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被兔子迷了心窍。”
执法长老和剑尊互呛,底下的弟子自然没胆子随意插嘴,一个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看似乖巧,实则正偷偷摸摸传音传得火热:
“楚风师兄还站着呢,邢长老突然提兔子干嘛?”
“难道那白兔也是妖?”
“开玩笑,剑尊怎会被蒙蔽。”
“感觉楚风师兄的死不简单……”
万万没料到师尊再次见到自己后,第一反应竟是毫无犹豫地挥剑斩来、妄图将他打得魂飞魄散,楚风彻底抹去心底最后的希冀与温情,移开庇护自己的伞面,露出左肩魂灯,仰头,平静对上邢冥双眸。
“师尊。”
短短两个字,却五味杂陈,沉重得让人揪心,记起地牢棺椁里自己狰狞的死状,楚风字字泣血,“弟子只有一个问题。”
“当日您为何主动将令牌交给我,去救花容师弟。”
“又为何在弟子丹田种下邪祟,引得弟子心魔发作,失了本性,伤害自己爱慕之人,还丢了性命。”
一缕残魂存世,楚风无法动用灵力,音量有限,偏偏在这鸦雀无声的正殿广场上,显出几分振聋发聩的响亮。
尤其是柏长舒,听到楚风主动承认欺辱花容,他持剑的手瞬间捏紧,脸颊更腾起火辣辣的灼热。
没有人看他。
他却觉得所有人都在指责自己。
于是,在听到邢冥出声反驳后,柏长舒竟诡异地松了口气。
“一派胡言!”青云门特制的魂灯悬于虚影肩头,知晓此时继续否认楚风的身份已无甚大用,邢冥飞快转换策略,缓和神色,语重心长,“招魂乃是邪术中的邪术,为师虽不知你被谁操纵,却盼你迷途知返,莫要为虎作伥。”
一句话,轻松将楚风丢去了众人的对立面。
连4404也不得不客观称赞,【有点东西。】难怪花容在小说里的风评那样差,原来幕后主使是个挑拨离间的高手。
但没等邢冥再巧舌如簧地辩驳下去,一旁围观的霍野,就相当突兀地,抬手,替对方鼓了几声掌。
“啪、啪。”
稀稀拉拉的频率,比起捧场,更像是嘲讽。
“为虎作伥?你在说你自己?”毫无遮掩的打算,霍野环视全场,幽幽,“召回楚风残魂的是我,邢长老有什么高见?”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偏砸的人头晕眼花。
招魂?剑尊?对方是疯了吗?此等违背天意的因果,沾染越多,越是与大道无缘。
尽管在楚风出现时便有所猜测,可当真见到霍野承认,宋岫依旧被气得想咬人。
惊喜归惊喜,他哪会想到对方如此激进。
【……其实这是最能锤死邢冥的法子,】弱弱地,4404替霍野解释,【也最能给花容解气。】
孽力回馈,当初邢冥是怎样利用楚风的口碑逼死花容,如今就会被楚风的指认、原样逼进相同的境地。
况且,霍野地位超然,接连斩落妖魔两位老祖,招魂之术再禁忌,也不会有谁怀疑对方与外敌勾结。
一石激起千层浪,果然,在霍野承认招魂之后,除开知晓内情的冲和,其余几位长老望向邢冥的目光皆充满质疑:
避世百年只为修炼,霍野绝非随意拿飞升开玩笑的性格。
“古往今来,能给他人种下邪祟,定是己身先生出心魔,”气氛僵持间,一道略显苍老的音色响起,“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不如请掌教取来验灵珠一试。”
众人定睛瞧去,提议者正是藏书阁的守阁长老。
她虽生得副老妪模样,目光却清明矍铄,慢了半拍的冲和被抢走台词,只得捋捋胡子附和,“此计甚妙。”
仙门正道,堕魔乃是大忌,验灵珠,顾名思义,即验证灵台清明与否的法宝。
但,类似现代社会的亲子鉴定,无辜被疑,常会被视作羞辱。
眸色复杂,冲和转头,“事已至此,邢长老可愿……”
“不愿,”未等对方把话问完,斩钉截铁地,邢冥回答,“我与掌教一同长大,守卫青云门近二百年,现下竟要遭受这般猜忌,当着诸多小辈的面,受验灵之辱。”
“仅凭他的信口雌黄?”视线掠过台下逆徒,邢冥冷冷,调转矛头,“剑尊究竟是何居心,若要我退位让贤,直言便是。”
“我定会给您与那兔妖腾地方。”
刹那间,无数打量齐齐投向霍野怀中。
懒洋洋抖了抖耳尖,宋岫暗暗吐槽,【真没新意。】
得知邢冥与妖族牵连后,他已做好被拉着挡枪的准备,等自己变回人形,定要惊掉对方的下巴。
可霍野却没给宋岫发挥的机会。
及时输送灵力,压住青年的跃跃欲试,拢紧白兔,他大大方方,“妖又如何?”
