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压枝低 第38章

口中铁腥气已经吞咽不下,林知许喉头一滚,一股猩甜从紧咬的牙缝中渗出,滑过嘴角,一滴又一滴的,与夜混在一起,被脏污的雨水稀释殆尽。

“知许。”

“……嗯”

“为什么要这么做。”

“……”

“告诉我。”疼痛与脱力让段云瑞的声音也逐渐虚浮,“为什么……”

为什么会将你的“同伴”杀死,为什么会不遗余力地救我。

你这样,我会当你是真心……

然而回答他的却只有静默,和林知许颓然倒下的身体。

第60章 人家是同龄人

林知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棠园客房的,他有些难以想象,在泥泞且危机四伏的山路上,一个伤了腿的人是如何将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带回来的。

浅黄色的橡胶管子里将冰冷的药水送进他的身体,半边手臂都是冷的,身边看护他的是一位从西医院雇来的护士,大约也是知道他身份,脸上时时都挂着霜,

“这瓶子里没药水了就要按铃听懂了没。”

护士不愿与他常待在一处,扎好针就出去呆着,林知许也问过她段云瑞如何,她似乎有些警觉,既觉着他傻说不清,又怕他乱讲自己议论主顾,敷衍两次后林知许也不再问了,还当是不许她说。

护士出去没多久,门又笃笃响了两下,林知许并未在意,他背对着门侧躺着,目光仍在窗外的梧桐树上,盯着那柄摇摇欲坠的枯叶,看它何时能掉下来。

枝杈上残留的叶子已不多,就连秋也撑不住几时了。

身后是一阵潺潺声,通常这个时候小杏回来给他送些热水,倒好就会出去,可今日却有些怪,茶壶都已放下,却没有离开的脚步声。

林知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蓦然回头,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正伫立在床边,总是一副拘谨模样的丰腴脸盘,此刻却是阴恻恻的,目露精光。

“棠少爷。”

是董妈,林知许心下一沉,微蹙了眉心,等她说下去。

“邬昆是怎么死的。”

一时静默,林知许将输液用的橡胶管子紧缠在手指上,又松开,看着顶上挂着的玻璃瓶里咕嘟咕嘟地冒了几个泡,

“他自己开车撞死的。”

“你……!”董妈怔了怔,随即起愠怒,“你以为这样就能敷衍过老爷吗?”

林知许甚至未看她一眼,继续用指尖一紧一松地捏着管子,“就这样。”

江北岭山的汽车爆炸案没两天就席卷了各大报纸头条,一辆烧得只剩铁架子的汽车,和一具几乎碳化的无名尸体,时至今日仍是极热的话题,引起各种揣测。

“你们同在一起,若汽车撞山爆炸,怎么你与段云瑞连一点灼伤都没有,更何况邬昆的尸体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说明他在起火前就已经死了。”

“你看见了?”林知许松开管子,抬眸,眸底的一汪潭水平静无波,淡然不迫。

董妈心头一滞,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早就听说过这个阿棠难搞,没想到抬出了司令他也不在乎。

“老爷因为邬昆的死震怒不已,你躲在这里也不过是一时,你若这样的态度……”

“我说什么你就回什么,记得自己的身份。”窗外的阳光正斜斜打在林知许的肩头,将他的身体笼罩在温暖的光线下,低垂的脸庞却更显晦暗,“父亲交给我的事我自会尽心去做,至于邬昆,他自己命不好也要怪我?”

若是在桐城,董妈是连林知许的面都没资格见的,她眸色虽阴沉,却也不得不低头称是,做出恭顺模样,

“南桥那边老爷已经得手,货里有一批西洋药。”

林知许将惊讶掩饰在垂下的眼眸中,抬手让董妈离开,怪不得一直不见段云瑞的身影,恐怕他是因为此事在焦头烂额。

西洋药,他知道有多珍贵。

自己传出去的这道情报大约是毁了段云瑞一条策划已久的暗线,林知许缓缓靠向床头,心乱的莫名。

是该松口气?

毕竟这么久以来,父亲最梦寐以求的东西非但没有拿到,还折损了一条左膀右臂,他或许会看在这条情报的回报上,对自己宽待些。

可他并未感到轻松,心头反倒像被紧紧攥住,莫名其妙的堵。

自己替父亲做了那么多的事,从未有过忤逆,他深知瞒不过父亲,却也罕有的,不愿违逆自己的心意。

哪怕他不知这心意究竟是何物。

“啊!”一声惊呼骤然响起,只见门口慌慌张张冲进来一个身影,“是血!”

林知许一个激灵自沉思中醒来,抬头一望才发高悬的药瓶子已空,暗红的血已经顺着橡胶管缓缓向上攀爬。

“你等等啊,我去叫人!”

“不用!”林知许按下了床头的按钮,“有铃。”

不过这闯进来的人依然放不下心,候在走廊上,一见着护士就急火火地把人往屋里拽。

一时间人仰马翻。

不过林知许倒没把护士一刻不停的埋怨听进耳中,倒是对一旁好似比他还焦急的人更感兴趣,

“段茂真?”林知许歪过头,学着第一次见面那样,“你好。”

“嗯?”段茂真听林知许叫他,立刻回头,目光中还有来不及收回的焦急与担心,“对,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段茂真心中喜悦,又像是刚想起来,忙道,“你好!”

