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行客 第28章

在柳家教诲下,柳昔亭自小便知道衣衫不整是为无礼,但他如今却不能在人前齐整衣冠。他被驯化了这么多年,吃了很多苦头,但最畏惧的仍然是在人前去衣,这比任何实际的惩罚都更让他疼痛。

进入侧厅,穆府的老管家亲自过来伺候茶水,寻桃站在柳昔亭身后,两个人都各自紧张着。

穆旭尧坐下慢饮了一口热茶,说道:“你明日便启程回苏州,今天就不用管旁的事情了。”

柳昔亭说:“是。”

“寻桃这个小丫头,成日在外面奔波怎么能行,”他说着看向柳昔亭,面上仍挂着笑,说出的话让柳昔亭如坠冰窟,“她就留在我的身边,好好消停一段时间。”

柳昔亭愣了半晌,立刻跪下了,说:“您的意思是……”

穆旭尧眯了眯眼睛,说:“你听不懂?”

柳昔亭心内乱成一团,俯首道:“寻桃年纪小,怕跟在您身边,惹您不高兴……”

“我会担待的。”穆旭尧打断他。

寻桃此时已经傻在了原地,直愣愣地盯着柳昔亭弯曲的后背看。

“主人……”柳昔亭双手紧握成拳,说,“她自小跟在我身边,我……”

穆旭尧的笑意渐僵,声音也冷了几分:“怎么,放在我身边,你不放心?”

柳昔亭俯首道:“求您怜悯。”

穆旭尧啪地摔了茶盅,怒道:“怜悯?我还不够怜悯你吗?我若不怜悯,当初那根钉子就钉进你的脊椎骨里了!“

听到“钉子”二字,寻桃终于缓过神,也跪在了他身侧,忙说:“哥哥只是舍不得我,不是故意顶撞您。”

她忍了忍眼泪,说:“我也不想去苏州了,太远了,很累,我想留在您身边。”

第四十四章 珍宝

回程的马车上柳昔亭一直闭目不语,中途到了客栈歇脚,跟随的小厮们都各自吃饭去了,岑书白跟着他到了房门前,说:“公子,我待会儿把饭送上来。”

柳昔亭嗯了声,也没拒绝。

傍晚送进去的饭食,待天色黑透,岑书白进去时见饭食仍然原样未动,只是热汤已经冷透,上面结了一层油皮。

房间里漆黑一片,岑书白叫了声公子,许久也没听见回声,顿时心内大乱,忙去点燃了蜡烛。屋内乍亮,他一回首却见柳昔亭只是端坐着,定定地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岑书白站在原地没动,劝慰的话在嘴边转了几圈也没说出口。

柳昔亭倒是先开口了:“我又不会寻死,你急什么。”

岑书白被他噎了一下,垂首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子,里面用油纸包了一把粽子糖,他把袋子的敞口对着岑书白,问道:“临行前,寻桃给我的,你要吃吗?”

岑书白仍然不动,也没有真的作答。

柳昔亭自己吃了一个,说:“我把她抛下了,她还要过来劝慰我,我情何以堪。”

岑书白听他话语间凉飕飕的,也没上前,掀袍原地跪下了,说:“公子……”

“你跪我干什么?”柳昔亭紧紧捏着那个糖袋子,手背上青筋毕现,说,“回头我还要给他跪回去,你不如直接去跪他。”

屋内一时针落可闻,柳昔亭并不擅长对人说重话,这话说出口自己也沉默了,许久才说:“把饭菜热一热,我要吃。”

岑书白应了声,站起身收拾已经冷透的饭菜,突然听他说:“我今天在想,当初你若是不救我,落在那些邪众手里,我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但若是他第一次逼我的时候,我就触地而死,”柳昔亭声音一哽,说,“至少寻桃还能在师父膝下承欢,不必跟着我屈膝低头。”

岑书白不敢再跪,只是僵硬地站在桌边,手指紧扣桌沿,等他的下话。

柳昔亭静默了片刻,语气平复,说:“我不要你的命,我不体面地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你若是真的愧疚,你就带着你的愧疚,像我这样活着吧。”

