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几乎同时摆起周礼的架子,互相行礼。
“所以说,先生是想告诉我这种爆炸是可以控制的?”在两人互相道歉的当口,嬴政低声打断了面前没完没了的周礼仪式。
“嗯。”顾衍点点头,“我记得东方诸国有很多城池经年累月的加固,已然非常的厚实,常理难以攻克。”比如大梁城。
“早年先生还不愿与我说军械,如见倒是也为之心急?”嬴政笑着接过火药没有烧灼干净的残渣,放在手里碾碎仔细分辨。这就是书中所言的‘化学反应’?脑海里回想着硫磺、硝石之类的东西原本的模样,嬴政点点头决定自己好像理解了些。
“你是哪国人?”顾衍先是问了一下偷偷旁听的名叫苍的孩子的国籍,确定是如今的阳武人然后点点头,才对嬴政说,“闻道是,国之兴亡百姓皆苦,既然战事不可避免,我想着不如更快的结束,于国于家都有利。”在后世,火药的发明和应用使得战争的伤亡率剧增,但如今的技术不行,就是真的使用在战场上恐怕也只是用来炸城门。
至少水淹大梁的事情没必要再出现了。
嬴政摇摇头,拍拍手将火药的残渣弄掉,然后笑着着让顾衍打发了那少年后才说,“先生少读兵书,又无参战经验,不知战事也是常理。”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这火药的确是好物,不过将军们恐怕不会赞同将其用在军事上。”
“如今征战,不为逞一时之威,乃是万代功业。所以多为攻城之战。”嬴政说着,“古来战事,攻城最难,先生不知。”
顾衍点点头,他确实对战争不太熟悉。兵书看了些,大多都是纸上谈兵,毫无建树。既然嬴政提出火药不可行,那必然有他的道理。
嬴政接着说,“大梁城闸板四十尺,八千斤,非人力可开。其他小城的千斤闸也都在十数尺之上。”他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土地上画着城池的构造,“况且,大多城池都是瓮城构造,为防止敌军真的突破闸门,营建城池时会套另一堵墙,将瓮城门隐藏。瓮城与外围城墙之间空间有限,军队无法回旋,弓箭就可杀之。”而各国大型城池外墙坚固,即使这火药能炸些夯土也对攻城无益。
顾衍只在岐山和咸阳之间往返过,而且眼睛不好根本看不清如今的城市构造。如今嬴政解释了一番,才明白。是他理所当然了,守军有一万种方法守城,攻城方也有一万种方法攻城,火药不是最好用的,也不是必需品。
“多谢阿政教我。”顾衍微微躬身对着嬴政行礼,但还是坚持道,“即使如今无用,也不代表将来无用。还请阿政将这事放在心上。”总不能真的就不发展火药了吧!
“等回到咸阳,先生还是自己去和将军们说吧!”嬴政笑着对他说,“我也不过是空口一说,有实地经验的是各位将领。说不定火药在其他地方有用。”
出现了,是千层饼!嬴政看似随口的一句话,就把自己回咸阳的事情敲定了下来!
顾衍笑着摇摇头,“我还要回家和阿父商量此事,如果阿父不同意那我也只能多谢王上抬爱了。”也不是顾衍摆架子或者推诿,这是这个时代人的正常反应,要是他能自己决定了做不做官才奇怪。
嬴政理解的点点头,然后说,“长信侯已去信给王父,太史令已经在拟官职和策诰,算算时间应该不日便到岐山。”
“那衍便恭候太史令了。”
四月,太史令至岐山顾氏族地。
顾氏于中庭置礼受召。
“公子政于洛池苑射猎,十弓,无废矢。王言芈姓顾氏衍敬学无尤,赐€€€€(2)容刀,拜太保。”
顾衍感拜稽首,对扬王丕显休(2)。
作者有话要说:(1)《范子计然》,作者范蠡。但也有人认为成书于公元八世纪,这里暂以作者生年为成书时间。文中“蜜烧之”不是错别字,蜜通密。密封的意思。
(2)最后顾衍受官职的话改自伯柞鼎铭文,€€€€(bg,blng,读三声)是刀或者剑的鞘,鞘上的装饰品或者将刀剑鞘系在腰带上的那个东西。对扬王丕显休,是古用法,大致意思是赞扬王上的伟大仁慈,在非常庄重的场合使用,在战国末期也不太常见了。不要问,问就是高级贵族该死的仪式感。
(3)大梁城暂时没有发现有具体的数据,数据是我编的。
(4)本文无cp,本人母单不会写感情戏,本来想突破一下自我练练感情戏的,尝试了一下不行。第五章 好像给很多小可爱带来困扰,我试着改了改,但是前十章是我一口气写完的,有点不知道从何入手。等我琢磨琢磨怎么改合理,就去修文。
