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昔亭还没来得及反问,忽听得几声指骨敲在柴扉上的扣扣声。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起身,说:“等我一下。”
苏枕寄摆摆手让他去。
柳昔亭走到院落之外,见是岑书白,有些惊讶,心内多了些惶恐€€€€有什么事情岑书白都是遣庄晓过来,很少亲自来寻他。
岑书白来得应该很急,呼吸尚未平稳,满面忧虑道:“我们明日便启程吧。”
柳昔亭心内一跳,说:“出什么事了?”
“穆……他说,让你带着寻桃同去。”
柳昔亭眉头皱起,说:“他知道了什么?”
岑书白摇摇头,说:“不要等三日了,越早越好……若是去晚了,他又要为难你。”
柳昔亭来到穆府的第二年,满天下寻他的卓青泓终于找了过来,带他去青玄道长处磕了头拜了师,那时青玄道长捡了个女娃娃回来,也收在门下,那便是寻桃。
寻桃小他十岁,柳昔亭看着她总想起自己那个早夭的妹妹,但自己身在穆府,不能与她时常相见,师父又隐居避世,寻桃年龄尚小,难免觉得孤单。岑书白为他想了个法子,在他十九岁那一年,将寻桃送到了他身边。
柳昔亭在穆府中已经苦熬了六年,以为自己与初来时不同,以为寻桃跟在自己身边不会再有人欺负她,却在不知不觉中为他人递上了勒住自己脖颈的绳索。
此时穆旭尧让他带上寻桃一同回去,只怕这次不能善了。
柳昔亭默默咬了咬牙,说:“我若是不带她回去呢?”
岑书白低着头,说:“你不能。”他缓了缓又说:“她的性命,在你不在他。”
自苏州去漳州路途甚远,一路上又是快马加鞭。
寻桃这几日都在外玩耍,自从离开穆府来了苏州,她没有一日不快活。这次突然被叫回,却听说要回穆府,顿时脸都白了。一路上更是闷闷不乐,柳昔亭也不知怎么宽慰她,只好时不时拍一拍她的后背。
上书“漳州”二字的城头已经近在眼前,寻桃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叫:“哥哥。”
在外寻桃只叫他“公子”,只有高兴得不知东南西北,或是实在怕得不行时,才会叫他“哥哥”。
柳昔亭心内更是忐忑,看她仓惶的眼睛,只能像往常一样,说:“有我在,他不会……”
寻桃却摇了摇头,眼睛中满是惊惧,却说:“哥哥,你不要害怕,他不会杀我的。”
柳昔亭叹了口气,说:“是,我也很怕。”
穆府永远都是一片和煦,仆役见到他都俯身行礼,说:“公子回来了,老爷在正厅等你们呢。”
听到这话,柳昔亭却心内更为不安€€€€他们已经提前了时日赶回,算起来没有耽误时辰,但是让穆旭尧等他,这种事听了他都会心惊。
进了正厅,穆旭尧坐在主位,正笑眯眯地看侍女刚刚摘进来的一把桃花,玩笑道:“插到那个花瓶里,对,白瓷瓶更衬得桃花红艳,那个百鸟朝凤的瓶子是谁挑的,真难看,快撤了。”
侍女明显不畏惧他,笑说:“哎呀,还不是您的爱将越公子挑的,前几个月还喜欢得不行,怎么这会儿嫌弃上了。”
柳昔亭一听这话更是心内惊慌,掀袍跪下了,说:“您找我。”
穆旭尧却没看他,应侍女的话道:“当初瞧着好看,现在放在这儿,显得俗气,还是撤下去吧。”
侍女哎了一声,抱着花瓶退出了正厅。
寻桃跪在他身后,连头都不敢抬。
穆旭尧这才坐正了,看向他,貌似不经意,说道:“这次倒是殷勤,不让你妹妹随你回来,你就回回迟到。”
“路途遥远,有时候难免耽搁。”柳昔亭看了看他的脸色,又说,“是我不对,应该早些出发,什么事也没有回来见您重要。”
穆旭尧笑了声,看起来并不受用。他已将近六十,却不见苍老之态,仍像个正当壮年的中年男人,此时轻轻捻着手里的佛珠,问道:“昌隆绸缎庄出事了,你怎么不报给我啊?是觉得我老了,看不清你送来的书信吗?”
