“你知我目不能视,但左氏目盲演春秋,实乃目盲心不盲。虽然我不及圣人,可生活无豫,只是习字之事还请王太孙自便了。”
“若有所问,自可来问。为师者,非句读知不知,惑之不解才答,若是心有所悟你我自可一同探讨。”顾衍摸了摸被他刻下的字,心下安稳。若是这孩子真如外人所说,如白纸一张,那他说不定可以做个实验。
€€€€全新的教育方法。
“政不敢不听先生言。”嬴政恭敬的再拜,将书简接了过去。还未细细翻阅,只是匆匆一瞥,就看到“人之初”云云。
掩下心中的诧异,他前世启蒙时已经在即位后了,但那不代表老师的水准有待商议。吕不韦确实想将他养废,可在识字句读上也不会克扣。那时他在秦王的藏书阁里看了不少书,优秀的记忆能力告诉他从未有‘人之初’开头的章句。当然,时人不可能遍览群书
可只是启蒙而已,不会有什么稀奇的书简的。
他大大方方的将书简展开,认真的看起来。如果老师是正常人,他还需要装作不识字,可一位盲人的话,只要他不出声,糊弄一个十岁的目盲孩子是很容易的。
“第一句乃,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1)掐着时间,顾衍轻轻的说,然后害怕面前的孩子没记住又不好意思说,打算再重说一遍时,那孩子的声音响起了。
“性本善之言,观之似儒家之法。自来咸阳后,学生察我强秦似善于法家之学才盛于诸国”像是害羞才没有往下说。
嬴政边说,边皱紧眉头。他不是没读过儒学经典,但儒生多迂腐之辈,没想到这少年小小年纪倒是深谙此道。他不能表现得太聪明,这个老师底细不明还是谨慎些好,于是说着说着就闭了嘴。
顾衍笑了笑,“我出身岐山顾氏,先祖乃楚国宗室,自归秦后以军功立家,生于吾家恐不会有儒生之像。”秦国公室对儒家接受程度不高,他先解释了自己并非儒生后,才说,“只是万事万物存在既合理,并非儒学不行,而是用者无能。”
“学术乃刀,怎么使用看持刀者。”嬴政接话,“但儒学使人软弱,败人心智,学生不明其用还请先生见教。”可能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嬴政对那些让他立分封的腐儒向来没有好脸色,如今再被人提起根本想不起儒学有什么好的。
“那不知,阿正可明后半句?”顾衍有点放弃给一个十岁的孩子讲性本善这种人的本质的知识,转而问后面。还顺手将炉上温好的水给嬴政倒上,将耳杯放在对方身前。
“秦征战诸国,常常连下数城,各地民风不同自不会认为自己是秦人。”嬴政摩挲着竹简上的字,眯着眼睛,“移风易俗,一统思想才是正途。”
真不愧是秦王宗室呢!竟然能从‘□□’这三个字就想到那么远。顾衍在心里感慨,不知道若是秦始皇嬴政此时若是听到这样的话,会有什么想法。
“那不知阿正可有什么方法使民移风易俗?”顾衍轻轻敲了敲席子,认真的看着嬴政。在那没有聚焦的眼瞳里,嬴政竟然看到了鼓励和赞扬。他没有因为自己的跑题而生气,也没有像普通孩子一样胡搅蛮缠,更没有为了所谓师道尊严而斥责他。
要知道,刚刚的回答是他的试探。试探这位老师的接受程度
作者有话要说:(1)三字经
第7章
&ot;以法拘之,以刑止之。&ot;
顾衍原本认真的表情忽然就破了功,‘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哈哈哈哈,阿正不亏是赢姓子孙,有乃祖之风!”此时的人对王上恐怕没有多少尊敬,顾衍这样说算不上僭越。只是赞叹嬴政真不愧是秦人子孙罢了,就是他当着嬴政的面说如今的王上不好也不会招人非议。
不过,这样的话倒是让嬴政高兴了一阵。上辈子受困于那些不轨之徒对自己身世的揣度,他很在意自己的血脉问题。如今被一个不知他过往的人如此说,他是高兴的。但,这高兴没有冲淡他感受到的顾衍对他的方法的不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