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邵清禾将目光慢吞吞挪到外面的天空…
幽蓝幽蓝的夜幕中,一轮皎洁明月高悬天际,散发着莹润的光芒。十八岁以前的他, 曾不知道在这个视角看过多少次月亮, 幼年时还曾许过愿。
现在回想起来, 竟都有些模糊了。
那只野兽也安安静静地趴在一边, 似乎是在等邵清禾,它不着急催他,只等着他的决定。可以看出无论邵清禾做什么选择,它都毫无异议。
邵清禾看着月亮,阿七在看他。
比起上次见面时,清禾瘦了好多好多,巴掌大的脸,尖尖的下巴,穿着一身纯色的睡袍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露出来的脖颈上有一些星星点点的吻痕。
青年的脸色格外苍白,嘴唇上几乎没有血色,被窗外那一轮惨白的月光照着,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清薄的光晕,就好像…好像他要立刻消失一样。
他转头看向阿七,眼里没有任何聚焦,他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完全没有在看他,只是看着那个他想象中的“阿七”,“阿七…带我走吧…你说过要保护我的…”
邵清禾当时坐在野兽身上,本来那些其他的Alpha手中的武器是要瞄准他的,他们一边害怕得不敢靠近它,只能躲得远远地朝他射麻醉针,也夹杂着一些其他威力更强的武器。
但在还没启动前,原本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霍楚来醒了制止了他们,不愧是优等Alpha,哪怕受了正常人受了一定会死的伤,但被紧急抢救以后,却依旧还能缓慢移动身躯。
他被外面冲进来的约莫二十多个属下护在身后,几次摇摇晃晃的试图站起来,但都没站起来,他制止了他们的攻击,说万一伤到清禾怎么办,他好像还喊了好几声清禾,别走。
邵清禾压根没听到。
他不止没听到霍楚来的声音,甚至连后面的一些记忆也不怎么记得,反正对那时的他来说,无论周围发生什么,都提不起他半点兴趣。
邵清禾那时候的状态实在是太糟糕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一只似虎非虎的野兽给叼走了,不知道躺在对方的背上睡了多久,就觉得挺暖和的,更不知道他们一路上引起了多少注意。
也幸好那会儿是深夜的凌晨,就算街道上还有一些行人,但不是特别多,起码也比白天出去,引起的轰动要小一些。
加上那只体型庞大的猛兽自己也有意躲避,倒也没出现特别重大的行人伤亡。而这点也在未来给了邵清禾一点辩驳的余地,也成了他的一点助力。
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那晚,那只体型庞大的猛兽一路朝着人迹罕至的丛林,在山林里穿梭了很久很久,最后才在一个他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停下来。
拿爪爪刨着落叶堆了一个松软的窝,又把走到时候顺便扯下来的窗帘铺在上面,这才小心点把人放在上面。
“嗷呜€€€€”
邵清禾那会儿也不知道那是阿七,他还默默等待着那个野兽把自己吃了。
可对方不仅没把他当做食物给吃了,更是很笨拙地照顾着他,每天在外面去给他找吃的。
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找到,各种各样的果子,还有香喷喷的烤鱼和烤兔…但那些它一口不吃,全部推给邵清禾,都留给他一个人。
在那时候的邵清禾眼里,那个把他叼走的野兽一直都保持兽类的形态。他一开始对它防备又警惕,慢慢才敢摸摸它的毛,摸摸它的爪子。
可能觉察到邵清禾已经不怕他了,那只“大老虎”也不再只是老老实实地趴在地面,他翻了一个身,动作轻轻地想把邵清禾往肚皮的位置拢。
它的爪爪特厚实,单单是露出来的爪子都有十多多厘米,还不算他的肉垫,几乎都快比邵清禾一个脑袋还要大了。能够看出,它轻松把成年男性拍死完全不是问题。
而就是这样的体型庞大的野兽,那会儿一副想碰邵清禾,又不怎么敢,动作小心翼翼的样子看起来还有些许的搞笑。
能看出它应该是怕自己的爪子伤到邵清禾,于是尽量都想用前爪的肉垫来碰眼前这个对它来说很小一只的娇弱人类。
兽类都喜欢用气味标记自己领地,其实这一点和他们有一些类似,所以阿七蹭他的动作某种意义上也是想在邵清禾身上留下自己的气味。
在邵清禾眼里,它一直都是兽类,但其实并不是,阿七偶尔也还是会变回人类形态,这样也更方便照顾他,给他擦脸喂他吃东西之类的。
可惜那时候不怎么清醒的邵清禾对食物不感兴趣,他更喜欢躺在树下的草堆里,闭着眼睛听清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音,感受着微风吹拂时,每个毛孔的微颤。
那只“大老虎”可能不理解这个人类这样的行为,但它依旧寸步不离守着他。大部分时候,它还会觉得地上凉,都是让邵清禾或坐或靠在它的身上的。
