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行客 第47章

小厮一乐,说:“谁说不是呢。”屋外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回首便瞧见三辆马车从脂粉铺前经过,小厮一努嘴,说:“这就是任府的马车,排场可大了,杀了人不仅不用偿命,还能逍遥快活。”

苏枕寄将用绸缎包裹起来的几盒香粉抱在手里,快步跳出了门外,目光追随着慢悠悠远去的几驾车马,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但和苏和婉约定的时辰快到了,苏枕寄便没有多耽搁,身轻步快地往悦来客栈赶去了。

今天苏和婉看起来心情不错,接了香粉闻了闻,夸他说:“好些年没用过你买的香粉了,鼻子还算灵,买的也不差。”

苏枕寄就笑,说:“婉姨,你不生我的气了?”

苏和婉瞥他一眼:“我要是真跟你生气,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了。”她说着话头一转,问道:“昨天见到的,是柳家的小公子?”

苏枕寄点点头,说:“你认出来了?”

苏和婉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说:“我还以为你这些天去哪里厮混了,原来是寻你的青梅竹马去了。”

苏枕寄很多年没有被她这么调笑过,一时有些尴尬,说:“我们……只是碰巧。”

“管你们碰巧的还是有心的,”苏和婉揶揄一笑,说道,“我也是管不了你了。但是想来柳公子这些年应当是品性未变,倒也无妨。”

苏枕寄有些无地自容,毕竟当年的确只是赏花看月,如今却是真的不清不白了,他便没有底气争辩了,一言不发地垂着头陪坐。

“你不是想知道你娘亲是怎么中的毒吗?”苏和婉却将话题一转,说道,“故事我可以讲给你听,但是解毒的功法,我却是没有的。”

第七十章 转机

在苏和婉平静的描述中,苏枕寄仿佛看见一个模糊的黑色鬼影,年轻的赤毒花被裹挟着、推攘着向前走。初出茅庐便以一手轻盈诡谲的暗器功夫而闻名于江湖的赤毒花,她的名声大噪却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功夫,还因为她杀了一个人。

十几年前的江湖还不像现在这般死寂,那时的穆旭尧还不是盟主。赤毒花那时才十六岁,竟然杀死了赫赫有名的暗器高手文道子。

“江湖传闻总喜欢添油加醋,”说到这里,苏和婉补充道,“文道子的铁莲子不敢说天下第一,也算是暗器第一,怎么能轻易被一个小丫头取了性命。”

苏枕寄眼中满是崇敬的神色,急切道:“那他是怎么死的?”

苏和婉一笑,说:“阿姐的功夫在那个时候还有些生涩,虽然已能挤入暗器榜的前十,却并不能真的杀了文道子。”只是赤毒花的名头太响亮,又少年成名,曾与她交过手的怪手书生齐明阳又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浪子,对赤毒花一见倾心,为她写了许多情诗花词。这样仿佛传奇的人,而且还是个美人,极容易勾起世人的好奇心,再加上说书人一编排,就变成了后来的那个样子。

而文道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呢?赤毒花的暗器上虽然沾着毒,但是那日只是比试,苏和玉并没有抹上剧毒,不过是些捉弄他的痒痒粉罢了。文道子年岁已高,一番打斗后有些力竭,赤毒花的轻身功法又极好,两人缠斗许久。那日正值盛夏,日头毒辣,文道子中了暑气,回去后就一病不起了。

听闻这样的故事,苏枕寄艰难地拼凑出一个活泼灵动的少年版的赤毒花来,在他的记忆中,母亲不苟言笑,更别提跟他说上几句俏皮话了。

赤毒花的少年时光在苏和婉的描述中匆匆掀过。一年后教导她功夫的道姑去世,独自飘零的赤毒花遭人暗算身受重伤,那个奇诡的黑影便随之出场了。他救了赤毒花的命,为了报恩,赤毒花拜在他的门下,从那以后,名扬江湖没几年的赤毒花竟然就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苏枕寄听到这里,后背咻然出了一层冷汗,说到那个改变了赤毒花生命轨迹的黑影时,苏和婉总说“那个人”€€€€那个人身穿黑袍,头戴黑色兜帽,面上一张青铜鬼面,那个人从不以真实面目示人。

随后便是完全空白的四年,这四年里发生了什么,二十二岁的苏和玉怀了孕,匆匆逃亡。与空禅和尚的缘分也就是从此开始的。

听到这里,苏枕寄想起师父被逐出山门的时间,似乎与这件事挨得很近,便突然发问:“师父为了救我娘,杀人了吗?”

