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瓶洋酒叫卡什么多斯,一个从伦萨国来的朋友送的,知道您在伦萨留过洋,特意给您拿来……”
“Calvados.”段云瑞打断了孟冬,眉峰微挑间看了眼他手中的酒杯,“去换个杯子,这个不用加冰。”
孟冬闻言微顿了下,自嘲地讪笑道,“不愧是二爷。”
话音还未落,萨克斯开始奏起悠长的音调,原本亮若白昼的大厅逐渐暗下,琥珀色的酒液荡在矮脚杯中,微弱地反射着包厢内橙黄色的灯光,也掩下了所有人的面目。
昏暗中的男男女女纷纷起身相拥,轻轻地摇晃中有人沉醉于暧昧,有人默许着心怀不轨,都变成了依附在对方身上的藤蔓,再轻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所有的追光都打在舞台的正中孤独而立的杜莺音身上,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展露无遗。
此刻一曲《梦中人》正唱得婉转哀怨,段云瑞将杯子凑近了轻抿,将酒液含于口中细品着,任由澎湃的果香充斥着口腔,醇厚地滑入喉中。
一排人影趁着黑从舞台侧边经过,本是不显眼的,可正当他们即将走到台前之际,那聚拢在一起的亮白追光骤然四散,刚巧就打在了这几人身上。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丽都有陪酒的女人,自然也有男人,这几个人挺拔着腰肢,穿着剪裁过于合身的西式套装,虽包裹着每一寸身体,但又那么恰到好处,一览无遗。
只是除了那最后一个,略显慌张的瘦小身影上。
酒杯无意识地被放置在面前的桌案上,段云瑞微微前倾地注视着。
当然也不能怪他被吸引,因为在这个地方,一袭旧式长衫的确显得过于突兀,他似乎是被突然笼罩在头顶的亮光吓着了,瑟缩的肩膀让他显得尤为弱小且无助。
“那个也是你这儿的?”段云瑞轻轻抬了抬下颌,“别是打街上偷了个小孩儿吧。”
“二爷说笑了,我这儿可不做那种生意。”孟冬故作惶恐,朝楼下看了一眼,“他可不是什么小孩儿,就是人长得瘦小了些,今儿刚来我这没有合身的衣服,而且……”
孟冬欲言又止,转了话头,“这几个都是新来的,要不叫上来给您瞧瞧?”
段云瑞倒真起了几分兴致,不过少倾,刚才还在楼下的几个人已打了横排站在了他面前。
眼神对上的这一刻,就连段云瑞心头也微微一惊。
这个身着长衫的男孩儿,身形的确是单薄瘦小了些,却长着一张任谁看了都会过目不忘的漂亮脸蛋儿。
丽都的规矩,到了贵客面前,得到允许了才能抬头。
可他却与旁人不同,就这么看着斜倚在软座上的段云瑞,眼底映着墙角的那盏落地灯,透的就如同杯中清澄的琥珀色,目光直接,似乎对他充满了好奇,如同孩子般的干净。
干净?
段云瑞周身瞬间冰冷,幽深的眸子同样看向了那张漂亮至极的脸。
这里是丽都,可以魅惑,可以谄媚,甚至可以麻木,但不该有这般单纯的眼神。
毕竟手握着整个东南府的商业命脉,榕城这地界儿上,对他有着各种企图的人实在太多,段云瑞斜睨了一眼孟冬,还未开口便听见他的呵斥。
男孩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骤然收回,偷偷看了眼旁边的几位,然后也有模有样地学着,垂下了眸子。
“刚没来得及说,他啊有点特殊。”孟冬拿食指轻轻敲了下自己的头顶,“这儿不太好使。”
痴儿?