(5)作者君手在工地被石碑砸了,一指禅艰难写完,字数有点少,等我康复一定多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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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在太史令回咸阳复命时,嬴政也跟着回去了。走之前他和顾衍说当今王上身体日渐不好,他得尽快回去侍疾病,让顾衍多待些日子再启程去咸阳。
顾衍知道他的意思,在心里感慨终于要到这个时候了。
顾衍受官后几天,顾悯在一次朝食结束后将他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儿子终于还是走向了咸阳那个此时并不太平的地方,虽然他自己确实被公子政许下的利益所诱惑,但心里还是存在对次子的愧疚,前些日子对阿衍避而不见也是因为不知如何劝说他在年幼时接受家族的重任。
可,有些话再不说他也不知未来还有没有机会。
看着习惯性摩挲着手杖,安静端坐堂下的次子,顾悯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注意到往日对声音非常敏感的次子这次竟然像是没有发现他的声音一样,依旧沉默的低着头。
“阿衍,你的眼睛好些了吗?”
顾衍终于抬起头,对着他一拜然后给予了肯定的答案,“是的,多谢公子帮助。”然后在顾悯疑惑的眼神中自嘲的笑笑,“自从去往咸阳教导公子政后,我就发现自己的眼睛能看的越来越清楚,刚开始很疑惑,后来思来想去只有要将公子政教成明君,就能恢复光明这一个理由。恐怕天命也希望我能助公子完成千秋大业。”他隐去了眼盲的原因和更严重的后果。
他边说,顾悯的神情变得有些犹豫,甚至带着后悔。
“公子政看重你,若是日后荣登大宝,你的仕途必然顺畅。但你兄长和我说过,昭襄王命你教导公子政,但薄性寡义,只是见他不似常人便担心你无力担任学官,一点面子也不留的厌弃你。就是当时继承之事不稳,昭襄王不想你卷入其中给公子政带来灾祸,也不该如此无礼。”说着,顾悯还生气的拍了拍案几,“我本不愿你再回咸阳,我家有你兄长也可保百年安好。”
“可公子政说服您了。”顾衍温和的说。
“是,他用家族未来说服我了,但我现在后悔了。”顾悯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顾衍,“你从未和我说过,你的眼睛和公子政有关。若是早知如此,就算他说的天花乱坠我也不会同意的。”顾悯担心的说,“若是你的健康被他人掌控,必然为其尽心竭力,可那是你自己的决定吗?仰人鼻息的日子不好过,更不要说你是侍奉君王了。”若是顾衍与嬴政没有什么冥冥中的联系,凭借顾氏存留的那点官爵,不论他有什么招惹到秦王的事情,大抵是能保全的。可,现在呢?难道真的要顾衍牺牲自己成全家族的荣光吗?
他看着自己看重又宠爱的次子,深深的叹了口气,“为父失毁啊。”在这一刻,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父亲。族人出头的机会,家族的昌盛,族长的责任都比不过他预见的未来里,小儿子可能会受的委屈。
顾衍这才真正的直视父亲,绛色的深衣穿在父亲的身上,神情端庄可又晦涩的落在他的身上。他没有移开视线,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不看自己的孩子,艰难的责任也终于被自己亲手放在他聪慧的小儿子的身上。
父亲担忧发愁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叹息,顾衍抿了抿嘴,最后平静地问父亲说,“其他人都觉得我很好。”族人们,母亲,甚至知道自己志向的兄长都认为自己的状态很好,一个能为家族带来荣光的少年太保,有哪里不好呢?
“是啊,他们都认为你很好。”可他们不知道这天命让你无法挣脱,未来也终日难安啊!
