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压枝低 第27章

突如其来的一声把段茂真吓得直拍胸口,心虚地别开了眼睛,嗫喏道,“我没看什么,就是想二哥了,还有……还有大哥的忌日快到了,想问问你回去吗?”

此言一出,堂屋里像是瞬间低了好几度,段茂真后面的话不敢再说,坐在沙发上局促地捏着衣角,屁股又往肖望笙那边挪了挪,好似是要寻点儿保护似的。

肖望笙无奈地暗自摇头,知道这个成日里傻乎乎的段茂真又被家里人拿出来当枪使。

段家那点事肖望笙也是知道些的,当年段云瑞同父同母的哥哥在十七岁时意外落水身亡,自此他母亲精神上就出了些问题,再加上其父亲冷漠,姨娘嘲讽,才会导致她不堪重负而自缢。

段茂真最后是被肖望笙给带出棠园的。

“我还真是佩服你,每句话都往你哥心窝子里戳。”

“肖哥,父亲让我劝二哥回去,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想来想去,也就是大哥的忌日快到了。”

“段小四,连我都看出来了,你肯跑这一趟,断不只是因为你爹一句话。”肖望笙抬了抬下颌,示意他上车,而后自己坐在了驾驶位,“说吧,惹了什么祸想找你二哥帮忙。”

“就……就是……”段茂真登时心虚地窝在副驾驶上,眼神飘忽着朝外看,“就是我上月认识一个朋友,说有买卖做就请我吃饭,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喝多了醒来,发现人在一家旅馆床上……,旁边……旁边还有个衣冠不整的女人……”

汽车发出了刺耳的急刹声,段茂真哎呦一声抓住了门上的把手,可还是磕着了脑袋,疼得眼泪冒出了眼眶,“肖哥,那女人见我醒了就哭闹,然后几个壮汉进来非说我玷污了清白女子,逼我赔钱。”

“段小四你出息了是不是?不好好上学,学人做什么生意!”

“我也想像二哥那样啊!”段茂真嘴硬的回了一句,可想想自己轻信他人被人算计,顿时又声若蚊蝇,“我手里就那么点儿钱都被他们搜刮去了,还逼我写了个什么罪状,按下手印,说如果不给他们五百块大洋,就把这罪状拿学校去,我……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一片焦黄的树叶嚓地一声落在车玻璃上,段茂真骇了一跳,不由地想这条路怎么这样静,连个路人也没。

静下来,气氛更显压抑,段茂真想走,却又不敢吭声,手指偷偷搭上了门把手,紧接着就被一个凌厉的眼神直接钉在座椅上。

“你做了没?”

“做什么?”段茂真愣住了,可肖望笙并没回答他,只是掏出了烟盒,看似随意地选了一支夹在了指间,静静地等待他自己悟出来。

这个也并不难理解,不过须臾,段茂真瞪圆了眼,脸红得快滴出血来,慌忙就拉住了肖望笙的手臂,急得音调都高了,“没有没有!我绝对没碰她!”

“你确定?”

“我确定!”段茂真指天发誓,“我当时就赶紧检查了自己,€€腰上的结是我自己打的,我认得……”

看着肖望笙瞟过来眼神中充满了怀疑,段茂真忙就把长衫往上撩,可越急这衣服就越不听话,撩了几下总往下掉,他干脆拿牙咬住下摆,把€€腰凑上去,翻出绳结给肖望笙看,含糊不清道,

“这个结是我娘教我的,一般人不会打,我当时一看结还在就知道他们是诳我的。”

肖望笙默了半晌,直到段茂真咬着衣角的牙关都发了颤,这才收回目光,将烟放回了烟盒中,重新启动了汽车,

“我送你回学校。”

“肖哥,不是我不想回去,那帮人就在学校蹲我呢。”段茂真哭丧着脸,“他们说最多再给我三天,筹不到钱就去找校长。”

“你既然敢来找你二哥,为什么不找你爹要钱。”

“你以为我爹为什么要叫二哥回家,还不是上个月铺子的营收都让他们造得差不多了,他老人家自己还周转不开呢。”段茂真愁眉苦脸地掰着指头,“还有三哥又被赌场追债,听说二姨娘去找了爹,没要来钱,就去把自己的一个金钗子给当了,我还哪儿敢开口。”

“真是乌烟瘴气的一家子。”

肖望笙毫不留情,声音低沉中透着三分森冷,七分嫌恶,段茂真怔了怔,如鲠在喉,羞愧难当。

他这一家子细数起来,当真是一言难尽,也怨不得肖望笙看不起。

这么想着,段茂真心里倏地有些难受,低下头闷闷地吸了吸鼻子,动静细微,却惹来了身边开车的人一个眼神,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大哥忌日既快到了,那大太太的忌日也不远了,最近别来烦你哥,你的事我帮你解决。”

