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下的手缓缓放松,拿上了桌面,林知许咽下了那只食不知味的虾,抬起了头,露齿而笑,
“我什么都听少爷的。”
服务生端来了用来净手的玫瑰水,段云瑞适时地停止了这个对林知许来说颇有难度的话题,将污渍洗净擦干,他自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
“那日老板说要擦擦,就耽搁了那么几分钟。”
手撤回,一块银怀表安静地躺在桌面上,林知许心头一跳,耳内忽然觉得嗡嗡。
那日橱窗里的灯光昏黄,他看得并不如现在真切,只觉得当时那块表看起来纹路也是有些许的黯淡,是不若这般闪亮。
就好像,被人长时间在手中摩挲过一般。
当然,也许是自己看错了。
只是打开的一瞬间,他露出了微讶而遗憾的神情,里面的表盘是碎裂的。
“那晚在江边,不小心摔碎的。”
不小心?说得就像他们那夜是在江边赏月似的,林知许伸出手指想抚摸表面,却又在快触到的时候停下,生怕破坏了玻璃之间脆弱的连接。
他抬起头,露出了请求的表情,主动说出了第一句话,
“少爷,这个能修吗?”
“这块表很重要?”
重要吗?
林知许微怔,毕竟表的主人是第一个对他许下承诺的人,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希望和绝望,以及被父亲踩碎那一瞬间几乎让人死去的窒息。
可现在,说是一个遗憾更为恰当。
林知许小心翼翼地将表盖重新扣上,拇指在表面深浅不一纹路上摩挲着,
“重要。”他微顿,“曾经重要。”
段云瑞的心随着这句话有了那么一闪即逝的闷胀感,他习惯性地拿起一支烟,距离他们稍远的服务生在看到后忙几步过来,用洋火替他点燃。
“为什么是曾经?”
“小时候傻,曾经靠着这块表上的承诺渡过了一段算是艰难的日子。”林知许的食指轻轻滑过纹路的每一寸,“后来不小心弄丢了。”
不是丢了,是被父亲狠踩在脚下,四分五裂的时候笑着问他,死心了吗?
林知许以为自己早就死心了,可看到橱窗里的这块表时,心绪却仍是激荡。
袅袅的轻烟开始飘散,林知许记起肖望笙的叮嘱,身体向后靠了靠,尽可能地避免吸入,呛了肺。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段云瑞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下一刻,香烟熄灭在了烟缸,状似不甚在意地问道,
“是什么承诺?”
“没什么,不重要了。”
“吃饱了吗?”
“嗯?”
“吃饱了去对面看看。”顺着段云瑞的目光朝窗外去,对面是一家不大的皮鞋店,但橱窗的灯光很足,十分亮眼。
旁边的巷口边上摆放着一张小木桌,前面依稀还能看到一个手写的招牌,精修西洋表。
修表是一个老师傅,见有客人上门,他才将工作台上的台灯拉开,
“这表有些年头了,哟,还碎成这样。”老师傅皱起眉,“这个一看就放太久给放坏了,玻璃要换,里头也要拾掇。我手艺你们放心,我师父当初可是给皇上修表的。”
“那放着修,一会儿来……”话说到一半,段云瑞只觉得一只手钻进了自己掌心,轻轻拽着,把他往旁边暗处拉,
“我们就在这儿看着,不能走。”林知许怕老师傅听见,边拉着段云瑞的手臂边踮起脚,凑近他的耳边,“要走了,他就会把里头的好东西给换了,得盯着。”
“你又如何知道的?”段云瑞也随他压低了声音,弯下腰凑到了林知许的耳边。
“市井惯用的伎俩,小时候见过。”
老师傅边修边念念叨叨,一会儿说时间会很久,一会儿又说让贵客站着等心里不踏实,话里话外地想赶他们走,果然是教林知许猜中了。
隔壁橱窗的灯光正映在他脸上,那一丝得意已然是藏不住了,悄然给了段云瑞一个果真如此的眼神。
这一刻,段云瑞忽觉得眼前这个人与十年前那个吃着糖饼,为终于逃出而开心的孩子重叠,突然难得的心生感慨,道是无常。
“贵客们久等了。”老师傅递上表来,“三块大洋。”
这价钱显然是等在他们还价,但林知许对钱没什么概念,段云瑞根本无所谓。
啪地一声轻响,直到台灯捻灭了,老师傅这才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看着逐渐远去的身影嘟囔着,
“今天可算遇着喽。”
也不知算不算是默契,拿到了表二人并没有回对面坐车,而是并肩顺着路,向丘比特广场徐徐走去。
“那个就是荣胜百货吗?”林知许指着远处灯火通明的一幢高楼问道。
“那是银行,对面的才是。”
“这些楼可真高啊。”林知许叹道,“上到楼顶不就跟爬山一样?”
“都是有电梯的,坐过吗?”
“没有。”一阵秋风袭来,温度好似瞬间低了几度,林知许缩了缩脖子,“想坐坐看。”
明明是头回这样交谈,他们却像由来已久一般熟稔自然,无人去揭穿这个脆弱的关系。
林知许却在这时停下了脚步,他朝着旁边的橱窗望去,里头摆放悬挂着一张张照片,再抬头望向招牌,上面写着“兆芳相馆”。
“少爷,这里可是拍照片的地方?”
