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满池,碧色连天,被他断言杀业缠身的青年随意跪坐,偏似高悬佛座,身披霞光,比正殿的塑像更叫人宁心。
眼前一黑,慧觉的脚步微微踉跄。
旁边的小沙弥慌忙伸手扶了把,“方丈?”
大靖立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瑰丽的祥瑞,草木生发,此乃吉兆,出现在他们法华寺,应该高兴才是。
勉强稳住心神,慧觉没有替小沙弥解惑,只低低道了声,“阿弥陀佛。”
或许这正是佛祖给他的警示,为君者陷害忠良,罔顾人命,自己再如何帮忙遮掩,总敌不过天意。
整个人好似瞬间老了十岁,慧觉不再言语,紧紧握着手里的串珠,摒弃心中杂念,遥遥加入诵经的行列。
唯一未被氛围裹挟的是霍野。
一来,他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会背什么经书;二来,回忆近日种种,他总感觉青年早已料定会有“奇迹”发生。
但对方究竟是如何做到?
法华寺乃皇家庙宇,绝没可能提前和将军府串通,霍野离得近,非常确定,近两个时辰,青年除了念经,一动未动。
暗自欣赏劳动成果的4404:谢邀,催生剂和染料了解一下。
现代小世界那些在情人节大火的“蓝色妖姬”“彩虹玫瑰”,不也都是用白玫瑰或粉玫瑰泡出来?
莲花虽扎根淤泥,终究是水生植物,辅以二十左右的温度,天然利于染料扩散,加之“佛座须”的别称,最适合拿来在寺院搞事。
就是把握催生剂的分量麻烦了点,它计算许久,才得出一个最准确的结果,悄悄分批次倾倒,终于让满池莲花以宿主为中心,一步步向外绽放。
也幸亏系统商店购买的道具,能在宿主百米内、任意指定地点凭空出现,捋捋并不存在的胡子,4404感慨,否则霍野盯得这样紧,某人一时半会儿还真腾不出手来,古代小世界,他们可买不了纳米注射机器人。
思索间,宋岫已然流利背完最后一段经文,祥瑞为假,他替原主祭奠亡魂的心情却是真,晚霞漫天,宋岫睁开眼,瞧见对岸和他一样虔诚的百姓。
经文拗口晦涩,并非人人都能诵读,但哪怕是小孩子、哪怕是杨思文这样缺少耐性的公子哥,也未捣乱,只静静聆听。
【走吧,】严格执行事先制定的计划表,小声地,4404催,【等会儿大家回过神,非得把你围住要签名。】
明白对方是故意说俏皮话逗自己开心,宋岫在识海里嗯了声,身体却没动。
4404:???
【……腿麻了,】神色如常,跪坐太久的宋岫偷偷倒吸口凉气,【缓缓。】
这要是走着走着突然给大地母亲行个跪拜礼,他之前苦心经营的完美形象,保准一股脑毁个干净。
谁料下一秒,一只肤色更深些的大手便掌心朝上,停在他身边。
“将军病体未愈,”及时给出一个足够体面的理由,五官深邃的男人微微弯腰,道,“属下扶您。”
十分矜持地,宋岫将指尖搭了上去。
一步步,广袖宽袍的青年踏过石桥,衣摆拂地,偏纤尘不染,所行之处,池中锦鲤悠然摆尾,穿梭莲间,竟无丝毫被惊动之意。
“慧觉方丈,”客客气气,宋岫道,“多谢方丈出借宝地,法华寺果然人杰地灵,然,陆某身子欠佳,恐怕要早些回府。”
慧觉苦笑。
法华寺?祥瑞随佛缘深厚者降世,与法华寺有何关系?无非是青年心善,在自己做了陛下的说客后,仍愿意全法华寺的脸面。
“阿弥陀佛,”内心愈发难安,低低呼了声佛号,慧觉道,“老衲先前所言,将军勿要放在心上。”战争乃天下共业,又怎会独独算在一个人身上、变成一个人的杀孽。
宋岫:“无妨。”
“便是业障加身,有些事,陆某亦不得不做。”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原地目送青年的背影远去,垂下眼,慧觉喃喃,“陆施主大善。”
完全被宋岫唬住的杨思文:???
这人怎么没等他就自个儿走了?!好歹也是一道爬的山。
“看看看,影子都没了还看,”握着折扇敲了下小厮的脑袋,杨思文愤愤,“瞧你那嘴巴张的,大得能塞鸡蛋。”
委屈捂头的小厮:虽然但是……少爷您不也一样?
“今天来替娘上香真是来对了,”半点没发觉小厮的吐槽,杨思文忽然想到什么,转阴为晴,“这么好玩的事,我定然要细细讲给那些笑话小爷跑腿的混蛋。”
花楼喝酒有什么意思?一群见色忘友的家伙,等听了他的话,绝对要后悔死。
八卦乃人类天性,尤其是在缺少娱乐活动的古代,太阳刚落山,法华寺发生的一切,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景烨当然也收到了消息。
鬼神之事,纵然亲身经历过时光倒流的异象,景烨依旧未真正在意,比起虚无缥缈的魑魅魍魉,人心反倒更似幽潭。
更何况,自己是皇帝,天命所归,有何需要畏惧?
可这回禁军栩栩如生的描述,居然让景烨坚韧的精神壁垒,产生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痕,他擅长分辨谎言,能听出禁军天马行空、仿佛在讲话本的回禀中、句句为真,甚至没有一点夸大的成分。
突兀地,景烨记起自己“重生”前做的那些梦。
夜夜拉着他沉溺于过往的青年,对方的存在,真是因为白日里无意识的思念,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此时缠着陆停云难以安寝的又到底是何物?