这几个让段茂真束手无策的地痞,在肖望笙面前犹如落水狗一般,不过两个小时后,被勒索的钱财和那个所谓的罪状就到了段茂真手中。

段茂真狠狠将这份狗屁罪状撕了个粉碎,如释重负,整个人就好似镶了层金似的,比头顶的骄阳都要亮上三分。

“肖哥!肖哥!你可真是我亲哥!”他抱住了肖望笙,仰头而望的崇拜丝毫不遮掩地流露,也眼见了这双眸子在转向自己时,瞬间收起了狠戾。

“好了,这么大人了成什么样子。”嘴上说着拒绝,肖望笙却环起手臂拍了拍段茂真的肩,“整个段家你二哥只愿搭理你一个,知道为什么吗?”

段茂真身体一僵,欢愉褪去了几分,轻轻地嗯了一声。

“所以你只需一心好好读书。”肖望笙的手在空中滞了一瞬,推开了抱着自己的段茂真,认真地看进他双眼,“若是觉得无聊就和同学去逛逛公园,看看电影,少回家,懂吗?”

“我懂的。”段茂真心头发酸,却仍笑着,眼神里透着一丝期待,“那……下周末我就不回家,听说霍明珠有部新电影要上映,正好去看看。”

“打算和谁去呢?”肖望笙眸色微闪,勾了勾唇角,“都上大学了,是不是遇着了心仪的女孩子?”

“啊?”段茂真耳尖开始泛红,局促地摸了摸鼻子,“肖哥你可别乱说,不过有女同学给我写信,还……还不止一个……”

“是吗。”肖望笙露出标准的微笑,“想不到我们段小四还挺有魅力的。”

段茂真觉得这话听起来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意味,像夸,又不像夸,只得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了进去吧,我还有事,走了。”

肖望笙拍了拍他的肩,转身上车,段茂真笑眯眯地挥手告别,目送车子远去。

与此同时,摇晃的后视镜里,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学校的大门内,肖望笙虚踩着油门的脚也直到这时才放下,绝尘而去。

第44章 甜?

从十里铺回来的第三天晚上,林知许就下到餐厅里吃饭了,晚餐段云瑞回来,会准备丰盛些。

新来的厨娘姓董,身材略丰满,笑起来眼神晶亮却又腼腆,不太爱说话,许是刚来拘谨,也或许就是这样的性子,总之和康彩凤大为不同。

林知许倚门边看了会儿忙碌的厨房,站累了就到餐厅里坐下,又去看仆人们整理桌布,将垂下来的丝绦绑在桌腿上,铺得是平平展展,一丝不苟。

餐具还正在摆放,餐厅的电话骤然响起,随后接电话的那位一路小跑地进了厨房,招呼着开始起菜。

是段云瑞的车到了。

这几日异常平静,段云瑞也与往常一般早出晚归,林知许不适卧床吃了两日的清粥小菜,口中甚为乏味,对这顿晚餐颇为期待。

然而随着菜一道道地摆上桌,林知许握在手中的桌布便越攒越紧,脸色也逐渐发白。

糖醋小排,东坡肉,烤麸①……接连上了五六盘全是偏甜口的菜,就连主食也是一碗白糯糯的芝麻汤圆。

林知许单单看着,就觉得那股甜腻的味道已经在口中肆虐,胃里微微泛酸。

他不吃甜,是碰到就会翻江倒海地排斥,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是先生特意交代的。”可能看出了林知许的脸色不好,董妈拘谨地笑着,端出了一盘葱油海蜇,深深看了他一眼,“怕是会腻,我就多调了个爽口的小菜。”

这盘多出来的菜并不能缓解林知许心头的不安,他清楚,这看似丰盛的一席晚餐,定是段云瑞特意用来审判他的枷锁。

“少爷回来了。”

“少爷好。”

“少爷现在就用饭吗?”