有时也不知道它到底从哪里找来那么多花,每挑出一朵他觉得好看的,就会笨拙的都塞到邵清禾手里,再讨好地蹭蹭他,舔舔他。
晚上很冷时,它便自然而然地用庞大的本体把小小的邵清禾整个牢牢裹在怀里,利用身上厚实的皮毛为他挡风保暖,让邵清禾一点凉都没受到。
明明它自己身上的伤口都还流着血,却心疼舔着邵清禾手上那一点点擦伤,喉咙里发出类似于呜呜的悲呼,仿佛很心疼他一样。
也从那以后,邵清禾身上一点擦伤都没有受过。
邵清禾以前忘记在哪一本书上看到过,说大自然的声音可以带给人体最大程度的放松。以前他一直不怎么理解,但那几天他算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他那会儿的状态实在是像极了从人类做回到植物,他在合适的土壤里扎根,沐浴阳光,饮食、呼吸、睡眠,生长,只是活着,其他什么都不想。
那几天他很少能够看到清晨的太阳,因为山里的早间带着寒露,而那时候的他一般都窝在那个野兽厚厚的皮毛里闭着眼睛睡觉。
等邵清禾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大亮了。
他看过最多的景色其实应该是傍晚,山里的晚霞真的很美,绚烂的霞光铺满了半边天,也给整个山林染上一层细碎的金色光芒。
每天耳边萦绕着不知名的鸟鸣、缓慢的溪流、雨水打在水面的声音,他一点都不觉得吵,反而由身到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惬意及舒缓。
一直在邵清禾身上如影随形的疲倦也奇迹般地消失了,一口干枯的井就这么遇到甘霖,仿佛被重新注入生命。
一天天下来,邵清禾雾蒙蒙的大脑还真清醒了。
而那个使用陪着他的野兽在他眼里也终于变得清晰,他在邵清禾的眼里由一个陌生的兽变回人类模样,而且…还是一个他极为眼熟的模样。
€€€€阿七……阿…阿七??
邵清禾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声带都已经忘记该怎么发声,因此头一遍开口时都完全没有发出声音,试了几遍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阿…七?”他看了看自己,又看看周围的环境,清澈的眼眸里带着懵懂,“我怎么在这儿…还有你…手臂怎么回事…?”
之前浑浑噩噩的时候,他从没仔细观察过他。因此这才发现阿七手臂上那一条条的疤痕,下巴处也有一条…现在已经结痂的伤口都已经这么明显,之前应该更显眼。
“啊啊啊,你终于醒过来了。”正在一边烤鱼的阿七看到邵清禾终于有了反应,高兴得眼泪都冒出来,赶紧凑过来在邵清禾身上蹭啊蹭。
“我没事,真的没事…”他那时还是人类的形态,但可能是因为看到邵清禾醒了,太高兴了,一时还是没有改掉动物的习性。他蹭完后又试探着开口:“清禾…你还认得我吗?”
邵清禾又认真仔细地看了阿七一眼。
他认得,不止认得,包括之前浑浑噩噩的那段时间的记忆也全部都记得。想到这次,邵清禾下意识地敛下眼帘,没人瞧见他漆黑眼底流淌着是什么样的情绪。
老实说,他其实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以前不止一次听过有同事在背后说他自命清高,虽然那时的他不认可,但是现在的他是认可的。
他的确自命清高,的确眼高于顶。
以前邵清禾听过这么一个故事,说在纸上画一条横线,在不做任何截断线条的动作下,让这条线变短。正确答案是,再画一条更长的线。
有了对比,前面那条线自然就变短了。
人也是这样,倘若他一出生就在下城区,倘若他一开始便是卑贱的男.娼,倘若他从未经历过上城区的十八年,倘若他没读过那么多书,倘若他未曾知道那些精致的生活,那五年他兴许也会觉得满足。
如果邵清禾只和周围同事比的话,他的业绩远远甩他们一大截,回头客也比他们多,连店长都对自己态度如此好,不就证明了这点吗?他应该满足啊。
可倘若和曾经的自己比,他过得就实在糟糕。曾经的他住什么房子,那时的他住什么房子,以前的他被家佣伺候,那时的他又怎么样。午夜的时候,自然也经常梦到以前的事情…这让他无法满足。
邵清禾一直都对过去的自己有一层朦胧的滤镜,从而讨厌现在的自己,不然也不会那么在意别人叫的是闻嘉述还是邵清禾。
某种意义上,他也是想回到上城区的,而前段时间的经历算是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他就像一个物品一样,丧失所有尊严心和羞耻心,被任意摆弄,无法反抗。
在他无法动弹的时候,在他回到曾经属于他,现在却不属于他的家里时,在他发现哪怕回到上城区也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时候,那些以前的一切由他单面附加的滤镜全部都碎掉了。
邵清禾又回想起那五年间,其实也并不都是痛苦的,虽然一开始又生病,又不适应,但他不也挺过来了吗?