柳昔亭垂首道:“闯庄之人已经抓到,交给丁先生处置了。密室无碍,我想着丁先生会向您呈报,就没有多加叨扰。是我思虑不周,请您不要生气。”
穆旭尧看了他一会儿,才说:“你除了这些敷衍之词,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吗?”
柳昔亭心跳如擂鼓,许久才抬头看他,说:“我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事。”
他话音未落,穆旭尧桌案上的茶盏突然飞来,但不是冲他,而是冲着寻桃而去的。
柳昔亭忙侧身去遮蔽她,那盏滚烫的热茶便砸在了他的脊背上,顺着他单薄的春衫淌下来。
他的左侧肩膀如火灼一般,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忙双手撑地俯首道:“您……”
不知想到了什么,柳昔亭闭了闭眼睛,说:“主人。”
穆旭尧这会儿的脸色才微微好看些许,说:“我把苏州的生意交到你的手里,是信任你。但是看门的狗也好,牧羊的狗也罢,总归都是狗,你明白吗?”
柳昔亭仍然紧闭着眼睛,说:“我明白。”
第四十二章 命案
柳昔亭被他留着问话,跪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擦黑才有些不利索地返回厢房。
岑书白似乎已经等待多时,见他回来忙让他把裤子撩起来,看他的膝盖已经有些发肿,拿了药膏在手心搓热了给他揉开。
但是柳昔亭一直没有说话,看他忙碌半天,终于说:“有烫伤药吗?”
岑书白一惊,说:“哪里烫到了?”
柳昔亭艰难地指了指自己的后背,说:“他往我身上扔茶盏,现在很痛。”
岑书白拿了两个高靠枕,让他俯身趴在上面,见肩膀红了一大片,还有些细碎的划伤。
岑书白回身去净了手,拿了瓶膏药坐在他身侧,先用热水轻轻擦洗过,才问:“你说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说。”烫伤没有及时处理,已经起了水泡,此时柳昔亭轻轻抽着气,说,“就是因为什么也不说,他才生气。”
柳昔亭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阖上了眼睛,说:“连着这么多天都在赶路本来就很累,一回来就跪了这么久,很困。”
岑书白给他上药,听他这种平静如水的语气,突然想起柳公子刚到穆府第二年的光景。
柳家灭门之前,柳小公子唯一一次在众人面前罚跪,还是因为他不敬师长。往日柳夫人罚他跪,也是关在祠堂里,从不肯轻易折损了他的颜面。
但是来到穆府没多久,穆盟主温和的表皮便被撕下,穆旭尧让他当死士,当杀手,也让他当惧怕主人的狗。
岑书白只能远远看着,看他被人拽住头发按在泥土里,看着穆府的武师狠狠踩住他的脸,逼他下跪认错。
但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不肯像宫廷里的奴才一般,对着穆旭尧行叩拜大礼。
他被扼住喉咙的时候依旧恶狠狠地瞪回去,他的额头流着血€€€€刚刚他们逼他磕头,拽着他的头发向满是石子的地面上撞€€€€血糊住了他的右眼,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却仍然不肯就范。
穆旭尧坐在黄花梨木圈椅中,旁边站着为他撑伞的下属。穆旭尧见此情景并不生气,反而倍感兴奋€€€€驯服烈性的野兽,远比杀掉温顺的绵羊更让人有成就感。
于是他说:“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卸了他的膝盖骨,扔去后山喂狼。”
当武师的手按上他的膝盖时,柳昔亭终于失态,他拼命挣扎起来,近乎尖叫道:“不要!”
武师手上用力,柳昔亭只觉得膝盖处一阵剧痛,那个武师说:“你要说的不是这句。”
于是岑书白听见他用近乎惨烈的尖叫喊了一句:“我错了!”