“可我让大人为我担忧了,是我哪里还做的不够吗?”顾衍叹了口气,最后说道。
顾悯被他的问题问的皱了皱眉,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竟然有这样的想法。人备九德,不以私欲挠意(1),为万民求索。如果他不是顾衍的父亲,他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究竟在背负什么样的命运,他当然也会觉得他很好。
“我只是希望你能轻松些。”他的孩子脊梁一直都是挺直的,可物过钢则易折。
顾衍温和又沉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好像从未认真的端详过他。如今是他的眼睛状态最好的时候,也是他第一次这样抬头看向这位顾家族长,他的父亲。明明是武将出身,但顾悯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身上的谦和完美的掩盖了他作为武将的气势,但贵族的气度又让人不敢真的放肆。白面长髯,隐约间还能看到南方楚人的模样。
顾衍想起自己揽镜自照时看到的样子,心里笑叹,我是我父之子啊!
“大人。”顾衍笑笑,“您为我忧心,我同样为兄长,母亲,族人忧心。每当想起楚人在秦的处境,我就夙夜难眠。若我今日不去,日后家中只会更加艰难。而且,公子政不似历任秦王,我和他自幼相知,就算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那一步,他也不会真的要我的命。至于卑躬屈膝,人活在这个世上,总要对什么低头的,不是吗?”
逻辑通顺,顾衍觉得自己回答的很好。
顾悯又叹了口气,“这也是我难过的地方。我家千年传承,自周王起便是肉食之辈,我知道有人为了主君奉献自己,有人为家族利益不择手段,也有人为了复仇卑躬屈膝。你能做的事情,我们的祖辈几乎都做过,€€€€包括你想成为万世圣人的理想。”他看到顾衍诧异的眼神,哈哈笑了出来,“你不会真的以为,你兄长会为你保守秘密吧?”
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顾衍笑不出来。自己说是一回事,被父亲指出来还是有些许羞耻的。
但很快,顾悯又恢复了平常的语气,“但无论是做什么选择,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他直视这顾衍的眼睛,“我们自出生,学礼明智,读书游学,一步一步的了解自己,体会自己的思想,最后才真正的清楚自己究竟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否认家老的教导会让他们大多都选择成为一个真正的贵族,但那至少是他们想走的路。”
“你自出生,巫师就说什么‘天生贵子’,大家当然很高兴,我也一样。可如今看来,你要背负的太过沉重,我实在不知道你所作的那些事是你自己的意志,还是被迫做出的选择?如今你的身体看似好了很多,可更大的危险还在前方。道美则美矣,高则高矣,若天然似不可及也。如若哪天你真的走到那步,我痛心的不是你早逝,而是你还不知何为人生啊!”
“是我自己的选择。”顾衍笑着对父亲说,“我想百姓安康,想家国昌盛。起初我不知道自己会目盲,但后来知道了也不后悔。其实我完全可以不去做任何事,在家里做米虫,至少还能做一条健康的米虫。”他看向被他的形容逗的忍俊不禁的父亲,继续说,“但我看到百姓困苦,听到战乱不断时,我才是真的忧心。我知道自己能为天下做些什么的,如果不去做,我寝食难安。”
“就算没有公子政,我也会为百姓尽心尽力。只是如今有了能帮助更多人的机会,我没理由拒绝。孟子有言: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我当行之。(2)”
顾悯沉默了良久,最后终于微笑着出声,“楚庄王不为小害善,故有大名;不蚤见示,故有大功,是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3)。我家有俊才,胸有丘壑,当立万世功。”至于对孩子的担忧和不舍,也只能按捺在心中了。
顾衍再拜,但没有再说话了。
“公子,有仆役问我能否教他们做豆油。”刚刚从父亲那里回到自己的书房,越丫就过来询问。豆油这东西虽然工序复杂,但成本不知要比动物油少了多少,顾衍让越丫给学生们用豆油做饭菜,而孩子们吃到好东西大多会回家和家里人谈起,一来二去的周围几个里的人都知道了顾衍能用菽做食物和油,性子急的自然就找到越丫这里来问了。
“本就是为大家做的,若是有人愿意学当然是好事。”顾衍点点头,然后又担心先学去的人回到里中以此盘剥其他人,想了想告诉越丫,“你直接把做法让学生们抄多些,交给里正们,让大家都知道如何做吧!也不用让他们专门来岐东了。”
“诺。”越丫领命出去了,顾衍这才放松自己枯坐在床上。
父亲在对他回咸阳任官的事情上,态度非常复杂。他能感觉到父亲对自己志向高远的赞同和欣慰,又担心自己。