“……陛下,陛下?”敏锐注意到景烨的脸色有些难看,李延福轻声,“法华寺乃皇家供养,得龙脉庇佑,帝王英明,天下太平,自会有祥瑞现世。”
话是漂亮话,却未能让景烨展眉。
毕竟这世间唯有他清楚,这祥瑞究竟是因谁而来。
上辈子,法华寺从未出过此等奇闻。
难道自己要再杀陆停云一次?抑或正相反?
“嘶。”热水没过脚背,宋岫轻轻打了个颤儿。
今日运动量超标,他的小腿有些肿,法华寺亭子里的石板又太硬,两个时辰跪下来,膝盖更是青青紫紫一大块。
“舒筋活血,忍着。”好不容易医出点起色的病患,只撒手放出去一天,回来就成了半个瘸子,张院判气得胡子乱飞,凶巴巴道。
宋岫乖乖,“都听您的。”
他骨架细,脸也小,纵使近来养回了点肉,也仅有巴掌大,张院判本打算多骂几句,一对上眼,话顿时堵在嘴边。
“……还有你,”可疑地停顿两秒,张院判果断将炮火转向新的目标,“他胡闹,你就不会把人绑了扛回来?”
“平时吓唬老夫的胆子呢?”
无辜躺枪的霍野:……
他是典型的闷葫芦,自然做不到像青年那样软乎乎讨饶。
“都快而立的人了,没一个让老夫省心的。”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抖出个小瓶,张院判随手向左一抛。
霍野下意识接住。
“药油,化瘀用,”简单解释了句,张院判看向霍野,指挥,“你,使点劲,给他揉开。”
接着头也不回地出门,“老夫去看看药。”
免得留在这儿窝火,折寿得很。
第108章
“连累大人被张院判责怪, 是陆某的不是,”耐心等到院子里没了声响,宋岫抬手, 朝霍野摊开,“我自己来。”
裤脚一圈一圈卷到膝盖偏上,他双腿浸在泡着草药的木桶里,热气一蒸, 倒把平日惨淡的唇逼出点血色。
回府后便各自沐浴更衣解乏,霍野这会儿换回常服, 却仍尽职尽责,抱臂守在宋岫身旁, 见青年逞强, 眉梢微挑。
劳心劳力忙活了一天, 先前用晚膳时, 他都怕竹筷把对方的手腕压断, 眼下叫青年自己涂药,又能使出多少劲儿?
周遭没找见能坐的矮凳,霍野干脆撩起衣摆, 屈膝半蹲, 兀自拔掉瓷瓶的软塞, “会很疼,忍一忍。”
宋岫失笑, “你怎么和张院判一套说辞。”
“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娃,”浅金药油流出,质地细腻, 伴着稍显刺鼻的气味,他习惯性分辨其中成分, 随口道,“真疼了,难道还能哭鼻……唔。”
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宋岫吃痛,本能把腿往回收,却没成功,被男人用一双大手牢牢固定住。
抬眼,霍野道:“不是七八岁的小娃?”
宋岫:……
“大人也会和陆某开玩笑了,”伸出食指,他隔空在男人脸侧戳了戳,揶揄,“明明一开始总板着张脸。”
“凶的要命。”
霍野重新低下头,“若将军再乱动,我只怕会更凶。”
识时务者为俊杰,得了威胁,他掌中暗暗想躲的小腿立刻停住。
青年皮肤白,寻常的磕磕碰碰,放在对方身上,也会显出大片青紫,今日实打实跪足两个时辰,颜色愈发重。
霍野明知青年是自找的,甚至从头至尾都未向他求助,依旧没忍住绷紧下颌,放轻揉搓宋岫膝盖的力道。
张院判留下的药油显然是好东西,熬过最初的疼痛,没一会儿,霍野的掌心便热起来,烫得宋岫舒展筋骨,懒洋洋地靠住扶手。
上一世,总是他帮霍野按摩针灸,这回却彻底掉了个个儿,动作之娴熟,想必平日没少受伤。
明知故问,仗着对方此刻视角受限,宋岫微微后仰,猫似的眯着双桃花眼向下瞧,悠悠,“疼的是我,大人怎么皱着眉毛。”
霍野:……他有吗?
刻意松弛肌肉让自己面无表情,霍野道:“将军看错了。”
“哦~”尾音拖得老长,青年嘴上配合,语调却叫霍野莫名发燥,顿了顿,他又听见对方道,“今天我如此出风头,可大人好像并不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
霍野想,其余香客瞧见的是金莲簇拥霞光笼罩的陆将军,他瞧见的却是个伤上加伤折腾自己的普通人。
尽管直到此刻,他依然没猜出青年到底用了什么法子、骗过法华寺包括自己在内的上百双眼睛,但他确信,无论真相如何,一定与“巧合”无关。
老天似乎很少眷顾坐在他面前的青年。
祥瑞一事,确实能打消那些对方被“徇私放出”的传闻,代价则是,刚刚缓过一口气的青年,再次回到新帝视线中央。
机遇与风险并存。
“天降异象,自古皆是归入皇家。”隐晦地,霍野提醒。
宋岫淡淡,“景烨若喜欢那些莲花,给他就是。”
霍野手上的动作一停,再开口,声音已冷硬三分,“将军知道我说的不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