恭敬的问候伴随着皮鞋声由远及近,林知许喉结微动,咽下了口中含着的一口茶汤,微涩,却回甘,这满口的清香漾上了眉眼,他仰首微笑,

“少爷好。”

段云瑞顿步在这声问候上,抬起的眸子似笑非笑,似乎是对他的反应有些意料之中的满意。

“其他人都出去,今日不用伺候。”又进来两步,段云瑞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都离这儿远点。”

不同于他人的惊讶与顺从,林知许仍是含笑,他站起来,静静看着人一个个撤出去,直到咔哒一声,门落了锁,眉头微跳。

“站着做什么。”段云瑞走来,眉眼轻松舒展,好似与平时一般,可贴近的一瞬间,璀璨闪亮的顶灯被宽阔的肩膀遮挡,暗影笼罩的同时,肩上蓦地一沉,身体被不容抗拒的力量按下,“坐下吃饭。”

但坐下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脊背微沉,一丝凉意透进来,这是段云瑞从外面带进来的气息。

但这丝凉意并不能维持很久,胸膛与后背紧贴,他们交换着温度,耳侧被气息扑打的发痒。

林知许被压得微微前倾,胸口硌在桌沿上,挤压的疼痛让他蹙起了眉,想退后些,却发现身后的人根本不容他有任何的动作。

“这两天都没好好吃饭吧。”桌上摆放整齐的筷子被拿起,放进了林知许手中,“特意让厨娘做的,喜欢吗?”

林知许深吸了一口气,把虚握的筷子紧了紧,他犹豫着,想去夹那盘厨娘特意调制的小菜,可筷子伸出去一半,顿住了。

段云瑞想看的并不是这个。

林知许的手滞了少倾,最终迟疑地选择了一块烤麸,凑近唇边。

就只是凑近,后脊便忽地一阵麻,牙根处一阵又一阵的酸痒。

林知许眼睑轻颤着阖起,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密室,幼小的自己被牢牢绑在架子上,面前是整整一盆晶亮的白砂糖。

曾经让他垂涎欲滴,求之不得的美味,却在那一刻开始成为酷刑。

他越是挣扎,绳子就勒得更紧,他闭口不张,就会被捏住鼻子,被击打腹部。

总之他只能绝望地将嘴张大最大,任由那粗粝的糖粒带着令人窒息的甜,磨着口腔的每一寸,划过喉咙,实在咽不下去了,就化成糖水灌进去。

源源不断,无法喘息,像是永远不会停止的绝望。

“好孩子是不可以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的,你喜欢吃糖,父亲给你。”

泪水在这一刻瞬间崩塌,不是因为眼前的痛苦,而是那个萍水相逢,却愿意出手相救,借口带他去买糖饼逃离的少年。

那个说一定会去救他,却在他苦苦等了一晚也没有出现的人。

从没有一个晨曦的到来会让人如此绝望,但也正是那一刻,他懵懂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最痛苦的从来都不是已知的绝望,而是曾经有过希望。

回忆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林知许猛地一颤,恍惚的双目聚焦在眼前,紧咬的牙关松开,筷尖送入口中。

吸满汤汁的烤麸充斥了口中的每一个角落,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牙根瞬间酸软。林知许桌下的手攥得死死,根本没嚼,迅速将口中泛着甜的绵软囫囵吞了下去,手下意识地去拿茶杯。

“吃饭的时候喝茶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指背轻轻一推,那杯救命的茶就推到了够不着的地方。

林知许呼吸微滞,强压下了心头翻涌的不适,他想说些什么,可不过刚转了头就被狠狠钳住了下巴,逼迫他看向碗里莹润饱满的汤圆。

“这汤圆从馅到皮,都是厨房自己包的,听说是新来的这个厨娘家里不外传的秘方,极为香甜。”白瓷汤匙与碗底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一颗白胖的糯米圆子被舀起,送到了微颤的唇边,“尝尝看?”

这不是一句询问,林知许很清楚这一点,段云瑞看出了他对甜食的恐惧,这不过是一场逼问的开端罢了。

林知许紧咬着牙,眼眸抬起,映入眼中的是桌上整齐摆放的西式餐具,刀叉俱全,如果寻着机会,足以让人毙命。

一滴汗水滑过眼角,他眯起了眼,将头低下,唇轻触到了温热滑腻的糯米皮,林知许滞了滞,微吸口气,谨慎地咬开一个小口。

甜腻的馅料顺着缝隙滑入口中,林知许头皮发麻,在感受到钳制自己的力量松弛的瞬间猛然转身,用力拉下了身后人的衣领,吻上了那双猝不及防的唇。

呼吸在刹那间交错,段云瑞只是滞了一瞬,微微睁大的双目敛下,毫不介意地启了双唇,任由林知许将口中的香甜不遗余力地渡给自己。

以往哪怕是情到浓时,也不过是蜻蜓点水一般的轻吻,现下这样各怀心思,反倒水乳交融一般,动了真格。

林知许忘情地站起,紧接着像是被如此激烈的深吻软了脚,向一旁倾斜着踉跄了几步,在堪重负之下被仰面压倒在洁白的桌布上。

哐地一声,一旁的碗碟相互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就连汤汁也摇曳着洒出了些许。

不过现在根本无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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