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料到,在他无法看到的角落,青云门已经成了令花容痛苦的根源。
“以往弟子间虽有口角争执,却也未闹到这般针对排斥一个人的地步,”越想越蹊跷,冲和推测,“我怀疑有谁刻意在背后引导。”
以至于护山大阵破损那日,轻而易举挑起了众人对“异类”的猜忌。
霍野淡淡,“尸骨在何处?找来一问便知。”
修行之人,常年以灵力淬体,排除杂质,若死后未被野兽妖魔吞食,血肉白骨皆会慢慢消散,重归天地,滋养灵脉。
是故,修行之人往往没有修墓立碑的习惯。
但楚风终究是花容残害同门的“铁证”,凶手未落网前,总不好随意处置,就暂时“存放”在思过崖下的地牢中。
“嗒,嗒。”
光线昏暗,零星传来水声滴落的响动,冲和以掌教令牌解除限制,悄无声息,和霍野一道踏进了最尽头的房间。
符纸贴面,足以保证尸身不腐,血迹飞溅的牢房内,楚风仰面,僵硬地躺在楠木打造的棺材里。
约莫是被同门整理过,他瞧着并没有想像中骇人,衣饰整洁,愈发衬出四肢颈间、十几处伤口的狰狞。
那确实是狐狸撕咬留下的痕迹。
否则冲和也不会默认“花容叛逃”的说辞。
抱着替青年洗刷冤屈的用意来,霍野本应心无旁骛,仔细留神各种蛛丝马迹,谁料,双脚站在狭小逼仄的牢房里,他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此处临近水牢,阴暗潮湿,宋岫定然冷得厉害。
对方那时该有多难捱?
为了一个既蠢又耳根子软、且心系旁人的柏长舒,可值?
“做什么摆出副要吃人的样子?”自袖中摸出曾经属于楚风的魂灯,冲和端正表情,“霍野,你可考虑好了?不后悔?”
动作却半点没有要把魂灯递出的意思。
联想到对方之前说过的“师傅更有资格”,霍野当机立断,剑随意动,刹那间,重重劈向冲和右腕。
“嘶!”骨头一酸,冲和不受控地松手,熄灭的玉制魂灯跌落,恰被守株待兔的霍野接了个正着。
“你小子,有没有点对师兄的尊敬?”剑未出窍,仅留下一点淤青,发现周遭灵力翻涌,冲和顾不得贫嘴,急忙唤,“霍野!”
可他终究晚了一步。
以魂灯为媒介,霍野五指扣住楚风头骨,强行将对方残余的精魄从尸身中抽出,恍惚似能听到无数凄厉哀嚎。
偏他不为所动,眸色冷淡,任由所谓因果加诸己身。
阴风阵阵,地牢之外,思过崖顶,更是电闪雷鸣。
余光里,周遭景象突然扭曲,仿佛极快地闪烁一下。
再定神,霍野瞧见了宋岫苍白至极的脸。
……以及被愤怒染红的细长瞳仁。
第167章
印象中, 青年总是嘴硬心软。
即使被自己乱摸乱碰、甚至故意从脊背捋到尾巴尖,也没露出过这般时刻准备玉石俱焚的凶相。
阴冷潮气萦绕四周,让对方火红的皮毛失去光泽, 显出种晦暗的无精打采,敏锐地,霍野发现,自己的视角似乎矮了两寸。
同时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
双脚违背意愿地抬起, 一步步朝退至角落的青年逼近,沸腾的血液大股大股涌至耳膜, 伴着心脏擂鼓般的狂跳,霍野清晰分辨出胸腔里涌动的怜惜、兴奋、以及想要彻底拥有对方的肆虐欲。
那是曾经属于楚风的情绪。
亢奋, 饱满, 隐约透着股不正常的混乱, 好像世间值得在意的、仅剩下“强占花容”这一件事情。
作为抽离在外的旁观者, 霍野本该心如止水, 因为他早已知晓结局:红狐会胜出,踏着施暴者的尸体。
滚烫的愤怒却如烈火,熊熊灼烧着他的元神。
仿佛被青年的目光感染, 霍野头一次升起想叫一个人魂飞魄散的杀意, 冲动到妄图在一段回忆里改变结局。
但过去就是过去。
尖锐指甲划破喉咙的一刻, 冷静到近乎残忍地,被困在楚风体内的剑尊点评, 青年还是太心软了些,合该让对方清醒着品尝皮肉被撕咬的痛,一爪子一爪子划破那张丑态百出的脸, 早早昏迷有什么趣儿?
“滴答。”
“滴答。”
鲜血飞溅,染红青年鸦黑的睫毛, 再顺着小巧的下巴缓缓滑落,恍惚间给人一种对方在哭的错觉。
越级斩杀死里逃生,青年眸中却没有任何庆幸与喜悦,反而盛满哀恸,似是失去了最后的容身之所,落寞又孤寂。
下意识地,霍野抬手,想替对方擦去腥热的脏污,想抱住对方,想告诉宋岫,无论如何、他还有明月峰……
还有霍野。
一个结过契的道侣。
偏偏,在他挣脱楚风束缚的瞬间,面前的幻境亦消失殆尽,男人收紧的怀中,唯剩无形的空气。
楠木打造的棺材旁,则站着道神色浑噩的残魂,半透明,纸片般单薄,像是风一吹便会散去。
“霍野?清醒些,”万万没料到师弟会被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魇住,冲和匆匆施术护住残魂,这才开口,“……你看到什么了?”