苏和婉看着他,说:“为什么这么问?”

“师父虽然是个酒肉和尚,但是我在寺中读书时,知道南宋时有一个道济和尚,他也是个酒肉和尚。众僧指责他犯戒,方丈却说‘佛门宽大,岂不容一巅僧’。师父对他的师父仍然十分敬爱,也总让我们去跪拜。纵然师门不认他,他却没有一日忘记自己的师父。”苏枕寄看着苏和婉,说,“我记得你说过,他犯了许多戒律,但是我想,一定是犯了佛门最忌讳的戒律才会被逐出去吧。”

苏和婉沉默了片刻,还未作声,苏枕寄又说:“我也是猜的,我觉得他如此尊敬自己的师父,他的师父也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高僧,与那位方丈比起想来是不差的。”

苏和婉笑了笑,说:“时隔多年,到底是不是因为破了杀戒,你只能问你师父去了。”

这段往事苏和婉便匆匆跳过去了,不愿意多说。后来的事情苏枕寄也差不多都知道,也经历过€€€€苏和玉逃出来时已经身中剧毒,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而那时她生产在即,极有可能一尸两命。

说到解毒的功法,苏和婉摇了摇头,说:“你应该知道你娘的,她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主意。那段时间她把自己关在屋中,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是见她毒性发作,将自己的胳膊抓挠出血,心中十分着急,可她不许我去看她,也不准我多管,只是说‘死不了’。”

的确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还把孩子也生了下来。但在苏和婉所知晓的部分,苏枕寄仍然不知道自己那个从未出现过的“父亲”是个什么人,而那个将赤毒花收在门下的青铜鬼面似乎并未在江湖上出现过。

苏枕寄更觉得一团乱麻,颇为头痛地捂住了脑袋。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问道:“娘从来没说过她的那个师父是谁吗?”

苏和婉看着他的头顶,颇为决绝地答道:“没有。”

苏枕寄抬起头看她,说:“那追杀我娘的人,是那个戴着面具的怪人吗?”

“不知道。”

“那她真的拿了师门的秘籍才化解的毒药吗?”

“不清楚。”

苏枕寄啊了一声,说:“你真的不知道吗?”

这句话刚问出口,就见苏和婉的眉毛挑了起来,这是她要骂人的前兆,苏枕寄赶紧摆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那陈家的那几个人到底要我们交出什么啊?”

苏和婉突然冷笑一声,说:“他们自己家的秘笈丢了,倒跑来找我们要。”

苏枕寄不解道:“什么?”

“他们以为我们拿了陈家丢失已久的家传秘笈,这才不惜痛下杀手。”

“他们怎么会这么以为?”

苏和婉嗤笑道:“当然是有人让他们这么以为的。”

*

苏枕寄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宋府,刚踏进院子就瞧见里头鸡飞狗跳的。小厮端着铜盆从庭中匆匆穿过,巾帕上沾满了血。苏枕寄见此情景心中一跳,慌张往里冲,正撞上缓步往外出的宋蕴。

“宋先生,这是怎么了?”

宋蕴叹口气,说:“寻桃姑娘的毒发了。”

苏枕寄太阳穴猛地一跳:“不是说还有两个月吗?”