“本座的道侣,自有本座管教。”
“倒是邢长老,此时此刻,本座敢用验灵珠证明清白,你呢?”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包括提前与霍野商量过计划的冲和,都诧异地张圆了嘴巴,“……道侣?”什么时候的事儿,他怎么不知道。
“这并非重点,”草草略过师兄的八卦,失去耐性的男人霎时气机暴涨,如一柄出鞘利剑,牢牢锁定邢冥,“验灵珠,敢吗?”
激将。
明晃晃的激将。
他本不该中计、不该傻乎乎动怒、落入敌人陷阱,但瞧见霍野膝头被千娇百宠的白兔,邢冥血液里却陡然涌出股令其睚眦欲裂的愤怒。
凭什么?
大家都是妖,他甚至还有一半人的血脉,却被父亲避如蛇蝎,生生剪掉尾巴和耳朵,只为像个普通的孩童,躲躲藏藏地在世间苟活。
更别提花容。
一只除了妖丹毫无用处的蠢狐狸,竟也配踏进青云门,成为掌教的徒弟,引得自己悉心栽培的独苗着魔般、痴痴替其求情,妄图劫狱,将他这个师尊孤零零抛下。
瞳仁渐渐转向血红,邢冥清楚,自己今天已然凶多吉少,仅能像当日的花容一般,破釜沉舟杀出重围,为自己挣条活路。
可笑的是,他居然连颗能当柴禾烧的妖丹都没有。
“眼睛!眼睛!”
“邢长老果真入了魔!!”
“楚风师兄,快护住楚风师兄!”
世人皆知,修士入魔后,心智受损,实力则必定暴涨。
化神、大乘……狂风大作,包括冲和在内,众长老纷纷持剑稳住身形,远超预料的威压扑面而来,凭借数月前与妖魔争斗积攒的经验,尚存余力的弟子迅速结阵,咬牙顽抗,极力遮挡后方烛火般飘摇闪烁的楚风。
€€€€不战而退,着实有违师门多年的教导。
谁料,就在这千钧一发、大厦将倾之际,却有柄古朴长剑携裹磅礴杀意,越阵而出,悄无声息钉穿邢冥胸膛。
“班门弄斧,”眉目冷淡如神€€,道袍猎猎的剑尊垂眸,“他捱过的痛……”
“你也仔细尝尝。”
第173章
坚硬的汉白玉寸寸龟裂, 旋即被汹涌的殷红淹没渗透。
凛冽杀意如山岳般压在邢冥胸口,让他动弹不得,活像被利剑钉死的虫豸, 只能徒劳地仰望天空。
喉间泛起大股大股的腥甜,邢冥费力地睁着双眼,瞧见周围弟子畏惧的闪躲,和难掩厌恶的目光。
一切发生得太快。
霍野受天谴所累, 散功重来,现今仅是化神期, 他本以为自己至少有五分胜算,实际却连半招都未能接下。
不。
那或许不能算作“招式”, 对方只随意抬了下手, 似呼吸般简单自然。
但此刻落在他身上的种种打量, 邢冥倒熟悉得很, 从出生起, 他就一直沐浴在这样的注视里。
妖族无法接纳他,因为他丹田中空空如也;
同样的,因为缺少妖丹, 他无法收回与生俱来的耳朵与尾巴, 成了人群里的怪胎。
很久很久之前, 邢冥也曾有过幸福的童年,可妖族寿命悠长, 相比之下,人族既平庸弱小,衰老又来得那样快。
当父亲容颜不再, 他便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无边的噩梦亦接踵而至。
离开术法的遮掩,邢冥成了需要躲躲藏藏的耻辱, 更是父亲心头代表背叛的一根刺,母亲走后,他彻底失去外出的权利,直到有一日,自己不听话的耳朵尾巴,被醉酒的男人,用剪子、用刀,胡乱地割掉。
眼泪混杂着鲜血,邢冥恍惚间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所有液体,都会在这一刻、在这个阴暗的宅子里,冰冷地流干。
但他却活了下来。
妖族血脉带给他痛苦的同时,也赐予他比常人更强壮的体魄,连绵的高热中,邢冥浑浑噩噩地想,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他。
为什么不让他死了。
人有时真的很可笑,眼睛和脑子皆会自我欺骗,明明他还是他,外表的改变,竟让他过上比以前稍好些的日子。
伤口结痂后,邢冥终于能短暂地离开柴房,离开家,离开圈禁自己的囚笼,装作普通正常的孩童。
偏偏,角落里、房檐下,街边井旁,父亲浑浊的双眼始终如影随形,仿佛时刻提醒他,自己是个异类。
晦暗且嘲讽,像在看一个笑话。
于是,在某个滴水成冰的冬夜、在男人因酗酒而失去气息后,邢冥没有哭也没有叫喊,而是静静走进卧房,挖下了那对让自己难受的“珠子”。
他开始流浪。
接着在靠近北方的城镇,遇到青云门负责收徒的管事。
突破元婴之际,邢冥将自己定格于四十岁,他不屑母亲留给自己的好容貌,亦小心翼翼地防备所有人。
比生出道心更早,魔先在他体内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