骨节生锈似的僵硬,男人慢慢回身,垂落的五指无声捏紧,“花容说的是实话。”
或许之前查出的种种反常已给足铺垫,真正听到这个答案时,冲和并未惊讶,而是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既如此,我会尽快召长舒回山,当众重审此案,”顿了顿,他又问,“至于邢冥是否参与其中……你能否确定?”
霍野摇头,强行压抑住对那抹残魂的厌恶,客观道:“留存的精魄太少,我只找到他死前的记忆。”
不过没关系,储物袋里早备了天材地宝堆积,辅以阵法,他总能唤醒楚风的神智,让对方把一切吐干净。
“这事儿交给我,你赶紧想想怎么应付下次的雷劫,”像模像样地掐指起卦,冲和状似嫌弃,实则关切,“印堂发黑,必有血光,招魂之术终究有违天意,师兄半路改道,学艺不精,要么找玄天宗的老家伙们帮忙驱驱邪?”
魔修素来以不论资质、修为进展迅速著称,却仍要与妖修联手才能谋算人修,究其原因,就是恶业缠身,常常在渡劫时引来天谴,成功率极低。
偏偏霍野不以为意,“师兄觉得我错了?”
冲和立即,“怎会?”
“既然没错,又何须畏惧,”微微仰头,霍野望向牢房顶端冰冷漆黑的石砖,如同透过其注视着旁的什么,“若它认为我不该,这天道也没什么公正可言。”
轰€€€€
话音刚落,爆炸般的惊雷陡然响起。
同一时刻。
明月峰花香幽浮的暖阁里,斜倚着软榻吃葡萄的宋岫抬眸,撩开竹帘,遥遥望向无端阴沉下来的云,【世界意识又抽什么疯?】
他最近安分得很,一点也没欺负主角。
【八成是你家那位闹出的动静,】监控功能被关,吃瓜失败的4404费解,【干嘛不让我盯着点。】
确定道侣契对面牵连的气息仍然强大平稳,宋岫摸摸小指,重新跌回榻间,【他想瞒,我当然要配合些。】
左右霍野不会伤害自己,他完全能暂时压抑下好奇心。
【啧啧啧,老夫老夫了还玩惊喜,】平白无故被塞狗粮,4404故意追问,【正事呢?比如原主被冤枉的真相。】
脸颊鼓起,宋岫一边咬碎葡萄一边答:【我大概有些猜测。】
唯独缺少证据。
报酬为天外陨铁的师门任务、刚刚好卡在让花容受伤又不致命的秘境、察觉护山大阵异样的巡逻小队、包括深夜闯进地牢的楚风……
复盘全局,所有导致原主滑向深渊的关键节点,背后都或远或近地站着一个模糊却真切存在的人影。
执法堂长老,邢冥。
原著里关于对方的描写极少,比背景板一样的霍野更不如,每次出场,都像主角大出风头后“无情的夸赞机器”,淹没在几笔带过的“众长老”间。
邢冥戏份最多的剧情,便是楚风死后、对方怒极拔剑、执意要柏长舒给自己一个交代,当时邢冥的悲痛不似作假,宋岫亦没有特别在意。
毕竟他的任务仅是替原主赴死,人设受限,花容又已转世,青云门潜藏的内鬼能否被找出,于宋岫而言毫无意义。
如今再细想,这位表面平凡严苛的执法长老却处处透着诡异。
比如,一个化神期的修士,到底要多粗心大意,才能被金丹期的楚风偷了令牌?
最开始,宋岫只以为这两人蛇鼠一窝,邢冥是特地帮徒弟实现心愿,假装失察,放任楚风欺辱原主。
谁让结局之前,青云门都没有再发生任何动乱。
但近来宋岫闲时反复翻阅原著,终于在番外大段大段关于主角的飞升之喜里,找到了关于下任掌教的描述。
€€€€师尊冲和坐化,师叔霍野云游,青云门最年轻的掌教白羽,就将令牌托付给了一位资历最深的长老。
经过4404调查,除开前两者,“资历最深”这四个字,对应的正是邢冥。
若强行把此间种种尽数定性成“巧合”,宋岫实在无法说服自己。
思过崖下,最深处的地牢中,听到同一个名字的霍野眉目冷肃,沉默盯紧法阵内虚弱落泪的残魂。
“……师父、师父说,他怜我相思之苦,愿意成全我,与花容双宿双栖,”风中烛火般摇摇晃晃,敛去狰狞死相的楚风茫然伸手,呆呆盯住自己掌心,“然后,然后我不知怎么了,一听到花师弟拒绝,倏地急怒攻心。”
“明明他已拒绝过很多次,我也仅仅是想救他出去,但……”
那些肮脏下流、弟子间传来传去的诋毁,忽然一股脑钻出,霸占了全部神思,一句句逃脱自己的喉咙,刺向诚恳朝自己道谢的青年。
看着对方由错愕转到痛苦的表情,楚风居然像被蛊惑般,感到种可耻又微妙的畅快,这畅快又催促着他,将那些深夜梦到的妄念一一实现。
于是他伸手,探向那火红漂亮的尾巴、探向青年隐隐露出白皙锁骨的衣领。
再回过神,是因为颈间汩汩流出的鲜血,指骨被折断,他浑身痛得要命,麻木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惹了花容生气。
为什么。
自己本是打算……
记忆就此中止,楚风懊悔且困惑地陷进无边黑暗,直到炸响的雷声将他惊醒。
“花容呢?他还好吗?”双目通红,楚风急急去抓冲和的衣袖,却被淡金阵法隔绝,“都是弟子的错,弟子糊涂,请掌教明鉴!”
一面之词不可轻信,冲和回身看向霍野,试图询问对方的意见,后者却神游天外,只顾着发呆。
并非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