*

苏州城内两大堂口闹得不可开交,苏枕寄因为自己的一柄刀被绊住了月余,也没见他们吵出个结果。

徐往利不肯说香炉与徐成无死因的关联,但是这段时间整个苏州城都闹得沸沸扬扬,苏枕寄也弄明白了一二。

春风堂堂主叫冯全,家中有个三岁幼子,冯全已经将近五十,才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宝贝得不行。

半年前两个堂口就在争夺一笔西洋生意,自从春风堂拿下了那笔大单子,他们运货的码头被人打砸,甚至被人放火来烧。

两个堂口自此结上了仇,但春风堂的货物损毁,是可以以眼还眼的,直到冯全的幼子被泡得浮肿,被人从河中打捞起,同时打捞上来的还有一个铜制瑞兽香炉,香炉内的缝隙中尽是血迹。

这笔仇说来也是无头账,若按照官府查案的章程,是很难定为紫藤堂所为的。虽然证据不足,仇怨却深,这笔帐自然是要算在紫藤堂的头上。

三月已至末尾,正值暮春时节,天气愈暖,桃花虽然花期将尽,苏州城内仍旧绿叶载道,繁花绕溪。

苏枕寄在街边寻了个馄饨摊子,热腾腾的鲜肉馄饨刚刚端上,他将累赘的宽袖一挽,正要动勺,忽听得马车自身侧驶过,他抬眼一看,的确是许久未见的越府车驾。

他舀了一只馄饨,心不在焉地吹凉,心说柳昔亭这一趟用了有一个月吧,到底是去了哪里,要花这么长的时间。

苏枕寄心内实在好奇,囫囵吃了,起身喊老板算钱,却见面前有人落座,说:“别急,我也没吃呢。”

“哎,你刚刚……”苏枕寄惊奇地指了指刚刚车驾驶过的长街,说,“你是刚回来?”

柳昔亭面色憔悴,看起来没太多精神,仍然温和地对他笑,说:“是,刚刚管家说看见你了,我就在拐角下了车,过来找你。”他说着看了看苏枕寄的碗,说:“都没吃几个,怎么,不好吃吗?”

苏枕寄赶紧回头看了眼老板,说:“不是不是,我刚刚瞧见你们府上的马车,着急想去见见你,才没吃几口。”

他说罢回头喊道:“老板,再拿一碗竹笋虾肉的。”

柳昔亭愣了愣,说:“你有事找我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苏枕寄见他神色怔怔,刚舀起来一只馄饨,就直愣愣地往他嘴边送过去,“你吃不吃?”

柳昔亭眉头一动,还没说话,苏枕寄像是想起了什么,赶紧收了回去,说:“知道知道,不成体统,我不喂你了。”

“什么不成体统?”

苏枕寄刚吃进嘴,摆手示意他等一下,片刻后咽下去才说:“你以前不就是这样的,说男女有别,我那样子不成体统,夫人看见要骂你……”

他说着猛然刹住,有些无措地用勺子戳了戳碗底,颇为僵硬地岔开话题道:“哦……我是说,你的规矩很多,我都记住了。”

柳昔亭知道他这话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想起来往事顺口提一下,但柳昔亭听在耳朵里,也不免对比今昔,憋闷了一路的情绪突然有些决堤之势。

恰好老板送了馄饨过来,腾腾升起的水雾将他的神色遮挡了一二。

苏枕寄见他不说话,自知是自己说错话,就讨好似的从自己碗里舀了一只馄饨送到他碗里,说:“我刚刚不是故意……”

柳昔亭见他此举又觉得有些好笑,说:“我又没怎么样,你怎么还像哄小孩似的。”

柳昔亭不想让他自责,便问道:“师兄没有抓你走?”

说起这个,苏枕寄立刻有话要说了,他将这段时间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末了还要用幽怨的语气说道:“刀也不肯还我,游仙阁的主人家不回来,事关委托,我当然不能说啊。”

其中他说到“紫藤堂许诺他千两白银”,柳昔亭闻言有些惊讶道:“那位徐堂主出手这么阔绰。”

苏枕寄哼了声:“我觉得他多半是骗我的,等我说出来,他肯定翻脸不认账,一脸的奸猾相。”

柳昔亭乐不可支,说:“人人都说徐堂主身高体壮、威风凛凛,只有你说他奸猾。”

“试探来试探去,却一点诚意都不给,不是奸猾是什么。”苏枕寄说,“我看人很准的,你相信我,这个人你不要理他。”

柳昔亭笑说:“那你看我是什么相?”