然后又想起最后父亲对自己说的话,“我和你阿母本想着你能和谁结为婚姻,若是不喜女子也可招些美人在身边,不过是希望你能感受为人的乐趣之一。虽然顾家子嗣不丰,但你兄长之子阿熙聪颖,也可顶我家门楣,也不用你为顾家增子添孙。如若你心已定,我和你母亲也不再多言,你心中有定数就好。”
“是我让父母担忧了。”顾衍摇摇头,但他不后悔。
如果一个人的志向能被轻易撼动,那就不是志向了。
作者有话要说:(1)引自《典略》,《三国志荀€€传》里用来形容荀€€。
(2)出自《孟子€€尽心章句上€€第四十二节》
(3)一鸣惊人:成语出自《韩非子€€喻老》,但故事已经流传了很久了。感谢在2021-12-0919:26:04~2021-12-1015:56: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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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自从父亲和他谈过后,母亲就没有再过问他的事情。每日顾衍还是会定时问安,可芈姬却再没见过他。
兄长顾昭安稳顾衍道,“母亲只是一时难过,你勤去她那问安,要不了几日她就会见你了。”他也知道顾衍不结婚的事情了,当然这是所有人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不过被父亲在族中确定后,算是正式确认罢了。母亲如此生气,不过是一时不能接受。
顾衍轻拍兄长的后背,沉静的说,“母亲至少不想我太过孤单,我知道的。”
然后还是每天早上都在母亲房门外请安。
“女君”
顾家的主母芈姬已经闭门不出很多天了,每天听着少主来请安,就是作为仆人的乳母都有些心疼他。
芈姬的乳母犹豫的劝道,“少主又来了,要不见一下吧”少主自小便是女君的心头宝,如今哪里能走到这一步呢?
“我没有怪罪他,我只是羞愧,没脸见他啊。”芈屈氏忧伤的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是他的阿母,他是我儿,可我竟然从来不知他所背负的责任。”她是在自责,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孩子太过早慧,身体又不好。可她在心里还对自己生了个‘贵子’甚至沾沾自喜过,她明明曾经察觉过阿衍身体上的不对劲,可还是无视了过去,€€€€人若无疣,不可交也,不是吗?
直到前些天,夫君和她谈起阿衍的心思,她才猛然发现自己竟然从来没有真正的关心过他。她的阿衍背负重任,不怨天,不尤人,长成了一个她曾经不敢想象的完美模样。可只要她现在细想阿衍曾做过的事,和将来要面对的事,她就觉得疲倦,更不要说真正面对那些的阿衍了。
没有谁是真的百折不挠,整日自省的。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不必做到完美,顾家不需要圣人,她也不需要有一个成为圣人的孩子,然后作为他的母亲被彪炳史册,她只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平安,可以有脾气,可以和她闹别扭。€€€€就连她闭门不见,他都没有闹脾气!
“可女君,即使少主能体谅您的心意,也不代表他不伤心啊!”乳母还在劝,“少主将要任官,远去咸阳,如此一别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有些话是等不得的啊!”
芈姬像是被猛然惊醒一样,回身抓住自己乳母的手,“对,阿衍马上就要去咸阳了!”然后她伸手去拿妆奁中的茜草粉,一时都忘了应该让仆人们为自己上妆。
“女君莫急,莫急啊!”
“让奴来。”
周围服侍的女仆忙做一团。
而芈姬叫顾衍去见她时,他正在教那个炸了他焦炭窑的少年数学,顺便,这个少年竟然姓张。
连起来就是张苍啊!那位数学家张苍啊!在知道他的名字后,顾衍就把他带到身边教导了。
不过作为教过嬴政的老师,顾衍觉得自己已经算是见过大世面的,很快就镇定下来。现在的张苍还是个孩子,趁这个机会对灌输些知识,以后他有什么数论物理方面的发现,作为原住民,天道是承认他对世界的改变的!
这是顾衍这么多年试探出的结果,他教导学生,提出很多的新技术、新理论都会被天道反噬,只有教导嬴政不会,经过嬴政理解的技术都不会给他带来苦痛。但是他发现,他教导学生们的确会被反噬,学生按他的教导做出任何超出时代的东西也会让他身体更加不好,可当学生们自己提出新的观点,自己试错的时候,天道是承认这样的行为的。
所以,他只需要走艰难的第一步,往后的技术如果有革新就与他无关了!
正想着,少年张苍就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先生,为何让我从一一得一开始呢?”张苍看着手里的九九歌,和自己背过的不一样,“不过先生画的这个梯形图,确实看上去很周正。”他仔细端详顾衍拿来的教学生的乘法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