二人相视而笑,倒忘了此刻情形。

“这瓶可要看好了。”护士看了眼段茂真,她听到刚才下人唤他四少爷,想是主人家,便也不敢再随意离开。

“我来看着,快滴完了就用铃叫你。”段茂真自告奋勇,转而又看向林知许,眼含抱歉,“我刚才有敲门但你好像没听到,就擅自开了门,实在是失礼。”

林知许怔仲了下,眼中闪过一丝愕然,缓缓抬手指向自己,“你在道歉?”

“失礼了就该道歉的。”段茂真坐在床边,似乎还是在为刚才的事而紧张,时不时就睨一眼药瓶,“我来看二哥,但他好像与肖哥在书房忙,我就想着先来看看你。

“你说二哥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还摔下了台阶,你呢,有没有伤到哪里?”

“别光摇头啊,我看着你脸色差得很,还吊这么大瓶的药一定是伤着了。”

“没有。”林知许还是摇头,“我淋雨,肖先生说是因为淋雨。”

他其实是因为当时离汽车太近,内腑也受到些震动,当然这些事不可让外界知道,就算是段茂真也不行。

“看到还笑得出来,我就放心了。”段茂真仿佛舒了口气,“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不用!”林知许忙出声阻止,“我不吃甜的。”

段茂真虽诧异却十分听劝地重新坐下,“那我陪你说说话。”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干净的人?

是由内而外的,纯得犹如清晨的露水,一眼望进去晶莹剔透,可映万物。

但他还记得段云瑞那日的警告,不着痕迹地向一旁挪了又挪,直到手摸到了床边才停下。

不仅仅是因为警告,林知许更觉着满身浊气的自己不该与他挨得太近,太脏。

侃侃而谈的段茂真忽地停下,眼神透着不解,“你躲什么?”

林知许竟不知怎么回他,索性赶他,“你走吧,别与我在一处。”

段茂真愣住了,不明白自己坦诚相对反倒哪里惹住了他,心头登时堵得说不出话来。

一时这屋里陷入令人耳鸣的寂静。

林知许转过头不再理段茂真,他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同情。

可静了半晌,身后没起脚步声,反倒是又开口了,小心翼翼,

“你是不是怕我轻视你?”

已经阖上的眼睫轻颤,却没做声。

“都什么时代了,龙椅上都没皇上了,哪里还非要论这三六九等。”段茂真轻声却又认真道,“如今讲究人人平等,你与我年纪差不多怎可有这种陈旧的思想,要做与时俱进的新青年才是。”

经过门外的段云瑞闻言却蹙起了眉,刚欲推门却被肖望笙拦下,低声道,

“他二人聊得正好,你又何必打扰。”说着,他笑起来,“人家是同龄人。”

这话堵得段云瑞一时语塞,干脆转身朝楼梯走去,

“南桥那边所有人除了心腹全部换掉,下一批药品快到港了,不可再出差错。”段云瑞停下,看向那个半掩的房门,“还有,彻查那个死去的司机。”

第61章 我得罪不得他

初冬下的榕城终日阴沉,灰白的天空时不时就落下一阵雨,势必要将每一寸都沾染上潮湿晦暗的气息。

路人缩着脖子行色匆匆,可即使再着急回家,路过利维花园的大门时都忍不住朝里张望,想象一下这间占地近百亩的豪华别墅里是在过着怎样奢靡的生活。

“少爷,我有些晕。”白静秋低低说了句,扶着桌沿就想站起,反而前后踉跄,将刀叉撞得砰砰作响,引得旁人侧目。

“这是怎么了。”不标准的中文适时地在耳边响起,利维一把扶住了几欲跌倒的白静秋,顺势揽住,并给了同时伸出手的许言礼一个凌厉的眼神。

许言礼一愣,手在即将触到白静秋手臂的瞬间滞住,不自然地抿了抿嘴。

“今天酒烈,静秋喝多了。”利维满意地收回目光,唤的亲密。

这一声“静秋”让白静秋如遭电击,脊背窜上一股刺骨的寒凉,在眩晕中辨别出许言礼的方向,强行挣脱朝他倒去。

利维张开手臂,看着白静秋逃也似的倒向许言礼,露出主家礼貌的微笑,“若静秋醉的厉害,可以去那边的房间休息。”

利维指向走廊的,一间间房屋,“你可别太勉强他。”

许言礼扯了扯嘴角,做出了一个不自然的笑容,扶着白静秋坐下,再无参加宴会的心情。

“你先趴会儿。”许言礼拍了拍白静秋的后背,让他趴在餐桌上缓缓,心头却是愈发沉重。

利维觊觎白静秋,许言礼早就有所察觉,他一直试图回避,可显然,利维的耐心也已消耗殆尽。

许言礼暗暗在桌下攥紧了拳头,可他又能如何……!

利维在洋人中也已是如日中天的存在,别说是许言礼,就是他父亲也得恭恭敬敬。

更何况他们的合作如今越来越深,许言礼从利维的资源中获取了不少财富,可以说现在他根本离不开利维。

“言礼,愣什么。”

言礼二字不好念,利维说得有些可笑,可许言礼却笑不出来,他站起迎了两步,挡在了他与白静秋之间,“这酒的确烈,我也起了些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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