苏枕寄冲他一笑,说:“你当然是好人相了,十年前我就这么说了。”

柳昔亭面上的笑意却一僵,说:“十年后也许不一样了。”

苏枕寄以为是自己上次说他狡猾,他现在耿耿于怀了,就找补道:“我上次说你狡猾,不是真心的,是因为那时候我不敢认你……”

柳昔亭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若说他迟钝,他总能想起一些对方都快要忘记了的细枝末节,拿出来算账或是道歉;但若说他机敏,柳昔亭竟然一时想不到范例。

苏枕寄见他笑,知道他肯定是在笑自己,但是也没计较,许久才说:“刚刚看你就不太开心的样子,是有人惹你生气了吗?”

柳昔亭笑意渐收,说:“去了趟……”他本想说寻桃的老家,但是“老家”这两个字他怎么也说不出口,半晌才说:“寻桃没有回来苏州,跟在一位长辈身旁,那位长辈很严苛,我担心她。”

苏枕寄轻轻嗯了一声,说:“那位姑娘看起来很聪明,我觉得她比你聪明,不会有事的。”

柳昔亭不想累他不高兴,就说:“她还是个小孩子呢,我都比不上小孩子,看来我在你眼里,也就剩下‘好人’二字了。”

苏枕寄笑说:“我可不是贬低你,你从前是个小古板。但是我也不如她,我姨母说我是个死脑筋。”他说着笑了笑,说:“你现在好一点了吗?”

柳昔亭嗯了声,但他的郁结并未全消,反而用一种叹息的语气说道:“你倒是和十年前没什么不一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内更添一分悲凉,他自觉自己已经面目全非,只是将尊严尽失的身躯藏在这身衣冠下,强撑出当年的模样罢了。

那天晚上两人对饮畅谈,柳昔亭告诉了苏枕寄自己是怎么假借的越府身份,但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在这之前的七年呢,苏枕寄仍然对他一无所知。

但是今日柳昔亭总是郁郁不乐,苏枕寄更加不想贸然询问,以免不小心刺伤他。

苏枕寄说:“你记不记得我们上次去吃的探花郎的喜酒?”

柳昔亭点点头。

苏枕寄笑说:“下个月十五,张员外要在张府设宴,说是请出了祖辈遗留下来的稀世珍宝,要请大家一观呢。”

柳昔亭却一惊似的:“这么快?”

“什么这么快?”苏枕寄不解道,“难不成你知道?”

柳昔亭忙收回神思,说道:“不是……我,我是想,他们家的探花郎刚刚上任不久,就有新的喜事。”

他说着喉咙动了动,神色很紧张,说:“是件好事。”

第四十五章 难言

四月伊始,当天傍晚下了场急雨,至夜深仍不止。

雨敲窗棂,有人轻叩门扉,吱呀一声门响,越府书房中亮起了一盏烛灯。

来人在门外脱了蓑衣斗笠,进门时仍然在屋内留下了潮湿的水汽。

“公子,徐往利已经往阁内递了三张帖子了,香炉的消息,我们到底放还是不放?”

柳昔亭披着外衣坐在圈椅中,面上有些病色,荧荧火光印在他的脸上,镶出一圈削瘦的阴影,他淡淡地说:“不放。给他破了例,以后我们还怎么做生意。”

站立在书案之前的人说道:“香炉之事久持不下,虽然两个堂口已经闹开,但是到底没有一个清洗的理由。”

“能装下三岁稚子的香炉,难道很好藏吗?”柳昔亭轻轻咳了一声,说,“长真当铺又不是什么隐秘之处,有人路过瞧见,不正常吗?”

对方答道:“是,我明日就安排。”

柳昔亭看向他,说:“你上次将香炉打捞回去,已经让徐往利疑心了,这次的事情你不要亲自去做。”

夤夜造访之人却不是生人,正是紫藤堂中的三当家€€€€武鸣。

武鸣应了声,看向他的脸色,说:“公子保重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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