“这种毒不是一下子要人的命,是将人磋磨至死。”宋蕴叹气道,“我只能想办法延缓百花凋的发作,却没有办法解毒。”

寻桃躺在榻上,大口大口地往外吐着鲜血,脖颈上已经起了一片红斑。柳昔亭几乎是跪在她的床前给她擦拭,苏枕寄站在门外,都能看见他的手在发抖。

两个人低声在说话,但是寻桃说话很艰难,苏枕寄完全听不清楚,柳昔亭离得那么近,也要附耳去听。柳昔亭给她擦了擦脸,颤声说:“我去试试吧,时间不多了。”

但是寻桃啪地把他的手打开了,这次苏枕寄听见她说话了,只是十分含糊,像是被血糊住了嗓子。寻桃说:“你不准……不准去求他!”

柳昔亭见她情绪激动,忙去扶她,说:“他还想用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又不会怎么样。”

“你求他……就是拿了解药我也不吃!”寻桃面颊上都是眼泪,说,“你求他,我就恨你!死了也恨你!”

苏枕寄藏在门外,没有进去。他想,为什么每个人嘴里都有那么多的“他”和“那个人”。他像个局外人,对自己身旁亲近之人的痛苦只能旁观,却一筹莫展。十多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他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哭泣声,好像回到了安浣镇的小酒馆中,他似乎仍然是十多年前,或者说二十年前的样子。

苏枕寄很自责,也很沮丧,他垂着头穿过庭院时,一个想法电光火石般闪出:也许那本功法,早已被销毁了。

他呆愣地站在院中,脑中不断闪现出母亲余毒未清的模样,那时候他已经有五岁,在有解毒功法的情况下,那种可怕的剧毒仍然纠缠了她五六年。赤毒花既然能安然无恙地生下他,也没有毒发,事后怎么反而陷入狂乱?

苏枕寄一时想不到别的解释,也许在他出世后,那本解毒的秘籍便被毁掉了。苏和玉也许并没有将功法学完,所以才会拖了许多年才恢复正常。

苏和玉那么憎恨自己的过往,不可能将仇人的东西珍藏多年。念此苏枕寄似乎明白了苏和婉话中的意思,对自己的迟钝有些咬牙切齿。

宋蕴疾步穿过院门时瞥见了石雕般的苏枕寄,上前道:“有个人也许能救她。”

苏枕寄立刻转过头来,说:“谁?”

“宗施於。”宋蕴说道,“他之前见过类似的病人,听说调养了许多年,但也算是治好了,去试一试,总比耗着强。”

苏枕寄知道这位神医,知道他医术高明,但仍然紧皱眉头,说:“可是去哪里找他呢?听说他行踪不定,很难一见。”

宋蕴露出笑意,递给他一张纸条,说:“他要去广东祭拜夫人,每年七月三十他都会出现在这里。你们带上寻桃,去拜见他,也许会有转机。”

苏枕寄侧头看向屋内绝望的两道人影,心头被燃起的希望之火捂热了,颇为高兴道:“听说他的脾气很怪,会愿意给我们治病吗?”

宋蕴也向屋内看去,说:“也许会的。”

第七十一章 寻医

寻桃吃了几日药,看脸色好转许多,众人都正高兴,只有宋蕴摇摇头,悄悄对柳昔亭说:“只是能让她不那么痛苦罢了,我给你做了一瓶药丸,待发作时喂她吃一颗,能好熬些。”

柳昔亭谢过,回去时几人都在收拾行装,准备去广东惠州所属的敖山县中,去寻那位神医。寻桃身体大有好转,已能活蹦乱跳,只是脖颈上的红斑还未完全褪去。她回首看见柳昔亭,快步走过来,拉着他又出了门,说:“我有话要说。”

两人躲在后园的柳树阴下,寻桃悄悄问他:“那位宗神医,你说你儿时曾见过……待见到他,你要向他说明身世吗?”

柳昔亭说:“先请他治病,他若推辞,我再说明也不晚。”

“不行!”寻桃仰头看他,说,“就算他不给我治病,你也不能说。”

柳昔亭神色又僵硬了,许久才问:“为什么?”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就算当年他将柳大侠视作好友,但是现在呢?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害你?”