这多少让段云瑞有些意外,孟冬看着虽温文儒雅,可谁又不知道他行事阴狠,唯利是图。
即使这男孩长得再好,也不该是孟冬会做出的事。
“想不到孟老板竟开始做慈善了?”段云瑞笑了笑,早已敛下了阴冷,“今日没什么兴趣,让他们都下去吧。”
“二爷,他若不是有些真本事,我又怎会留一个痴儿在此。”孟冬似乎不服气似的。向那边招招手,“过来。”
男孩迟疑了下,直到旁边的人拉了他一把,才确定叫的是自己。
只是到了人前,好似又忘了规矩,一双眸子又抬了起来,不住地打量着段云瑞。
“二爷您别看他痴痴的。”孟冬将目光自林知许身上收回,嘴角弯起了暧昧不明的弧度,“可比那几个还会。”
第3章 我伺候少爷
会什么?
不言而喻。
笑意隐在了孟冬眼尾浅浅的纹路里,段云瑞自然是读懂了他的意思,但这么一个单薄的身体,再加上不清不楚的脑子,他实在提不起兴致来。
然而还未等段云瑞再次赶人,楼下先闹了起来,吵嚷声甚至盖过了拿着话筒的报幕者。
“孟冬呢,叫他出来!”
“就是,咱们今晚就是冲着白静秋来的,这都什么时候了,人呢!”
身为老板的孟冬自然得赶紧下去平息乱局,可他还是先询问地看向了段云瑞,见他抬手才告了罪,忙赶下楼去。
这几个男公关眼珠子也活,看出了段云瑞没留他们的打算,就也跟着老板身后下了楼。
可那一道浅青色的身影,仍在余光里。
段云瑞并没有马上看过去,而是抬起了右手,勾了下食指,身后带着白手套的侍者立刻双手递上一支雪茄,恭敬地点上火。
直到段云瑞身侧缭绕了淡淡的氤氲,他才开口道,
“你怎么不走。”
“他带我来伺候少爷呢。”林知许伸手指向舞台正中正在安抚客人的孟冬,“他没说让我走。”
段云瑞闻言倒是笑了,
“你懂什么是伺候吗?”
听到这个问题,林知许的眼中满是认真,他用力点了点头,
“知道,就是让少爷舒服。”
饶是段云瑞也被他这番直白惊的差点儿呛了口烟。
这可是舞台上方正中的包厢,面前就是大敞着的露台,下头乌泱泱的人群只要想抬头,照样将他也看得一览无余。
就是再大胆的妓子也不可能在此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可这男孩偏说的好似喝水般轻松。
他平日虽恣肆,也不可能当众“表演”,段云瑞轻咳几声,平复了喉间的不适,看了眼桌上的酒杯,
“会喝酒吗?”
林知许摇摇头,然后目光落在桌上放的骰盅,主动答道,
“那个学了,可是学不会。”
言下之意是他除了那档子事,什么都不会。
孟冬是失心疯了吧。
段云瑞难得无奈,可下一秒他双眸之中骤然聚起了戾气,在侍者的惊呼声中,一只如虎钳般有力的五指只差分毫便要掐紧那纤细的脖子。
但他停住了,这个男孩虽突然靠近了他,但气息平和,呼吸沉重,并不是习武之人,也不带丝毫的威迫感。
他们离得很近,不过半尺,呼吸之间一缕淡淡的清香幽幽地萦绕而来,段云瑞眉梢微动,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紧张的气氛随之缓和了几分。
这不是香膏脂粉的气味,亦不是当下流行的西洋香氛,这似乎就是他自肌肤骨骼之中透出来的,极为隐约的气息。
世人大都以为海棠无味,但其实刚刚开放的垂丝海棠有着极淡的香气,不是凑近了很难察觉。
但段云瑞知道。
似乎是察觉到了气氛的缓和,林知许也舒了眉眼,双膝跪下,而后在段云瑞诧异的眼神中轻启唇瓣,将眼前这只苍劲有力的手指,含入了温暖柔软的唇齿之间。
指尖燃了许久的雪茄阒然一抖,直直向上的轻烟随之弯出了妖娆的曲线,烟烬尽数落在花纹繁复的地毯之上,却无人能顾暇。
楼下爆出的欢呼声将陷入旖旎的二人同时惊醒,段云瑞双目微眯,看向了站在后台出口迟迟不肯迈步的白静秋,感到了他的目光也同样投向了自己。
即使看不清他目光,段云瑞仍能感受到白静秋的无助与期望,可他却垂了眼眸,看向了那主动跪在了自己双腿前的男孩。
“林知许……?”