“是。”段云瑞抬头看看,“想照相?”
林知许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在了橱窗里一张张被定格的,或笑或严肃的脸上。
他也想将现在的自己定格,这样今后无论成了什么样,他还能记起自己曾经的模样。
“小少爷别紧张,来看这里。”店主指着那个黑漆漆的镜头笑道,“可别闭眼,保持着微笑,对对!”
枪指着他都能淡然以对,面对着这个照相机,林知许竟十分紧张。
他拘谨地坐在木椅上,旁边是一个盖着布的花架,一只白瓷花瓶里插着五颜六色的绢花,身后的幕布上彩绘着一扇窗,窗边是层层叠叠的窗帘,窗外还绘制着假山竹林,很是清雅。
“三,二,一。”
镁光灯砰的一声强光乍现,即使压抑了喉中的惊呼,林知许还是下意识地向后躲去,猛然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是一片模模糊糊的光斑,耳边只有段云瑞低沉的笑声,
“让他缓缓,再重新拍。”
林知许眨了眨,好像不太管用,又低头去揉,却没注意到周遭什么时候静了下来。正待他准备再抬头,肩上却一沉,段云瑞的声音在身畔响起,
“我来和你拍一张合影。”
林知许诧异地转头,看向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使劲眨了下眼赶走漂浮在面前的光斑,却在这迷蒙中看到摄影室门口站着两个人。
是袁曼丽和一位陌生的女孩。
第47章 封锁
“曼丽,你怎么来了?”段云瑞像是刚看到二人一般,惊讶得恰到好处,同时又向旁边的女孩微笑颔首,“何小姐。”
“段……段二爷好。”旁边的何宗芝是海关署长家的小姐,因其父亲与段云瑞在公事上关系甚密,也曾见过几次,这样直接碰上还是头一遭,不免有些紧张。
更何况……
何宗芝管不住自己的眼,总朝椅子上坐着的人看去,心道父兄在家说的那些闲话果然是真的,段二爷身边当真有个漂亮的男子,尤其是这般不避讳的亲密合照,真是惊世骇俗。
“你们也要拍照吗?”段云瑞话语中含着得体的歉意,“需麻烦你们稍等一会儿了。”
本是袁曼丽与段云瑞相熟,何宗芝不好喧宾夺主地接话,可身为闺中密友,自己又岂不知曼丽的心思,见到这一幕怕是心已经碎成了好几瓣。
小小的摄影室果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何宗芝感受到了袁曼丽身体克制的微颤,她只好答道,
“曼丽马上生日,想来拍几张照片。”
段云瑞点点头,不再回话,却在摆好姿势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叫停,“稍等。”
说着他自然地伸进林知许的口袋中,把那块怀表拿了出来,而后走到坐着的林知许面前,弯腰仔细地挂在了他坎肩的盘扣上,整理漂亮。
“你喜欢这块表,就拿出来一起拍。”
林知许的眼中已完美地浮上一层天真,低头轻抚着,肉眼可见的开心。
“曼丽,要不咱们改日吧。”何宗芝看着眼前这一幕担心不已,轻轻拉了拉袁曼丽的衣袖。
“不走。”袁曼丽面色胀红,牙龈咬得隐隐发痛才强忍了心头翻涌的酸楚,“凭什么是我走。”
见着他们,那日在楼梯上偷偷窥得的一幕便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中,让她羞愤不已。
厚颜无耻的明明是他们,自己掉头走了倒显得是做错了什么似的。
不。袁曼丽怨忿地看向一脸笑意林知许,那天她看到了,就是他勾引的。
林知许尽力维持着微笑,心中倒是有些许无奈,没想到就随意地出趟门还要当这剂猛药,阴差阳错地与段云瑞拍了张合照。
但不知怎的,肩上略沉的手掌透下来温度好像给了自己些许底气,他正了正身子重新看向镜头,倒没了刚才的那种紧张。
“先生,照片需得四日后来取,票据您拿着。”摄影师虽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却依然十分职业地道,“两位小姐是谁要拍呢?”
“是她。”袁曼丽将何宗芝推了去,不顾她的愕然转身追了出去,
“二哥!”
即将踏出店门的二人同时回头,只见袁曼丽一把将林知许拉开,站在了二人中间,“我有话与你说。”
林知许坐到了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汽车后排上,前面路灯下的,是段云瑞与袁曼丽相谈的身影。
街边橱窗里是冷色的日光灯,把本就泛白的洋灰地照得泛起了淡淡的紫,可一旁昏黄的路灯又如伞般笼罩,他二人刚巧后站在了这两片光里。
袁曼丽是暖黄的,段云瑞是冷紫的,界限分明。
不过单就这样望去,二人一个俊,一个俏,的确是相当登对,等以后他们二人真的会结婚也说不定。
林知许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不再去看他们,而是换了个方向将车窗摇下趴在车门上看向人来人往的街道。
新民街自旧朝起就热闹,现如今黑瓦灰墙的老房子拆得差不多了,建好的或在建的,都带着明显的西洋样式。
尤其是招牌,必然要有些硕大的洋文在上面,或者是直译的,看起来颇为奇怪的中文,挂着五颜六色的各式的国旗,就连马路上走过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也怪不得现在百姓们都管这儿叫夷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