柳昔亭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世事都已大变,最不能赌的就是人心。但他仍然说:“你是因为我才身中剧毒,我若是为了自己的安危就不救你,那岂不是……”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寻桃打断他的话,气冲冲道,“被他威胁又不是你的错,你拿你的性命去换我的性命,这有什么用吗?我宁愿……”

“你不要再说了。”柳昔亭知道她又要说什么,顿时脸色一沉,说,“你以为你死了,我就能过得快活吗?你是不是觉得你死了,他再也不能威胁我?没了你,他还有别的法子拿捏我。这又有什么用?”

寻桃瞪着眼睛看他,说:“反正我说不行!你要是真为我好,就杀了他!我恨死他了!我宁愿自己死,都不要看他如愿!”

她说完转头就跑,柳昔亭也没有张口喊住她,只是默然地站在原地。苏枕寄早就听见他们争吵的声音了,但是没敢靠近,见寻桃一个人跑走,才寻了过来。走过来就看见柳昔亭一脸凄然,他便凑过来,问道:“昔亭,我们是今天走还是明天走?”

柳昔亭回过神来,看着他露出个笑容,说:“明天。本来说好要一起游玩登山的,一直都还没去成,明天就要走了,我们现在去,好不好?”

这件事苏枕寄完全忘记了,听他提起来还有些惊讶,说:“你怎么总把这种玩乐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我都不记得了。”

柳昔亭低头看了看他的手,似乎想去握住他,但是犹豫了一下,竟然没顾得上答话。苏枕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便将手伸过去,说:“你又在想什么?”

柳昔亭一愣,仍然露出一副颇不好意思的表情,有些犹豫地去牵住了他的手。苏枕寄拉他在柳树下席地而坐,两个人十指相扣,显得十分亲昵暧昧,但是柳昔亭却似乎并不太习惯这么靠近,整个人还是非常拘束的模样。

苏枕寄看见他纠结的表情,故意用指腹去蹭他的手,笑说:“你干嘛啊,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明明知道他是不好意思,苏枕寄还要凑过去看他的脸,用另一只手去捏他的耳朵,吓得柳昔亭往后一闪。

“前几天还抱着我,推都推不开,现在怎么又这个模样?”苏枕寄有些不解,心说,话都说明白了,他怎么还是不敢乱动手的样子。

但是柳昔亭也没办法跟他解释,听他这么说只好答道:“我还没习惯。”

苏枕寄撇撇嘴,凑在他脸旁,说:“你离我近一点,很快就能习惯了。”

柳昔亭近距离看着他的脸,真的慢慢伸出手去揽住他的腰,像是被蛊惑了一般。苏枕寄很满意地笑了笑,那双桃花眼便更为灵动。柳昔亭听见他说:“想亲。”

宋府的宅子处处都是花丛,他们矮身坐着,刚好被茂盛的茉莉花丛遮挡住,柳昔亭悄悄看了一眼四周,终于凑近了些,两人鼻息相缠,近在咫尺。

苏枕寄乐道:“我还以为你要拒绝。”

“为什么?”柳昔亭的眼神从他的嘴唇移到了眼睛上。

苏枕寄空着的手去揽住了他的脖子,悄声说:“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

柳昔亭一听也笑了,侧过头去亲他的嘴唇,这一次亲得很小心,生怕再冒冒失失地磕破对方的嘴唇。

风裹着茉莉的清香,掺在这个温柔的吻中,两人都呼吸急促,从浅尝辄止变成了唇齿相交的深吻。柳昔亭端了许久的矜持也被风吹散了,此时近乎痴迷地紧紧与他相贴,他突然听见苏枕寄哼了一声,立刻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脑袋上去了。

柳昔亭有些张皇地按住了他的脑袋,试图阻止他再次发出声音。但是苏枕寄被他按得太紧,忍不住挣扎了一下,这样亲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地把他推开。

被推开的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似乎还有些委屈。苏枕寄看他这样又觉得很好笑,说:“我又不会跑,回回都按人的头,柳公子,你好粗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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