穆旭尧顿时坐直了,说:“放开他。”
柳昔亭摔倒在地,半晌没有动静。但是穆旭尧不急,慢悠悠道:“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次。”
柳昔亭沉沉地喘着气,慢慢地跪直了,说:“我错了……请您原谅我。”
他曾经上跪天地先祖,下跪父母恩师,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了活命而向这般宵小下跪认错。
八年前也是在这间房中,岑书白也坐在床前给他上药。十五岁的柳昔亭看着他,说道:“你为了自己的私仇,把我骗到豺狼口中。你说要将性命交给我,是因为愧疚吗?还是也在骗我?”
八年后的岑书白手上一抖,突然低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你。”
柳昔亭有些昏昏欲睡,却听到了他这句话。但是柳昔亭并没有作声,也不打算回应。
岑书白替他处理好伤口,说:“如果你愿意用我,拿我的性命换什么都行,是我应得的。”
若柳公子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在他腥风血雨地闯出穆府,以无数生死关头终于换来外调苏州时,他就该杀了自己。
或者怎么样都好€€€€折辱他,践踏他,才能弥补柳昔亭这些年所遭受的欺辱和折磨。
但是柳昔亭没有,他不仅不记恨,还依仗他、信赖他,连恶言相向都未曾有过。
许久,柳昔亭才说:“你骗了我,但是留在穆府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我没理由赖在你头上。”
岑书白有些语塞,又听见他说:“但你不该骗我将寻桃卷进来。”
那几年穆旭尧虽然收下了柳昔亭,给了他新的名字,却并不重视他。岑书白担心日渐一日消耗下去,根本连穆旭尧的衣角都探不到。
他洞悉柳昔亭的心思,是他亲手将柳昔亭的软肋送到了穆旭尧的手中,而穆旭尧握着柳昔亭的软肋,确信他不敢反抗,才会更放心的将重要的事情交给他。
于是岑书白只是说了一句:“是我该死。”
柳昔亭不想回首往事,他已经可以不顾颜面地向穆旭尧下跪,承认自己是他的奴仆、是他牧羊的狗。在当初差点变成彻彻底底的残废时,他就知道,自己曾经秉持的顶天立地的信念,并不能让他活下来,也不能让他一报灭门之仇。
如果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就算将自己的尊严体面被人踩在脚下践踏,又有什么关系呢?
今夜繁星满天,却无明月。
柳昔亭披上衣裳,去敲了寻桃的门。
里面的灯光一闪,一盏豆大的光亮移到门前。寻桃秉烛开门,眼睛红肿,看来是哭了很久。
柳昔亭食指竖在唇前,示意她不要作声,悄然进了房门。
寻桃小声问他:“你肩膀痛不痛?”
柳昔亭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只是有点烫到了,没事的,你早点睡,明日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七星鱼丸。”
但是寻桃空出手去握他的手腕,小声说:“哥哥,我们走吧,我好害怕,他今天是不是又骂你了?还让你跪了这么久。”
有些话是寻桃不能听的,穆旭尧很早就让寻桃退下了,只留下了柳昔亭一个人。
柳昔亭说:“我没事的,我们很快就能回苏州了。”
*
次日一早,苏枕寄就被急促的拍门声震醒,他一边应着声一边匆忙穿好了衣衫。
他甚至都没去想是什么人会这般无礼,就毫无防备地开了门。
门刚一打开,苏枕寄只觉得面前堵了一座肉墙,惊得他往后退了半步。
“你是苏枕寄?”
苏枕寄退后几步,才看清楚外面的人€€€€一个身高体壮的大汉居高临下地瞪着他,大汉腰上别了一把斧头,手臂上有一大片青色纹身。
纹身的图案很是独特,苏枕寄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
那大汉却没什么耐心,“喂!”他突然冲着苏枕寄喊了一声。
苏枕寄又被震得往后一退,疑惑道:“你认识我?”
那大汉抬起手,手中捏着一柄春燕飞刀,问他:“我认得你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