林知许点点头,眸底映的那盏灯似乎都亮了些许,莹白的指尖交握,舌尖下意识地扫过莹润的唇瓣,
“我伺候少爷舒服。”
他好像并不会寻常妓子的那些浮言浪语,也不会撩云拨雨的卖弄着风情。
明明正做着不堪的姿势,可那双眼仍认真地看着自己,就如枝头开放的海棠一般,包裹重重却异常脆弱,明明浮艳,又被至纯所掩盖。
华丽厚实的桌布再次被放下,遮住了这个浅青的身影,也掩住了那双澄净的双眸。
高亢的悲呼撕裂了小提琴不甚熟练的附和,戏台之上是年轻的帝王正眼见着江山覆灭,那扮演着帝王的人哀恸到浑身颤抖,清晰可见的泪水含在眼中,似是强忍着才未落下。
皇权倾覆这段是当下最流行的戏码,台下众人不是第一次看,却是第一次这般鸦雀无声,心头撼动。
那架在脖子上的洋弦儿显然已经不敌白静秋的高腔,又勉强跟了两下,将弓弦放下,摇着头退了两步。
舞台正中,就独剩了白静秋一人。
五光十色的灯带闪烁在戏服之上,怪异。
可在如今这个中不中洋不洋的古怪时代,却又觉着再正常不过。
这段戏白静秋唱过无数遍,可这次他却得绷紧了身子,才能将不断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唯一支撑着自己的,便是在抬首的瞬间看一眼包厢里的那个男人。
幻想着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才在今日来了丽都,将复杂的神色掩盖在浓重的油彩之下。
曲已过半,可哪怕是清唱,也比那洋弦儿在耳边时不时地拉扯着强,白静秋好容易才让自己的平复下来,再一抬首却惊得双目圆瞪。
随着流苏的上下翻飞,一名侍者正解着包厢窗帘的绑绳,而后那暗红色的金丝绒抖动着,将二楼中间的那个包厢盖了个严严实实。
白静秋霎时间呆住,那包厢他看了好几眼,里面一直就只有段云瑞一人在,为何会在自己还没唱完的时候命人拉起了帘子。
是唱的不好,还是他看出了自己故意甩开了那洋弦儿生气了?
白静秋顿时心乱如麻,直到台下之人已开始议论才勉强接上了腔,魂不守舍地将后面半段唱了下去。
只是他不知的是,窗帘合严的一瞬间,一声压抑的呛咳声自桌下响起,而后桌布被掀起,仰着头的林知许双颊微鼓,瞧着仍未平复喘息的段云瑞,在依旧是那般直白的目光下喉结微动,吞咽而下。
第4章 丘比特广场
杜莺音走进后院的时候,恰巧头顶的一片云散了,春日里的暖阳就这么直接铺满了身上,让她不由自主地轻吸了一口气,舒服地眯起了双眼。
院儿里的那棵颇有些年头的海棠树开得正茂,透粉的花瓣儿层层叠叠,将整片的阳光分成了碎片,斑驳的洒到了高高坐在树上的那个身影上,树下还端端正正的摆着一个小竹椅。
还是一袭长衫,就那么斜靠在树枝上,也不知道在瞧什么,一动不动的,让杜莺音不由地放轻了脚步,直到了树下才抬首道,
“爬那么高做什么,仔细摔着。”
林知许见着她就只是笑,抬手在旁边掐了一簇饱满的花儿,弯下腰想递给她。
杜莺音怕他掉下来连忙抬手去接,林知许就盯着花平平安安地落在了她的掌心,这才又抬起头朝墙外望去,微眯的双眼似乎是在享受轻柔拂过的微风,又好像是想起了什么,眸子里带着不该出现在痴儿眼中的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