最开始做陪侍时,他脾气不好,什么都不会,是店长一点点教他,是那些初期的客人不嫌弃他,他从他们那里学会了很多。就连那个小宿舍里面的很多东西都是他一点点添置的。
哪怕邵清禾厌恶这五年间的自己,但又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曾经的他,还是后来的他,都是他自己呀。他不能只接受自己好的一面,而无法接受自己其实也有不怎么如意的一面。
他清醒了,彻彻底底醒过来了。
邵清禾打算接受全部的自己,不再顾影自怜,认清现在的自己和那些人阶级不同,除非他手里有一件足够引起轩然大波的底牌,不然他根本无法反抗。
“阿七,抱歉…我前几天脑子有点问题,所以不记得你了,你还要照顾这样的我,辛苦了吧?”
阿七赶紧摇头:“怎么会!!!”
邵清禾没说话,在溪水边看了看他现在的样子。嗯,还行,也没多憔悴,阿七把他照顾得很好,在外面生活这么久,连身上的衣服都没脏多少。
在那天晚上那么慌乱的情况下,居然都不忘给他拿几件衣服……邵清禾那时正捧了一把水洗脸,突然想到了什么,手里动作顿住。
他记得,阿七好像……
一个念头涌上心头。
不行,他得再看看,如果真的像他模糊中记得的那样的话,那么…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当然,这个前提是阿七得配合他才行。
“阿七,”邵清禾朝着那只小土狗招招手,唇边绽出一抹久违的微笑,“过来,到我这儿来。”
那是店长教邵清禾很多遍的笑容。
他之前不止一次对邵清禾说过,说店里其他陪侍笑要尽可能真诚,但他就完全不用,还说他笑起来不用太用力,浅浅淡淡就行,这样笑的时候最好看,也最能把客人勾住。
“……我之前不怎么清醒,都没看清…我想再看看你本体。”邵清禾抿了抿唇,语调轻微上扬,“可以吗?”
对面的青年正在小溪边掬着一捧水洗脸,一些透明小水珠挂在他纤长眼睫处,包括白净脸庞上还在一滴滴往下掉着,看起来好清纯,好不可怜…
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忍心拒绝的吧。
阿七当然……无法拒绝。
他甚至反应很快地从随身带的包袱里翻出一块干净白布,凑过来给邵清禾擦拭脸上的水。
前几天他就是这样照顾不怎么清醒的邵清禾,所以动作实在太自然,完全不需要思考,在看到邵清禾脸上挂着水珠时,身体自然而然就动起来了。
以至于接触到邵清禾似笑非笑的眼神时,阿七猛然想起来邵清禾已经清醒了,他整个身子顿时僵住:“我……我…”
“没事…”
阿七和霍楚来不一样,一个见过他最得意的时候,一个却只见过他的落魄,这就注定了邵清禾在阿七面前会更放松。
面对知晓自己过往一切的霍楚来,他只会紧绷神经,仿佛面对一场无形的拷问,哪怕霍楚来本身没有这种意思。
而邵清禾和阿七认识时,他就已经见过邵清禾坐在客人怀里陪笑的模样,虽然那时的邵清禾没有和阿七搭过话,但他们曾经对视过无数次。
在喧闹的地下夜场里,在周围的那些人在闹在疯在笑的时候,在那个恍若群魔乱舞的地下,他们隔着人群对视过很多次。
有时候阿七在台下准备时,会瞥见邵清禾灵活地穿梭在乱糟糟的舞池中,他有时穿白衣服,有时候穿黑色的,更多的时候他胸口会别一朵花,据说那是给客人准备的。
他有时候会在洗手间抽烟,也会小声吐槽他哪些客人,在外面装模作样,到了地下便释放本性。
有时候喝醉了酒也会一脸呆滞地睡在卡座的沙发,阿七曾给他盖过衣服,他有次吐了他一身,还熟练地拿阿七的衣服擦嘴,手腕软塌塌搭在他肩膀上,不过那些,邵清禾应该不记得了。
“可以吗?我说的那个。”
其实早在阿七没出现前,邵清禾心里就已经隐隐约约有点猜测了,毕竟他的脑子又不是摆设。
先结合阿七的特征,再加上温川和霍楚来那些断断续续的说辞…将已知线索整理归纳,自然而然地,就得出一个虽然很惊讶,但又很符合的答案。
€€€€阿七不是人类。
至于他本体到底是什么,虽然七八天前的邵清禾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已经看过阿七的本体,但那其实那时候的他本来不怎么清醒,回想起来记忆也是略模糊的。
他只记得那个野兽皮毛的颜色和阿七的头发一样,是有点略深的棕色调…体型有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